少年眼波流转,斜瞥了他一眼,彤云在他身后重重铺叠,本如锦缎般灿烂,却在那一瞥之下,瞬间黯淡,尽数成了陪衬。

酒肆老板顿觉整个人一震,心跳骤急,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这少年身上,隐隐带着种摄人心魂的气息,而那气息,几近妖异。一时间,心生警觉,气焰顿时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广’,词出《诗经》,寓思乡之意。精选五粮,七蒸七酿,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为‘天酿’,号称陌城三宝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颇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七蒸七酿,十年陈封本是极好,可惜啊……却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童老板强忍怒气道:“哦?但闻其详。”

“河广取陌溪泉水酿制,蒸熟、冷却、上曲、上凉搅拌均匀入缸发酵,再接火、移火与翻醅。反复七次后以麻纸陈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态悠然,成竹于胸,仿佛所说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童老板听了却颇为心惊:河广酒的酿制方法乃其先祖所创,传至他时已有三代,一向视之为最大机密,此刻,眼前的这位客人却随随便便地将其过程说了出来,虽不精细,但半点不差,难道他真的对之了如指掌?

少年继续道:“此时的酒虽看似已醇厚无比,但其实依旧残有多余水分,你还差了最终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晒。”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童老板再说这句话时,神态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痒难忍。

这时,林道中转出一辆马车,渐渐驰近,赶车的乃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双目却极有神采,轻声一叱,将马停下,高声问道:“喂,店家,你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听到紧要关头上,哪顾得上她,老妇人连问两声,见他不答,有些生气道:“问你话哪,怎的不应?有水么?”

童老板爱答不理道:“你没看见这旗子上的字么?咱这卖酒不卖茶!”说完又扭头追问少年:“公子快讲,究竟何谓冬凝夏晒?”

老妇人气白了脸,双眉高挑正要发怒,车中传出低低的咳嗽声,一声音道:“姥姥,给他些钱,问他买碗水来。”

话音一入耳,众人纷纷转头朝车看去,面露惊异之色,原因无他,实在——太过悦耳!

分辨不出性别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线落在屋瓦上,像黄昏最后一线阳光残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缕月光依恋在窗上……

无尽幻想,无限风情,无法描述。

少年扬扬眉毛,盯着马车,双眸感兴趣地亮了起来。

老妇人应了一声“是”,自怀中取出串铜板,数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抛到柜台上的一只空碗里,半点儿都没反弹。“三枚铜板买你一碗水,够了吧?”

童老板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心知对方是个会家子,没准还大有来头,得罪不起,只得进里屋倒了碗水给她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水,转身进了马车,“公子,水来了。”

车内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面前,急声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着往下说吧。”

少年懒懒一笑,“所谓冬凝,便是在寒冬腊月之际,将酒开封,放于户外凝冻成冰。需知酒有浓度,不会结冰,凝结成冰的全是上面的一层水,到时将冰捞去,日日冻日日捞,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结冰,酒味则更加香浓馥郁。”

“还有这种说法?真是前所未闻!”

“而所谓的夏晒,便是入夏之后,开缸经烈日暴晒……”少年说到这,童老板惊叫道:“那酒气不全跑光了吗?”

“童老这就有所不知,酒有浓度不会流失,腾腾蒸汽那是残存之水在蒸发,日复一日,连日暴晒,浓缩天地精华,最后便是陈酒,晶莹透明,浓郁窑香,绵甜甘爽,尾净余长。”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从不知还有这样的奇方,倒真要尝试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里依旧捧着那杯酒的黑衣人,缓缓道:“迦蓝,现在你还要我喝这杯酒么?”

黑衣人沈迦蓝还未开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抢过酒杯将酒泼掉道:“惭愧惭愧,这回可真是鲁班门前使大斧,实在是不敢再用这种酒招待公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儿学上一遍,真个做出了那等醇酒后,再请公子来品!”

沈迦蓝依旧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叹息。

这时老妇人从车内走出来,将空碗交到柜台上道:“还你,谢了。”说罢刚想走,童老板突将她叫住,从里屋取了瓶酒出来道:“刚正听到要紧处,怠慢了您,还望您老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这瓶酒就当是赔罪的,也请车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这一番举动倒真是有点出乎妇人意料,她的脸色顿时大为和缓,柔声道:“这倒不必,我家公子现正病着,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对了,此去陌城还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赶不及了。你们今晚还是先在洛镇住一宿,明个儿再进城吧。从这往西,再走一个时辰便能到洛镇,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老妇人皱眉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给我再装壶水吧。”说罢从车里取出个碧玉水壶递给他。童老板见那玉壶玉质精良,入手温润,带着几分暖意,而且壶身上镂有海棠春睡图,显见价值不菲,看来这车中所坐之人大有来头……当即更不敢怠慢,连忙灌满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回去。

老妇人收好水壶,驾着马车缓缓离开,刚走没几步又停下,倾身向车门,听车中人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最后扭身叫道:“店家,你过来一下!”

童老板赶上前问道:“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我家公子说他不收无功之礼,为了答谢你这壶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说到此处,老妇人扫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着道:“所谓的冬凝夏晒一说,前者的确属实,酒之凝点远低于水,水会结冰,酒却不会;然而后者,酒精易于挥发,沸点亦低于水,若在烈日下曝晒,酒气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酿酒,而是酿醋!”

一语说毕,童老板顿时涨红了脸,嗖地扭头看向少年,颤声道:“公子……这、这、这位客官说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狡黠之色掩饰不住,全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当,气急之下连连跺足,刚想痛骂,少年一个纵身,像只大鹏鸟般突掠而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动,就跳上车辕朗声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观棋不语方君子的道理么?破坏他人享受游戏的乐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掀车帘。

老妇人变色道:“住手!你想做什么?不得对我家公子无礼——”饶是她出手如电,少年不知怎地一闪,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帘子掀起,车中景物顿时一览无遗——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纯的白。

丝缎如光束般披泻而下,又似云层般袅袅萦绕,微风拂过,层层漾开,飘逸不在人间。

第二眼看见的,是墨般的黑。

因为身在病中的缘故,那人没有束冠,只在额前系了条黑丝抹额,衬着一对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显,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颜色才渐渐柔化、模糊,重新归组,好比泼墨洒点画,流动晕染,泛呈出最终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拥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却又清亮之极,让人感觉病了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非他的灵魂。

一时间,人人脑中浮现出四个字来——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连番细微的变化,突然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错……”一边说着一边脚底开溜,刚转身急闪,白衣人右手一扬,两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窝处,只听“啪”的一声,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双腿犹在车上,上半身却整个趴摔在地,形成一个非常滑稽的“大”字。

虽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乍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还是有几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将出声。

少年撑起双手想爬起来,却发现双腿僵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正在挣扎时,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来,立到他面前,悠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颤颤地指着少年道:“什么?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圆百里内,不,甚至可以说,整个边塞十六州,但凡提起这个称呼,指的通常只有一人,那就是苍平将军的独生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十六州的头号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这个带着三分邪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华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双目圆瞪,无法动弹,脑中乱成一片,唯独剩下一个想法:果然、果然是……跟传说中的一样恶劣啊!

然而,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沈狐歪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挥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惊愕之声。

璇玑公子!难道眼前这位飘逸如仙风姿隽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俟兮?!

京城万俟一族,以专解奇难疑案闻名天下,先帝亲赐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号,一时引为佳谈。但族内人丁凋零,几代单传,到这代时,只有一子两女,而长女万俟唯十一岁那年夭折,因此现已仅剩兄妹两人。不过说起这两人,却是极为出名:妹妹万俟菀艳冠京都美绝人寰,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没有不为伊倾倒的;而哥哥兮,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十岁时便以侦破轰动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声名大噪,现年二十岁,破解大小案件无数,世人誉之“璇玑公子”,赞曰:“只要有璇玑公子在,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破不了的案子。”

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见面就点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胆!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将军震怒么?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一副很畏惧的样子……看来,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万俟兮微微一笑,双眸温柔明媚如春风,就跟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亲切地问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难受么?我扶你起来吧。”

沈狐连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敢劳烦万俟兄,叫迦蓝扶我就可以了。迦……”

“蓝”字还没喊出来,万俟兮已亲自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柔声道:“不必客气,四少看起来不太舒服,上我的马车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顺路。”

沈狐顿时瞪大眼睛,急声道:“哦不!不用了!我还要和迦蓝再逛逛,晚点回去,万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妈想必等得都着急了……”

“诶,既然已经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还是跟我一同回去吧……”万俟兮不由分说就将他往车里带,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来,“迦蓝!只要你这次救了我,我就答应到哪都带着你……”

沈迦蓝迟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万俟兮长袖轻翻,将一面黄金令呈到他面前,他顿时僵住,所有的动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沐”字,正是苍平将军沈沐的独有物,见令如见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边的苦笑加深了几分,“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居然连我老头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准了迦蓝只听老头的话……小妈能请到你这样的帮手,看来她真是聪明了许多啊……”

万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说。其实也要多谢四少,若非为了委托我找你,这名震天下的苍平令,我又如何能轻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万俟兮坦然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几乎听得见火花乱溅的呲裂声。

然而,针锋相对的氛围不过一瞬间,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扬,再度露出那副懒散的、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给万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小弟我啊。”

喑哑的声音,诡异到委婉的腔调,竟因他这一笑一语,凭生出糜华气息。万俟兮苍白如雪的脸,竟出人意料地红了一下,当即随手一甩,沉声道:“姥姥,启程!”

“咚”的一声,沈狐的头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

老妇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扬马鞭,车轮碾碎地上枯叶,继续往前驰去……

行薄德浅

万俟兮将手上的书卷翻过了一页。

两道逼人的目光自前方传来,他未加理会,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看书。沈狐眼珠转动,干脆变本加厉,朝他挪近了几分。

万俟兮没动。他继续靠近,万俟兮还是不动。于是他干脆整个人都凑了过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时,万俟兮突然头也没抬地说道:“迦蓝,提醒你家少爷,如果他不想头上多个包的话,就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沈迦蓝不在车内,他跟在车后。

万俟兮这句话当然也不是说给他听的,真正被警告的对象摸摸鼻子,只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不死心,开口道:“咱们打个商量,无论小妈付你多少钱让你抓我回去,我都给你双倍,你就当没看见我,如何?”

万俟兮终于抬起眼睛,那明润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顿时令沈狐产生一种自己说错话了的感觉。

果然,万俟兮扯动薄薄的唇道:“双倍……好啊,不知四少认为——万俟家的信誉值多少钱?”

沈狐脸色顿变,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慢慢地靠回到车壁上,伸个懒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细一想,在外面餐风宿露颠沛流离的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这位了不起的神判插手这件事,想必老头无论如何都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宽大处理。我还是回家吧。”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你承认谢娉婷之死与你有关了?”

沈狐耸肩,满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么认为的么?”

“你真是会看得起自己,不过可惜却猜错了……”万俟兮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沈狐一脸错愕,“宓夫人请我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尚书谢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尽的诡异事件……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沈狐皱眉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话。事实是,贵府失窃,丢了一对麟趾镯,宓夫人怀疑是丫鬟题柔所为,又苦于没有证据,所以特委托我前来调查此事。”

沈狐瞪着眼睛,嘴巴里足够塞得进一只鸭蛋,僵了大概有半盏茶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怒道:“有没有搞错?那女人居然只是为了那么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不远千里找你过来?反而对我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一对镯子居然比我被人冤枉还重要!一对手镯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儿子的名誉还重要!一对镯子……”

“名誉?哦,原来四少还有这种东西。”

“你!”沈狐顿时语塞。

万俟兮淡淡道:“镯子虽小,却关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罚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现在不过是被人茶余饭后八卦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谢娉婷是为你而死,所以两件事相比,我并不认为你比镯子重要。”

“你——”沈狐拧起眉头,刚待说话,突似听见了什么,面色一变,再看万俟兮,他眼中也露出惊诧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疑虑。

马车还在往前奔驰,四下很安静,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沈狐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们好像遇到大麻烦了。”

“嗯。”万俟兮沉重地点了点头。

“迦蓝不见了……自十岁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从未有半刻离开。”

万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见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启动嘴唇无声地念道:“一、二……三!”就是现在——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各自撞开车窗飞了出去,与之同一时刻发生的,还有两匹白马突然抬蹄长鸣,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开始四下横冲直撞。

万俟兮右手急扬,腰间丝带飞出,像马索一样套住车辕,在空中旋转了一大圈后借力飞回。那老妇人虽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但马鞭还留在座上,他一把抄过,在空中虚劈一记,说来也奇,两匹陷入疯癫状态的白马,听到这记鞭声后浑身一震,收蹄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阵掌声自车顶上传来,他抬头一看,沈狐正笑咪咪地半趴在车顶上拍手道:“好功夫!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智谋无双,武功也很了得啊!”

这家伙!他倒是悠闲!

万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马匹,只见马腿上不知何时起爬满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虫子,一边蠕动一边吸血,场景很是恶心。白马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想要暴跳,却又不敢,只得不停地发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怜。

万俟兮对着虫子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要碰到虫身时,沈狐疾飞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别碰,有毒!”

入手处,并未有意想中的坚实宽厚,沈狐不禁一怔,这才发觉万俟兮的手比女子还要纤细荏弱,异常消瘦。视线上移,看到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瞳,心中顿时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泛起涟漪无限。

危险的信号开始闪烁,然而这一次,意识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却犹豫着,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后,还是万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轻转,先自将手抽回,转头道:“白马无辜,阁下何必为难两头畜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越悠远,绵延徐逝,遇风不破,仿若永远近在耳侧。

多美的声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几分。

前方杏林深处,枝叶浓密不见阳光。片刻之后,传出一声轻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之意,“璇玑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连对马儿都如此爱惜,想必定当更加重视人命。”

咦,不是冲自己来的么?沈狐有点意外,细想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己虽顽劣,但也只是说说谎骗骗人玩玩恶作剧,而身边这位主,却是在大风大浪里打滚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恶人们没成千上万,也有百八十个,找他寻仇再正常不过。

一念至此,他悄悄朝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顺便也可以见识一下这位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到底有多少实力。

只见万俟兮神色自如,平静地说道:“阁下有话请直言。”

那男音道:“没什么,我只是来奉劝公子一句。最近边关不太太平,公子万金之躯,要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还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听后惊讶了一下,继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很好玩了。

万俟兮垂眸,“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传闻瑭州有座巫山,山里有异族人‘窦’,自成一派,擅驱虫引蛇,毒性奇异,中原大夫皆束手无策。”

那男音笑道:“璇玑公子真是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窦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族宝‘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无论人还是牲畜只要碰到,除非有他们独有的解药,否则只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说了一点,即使有解药,如不在一刻钟内服用,也必死无疑。所以,为了您的爱马着想,公子还是快点做决定的好。”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两匹白马就“砰”的一头栽倒。

万俟兮不动声色地将车身稳住,望着马蹄上的虫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遇见三叶糜虫,似乎也只能退离了……”

咦,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沈狐眼中闪过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璇玑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比起……”话还没说完,陡然声变,“你!你做什么?!”

原来万俟兮在他说话之际,右手轻抖,原本套住车辕的丝带急速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蹄上的虫子扫落于地。虫身爆裂,一时间,全是枯柴燃烧般的劈劈啪啪声。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万俟兮将弄污了的青巾随手丢掉,然后淡淡一笑道:“解药?说得好。假的三叶糜虫又何须解药?”

“什么?”

“你很聪明。”万俟兮伸出右手,指间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闪闪发亮,“你事先在土里埋好装满汁液的水球,待马车经过时,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满汁液,然后你再放出虫子,这种虫子必定是平日里吃惯这类汁液的,嗅到味道顿时蜂拥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时,再在林中射出毒针,令我的马匹受惊。”

神秘男子震惊过后,再度阴森森地笑起来,“哦,是吗?”

“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连真假三叶糜虫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万俟?”万俟兮说到此处,指间银针“嗖”地飞出,直没杏林深处。

林中风动,男子大笑道:“不错不错,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果然好得很。但是手上功夫却不咋地,准头实在太差了!”

万俟兮负手而立,异常平静地说:“你为何不看看自己的脚?”

“脚?什么脚——”拖长了的语音在那一瞬间呆滞,继而高旋为凄厉的尖叫声,林中扑扑扑地飞起无数只鸟儿,伴随着暗金色的落日,平添肃杀之气。

一个青衣人连滚带爬地从杏树后爬了出来,双腿僵直地拖在地上,已经完全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