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面色疲惫地进了西堂大门。孙少清放下手里的书,过来为他更衣换鞋。

“老爷在这里用饭吗?”孙少清问,“我让厨子做了羊肉汤,给您驱驱寒。”

容定坤唔了一声,情人的乖巧体贴让他脸色好转了些。他上楼进了烟房,靠在塌上,闭目养神。孙少清走过去,坐在他脚边,帮他捶着腿。

“老爷,”保镖在门外道,“杨先生来电话。”

容定坤摆了摆手,“晚些我给他打回去。”

保镖退下,听差的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孙少清朝墙上挂着的钟看了一眼。七点过十分。

天色已经暗,华灯初上。

这是一个看似平凡的夜。只有孙少清知道,今夜会是她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夜。今夜的每一步,都关系到她的前途命运。

成,则奔向自由;不成,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用完了晚饭,听差地收拾了碗筷退下。

孙少清端来茶给容定坤漱口,轻声问:“老爷好像有烦心事,要不抽几口,解解乏?”

容定坤疲惫地皱眉,半晌,点了点头。

孙少清隐隐松了一口气,一脸期盼地说:“咱们这次用新货,好不好?东西送来好久了,人家都没有用过呢。”

她一贯矜持,很少撒娇卖乖,容定坤喜欢得不得了,笑着摸着她的脸:“原来是自己嘴馋了。去拿来吧。”

孙少清立刻去柜子里取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鸦片,先装好一支烟,点好了,递到了容定坤手上。

时针嘀嗒,指向七点四十分。

冯世真用完了午饭,去院子里散步消食。这是她的习惯。

最初陈妈都会跟着她一路,说是陪伴,也是为了盯梢。后来陈妈被换下去了,李妈没那么勤快,送完了晚饭就收工回家了。冯世真独自散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并没有什么人留意过她。

起了风,吹散了阴云,月亮在云的边缘探头探脑。大地时明时暗,树影摇曳。

冯世真沿着大门口的草地绕了个圈,又绕到了后院去。

门房换了班,走进门卫室,只见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摆放在桌子上。门房顿时眼睛都直了,见左右无人在,立刻拔开筛子猛灌了一口。

容家女眷们用完了饭,走进客厅。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机边,听着中华电台放的越剧。几个女孩则坐在沙发的一角,翻看着最新的《VOGUE》杂志,商量着新秋衣的样式。

这是容家极其普通的一个夜晚。

冯世真从外面散步经过,朝里面的女人们礼貌地点了点头。

“冯小姐的身姿气度真是好。”大姨太太说,“上次朱二太太还悄悄朝我打听她有男朋友了没。她有个远房表哥,家里虽穷,但是在洋行里做事,前途很好,同冯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桦不屑道:“不过是个给人跑腿的罢了。”

容太太笑了笑:“这冯小姐也不过是个家庭教师罢了,你还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能嫁什么豪门?”

容芳林说:“冯先生是可惜了。听说她家原本家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了什么,问:“她给你们大哥单独补课,课上得如何?”

“上得如何得问大哥。”容芳桦说,“不过我几次路过都看大哥在抓耳挠腮,想来学得很吃力。”

“只要她认真教书,不学某些人,弄些旁门左道就好。”

容太太说着,朝西堂的方向瞟了一眼。

西堂里,充斥着浓郁的大烟气息。这新货见效比较快,孙少清又哄着容定坤多抽了些。此时,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涣散,双目迷离。

“老爷,”孙少清试着唤他,“您看看我,我是谁?”

容定坤蠕动嘴唇,念了一个名字。

这是他每次彻底抽高了后,就会反复念的名字。孙少清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容定坤到了真正的六亲不认的时刻。她可以动身逃走了!

孙少清出了烟房,回了卧室,将自己积攒的那些珠宝和票券包裹在布袋里,缠在了腰上,然后换了一身和冯世真穿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出门前,她将二楼楼梯口的落地钟拨快了半个小时。七点五十五直接成了八点半,跳过了正点报时。

保镖最近习惯了孙少清大晚上去院子里念诗,又见她两手空空,并不拦她。

孙少清从容地走出了保镖的视线,一个转身,朝大宅子后门奔去。

冯世真正在后门边的暗角里等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双手紧握了一下。

冯世真随即把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交给了孙少清,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你先去码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信他人。我家里的联系方式放在箱子里了,到了日本给我发个电报报平安。”

孙少清双目含泪:“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积福。”冯世真给她擦着泪,“出去后,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一样。”孙少清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尽早离开容家吧。容定坤不是好人。他……他说他是读书人家出身,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其实是个小跑商,中了彩票才发家的!他甚至还改过名字。”

冯世真怔了怔。她从孟绪安那里知道容定坤的底细,却不知道他还改过名字。

“那他原来叫什么?”

孙少清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还害过好多人命,背了好多血债!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家牵扯太深了。”

“我都记住了。”冯世真镇定道,“我们彼此保重!”

两人最后紧紧拥抱了一下。孙少清抹去泪,用一块丝巾包住了头发,埋着头朝大门走去。

门房喝着小酒,随着收音机里的昆曲哼哼,两眼发昏。

孙少清走到门口,低着头敲了敲玻璃窗。

门房打着酒嗝站起来:“冯小姐?这么晚了……嗝……还要出门呀?”

“嗯。”孙少清沉着嗓子,“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一趟。劳烦开个门。”

门房不疑有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钥匙,打开了小门。孙少清跨过小门,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冯世真目送孙少清顺利离开,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飞快地朝西堂而去。#####

三十二

有人给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悠扬而极富节奏的小提琴声响起,令人精神一振。

那熟悉的旋律让容嘉上的脚步猛地顿住。李小姐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到他怀里,碰到年轻男人坚硬的胸膛,俏脸霎时通红。

“对不起。”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吗?”

“没事。”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全都被音乐带着走了。

“我……我不大会跳探戈。”李小姐羞赧地低着头,“容公子肯定觉得我很笨吧,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跳舞会,什么都不懂。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你提醒我。”

如此娇羞怯怯,足已引得寻常男人们燃起熊熊保护欲,立刻就好温声软语地呵护安抚一番了。

容嘉上低头看着女孩羞红的脸,神情冷漠,隐隐有些不耐烦。

搂着女伴的伍云弛自他们身边而过,朝容嘉上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容嘉上犹豫了片刻,礼貌地说:“没关系,我领着你跳。”

他重新迈步,熟练地带着臂弯里的女孩转了一个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心潮荡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撑着的矜持,占据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识的情景,以及臂弯里陌生的女孩,都让容嘉上有一种置身扭曲梦境的感觉。他随着节奏迈步,旋转,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头皮也要把这支曲子跳完。幸好李小姐渐渐适应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脚。

钢琴迸发节奏激烈的音符。容嘉上松开手,李小姐随着他的力量被推开,继而转回来,扑进了怀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怀里抬起头。清秀的面容,明朗的双眸,嘴角那带着促狭的、似有似无的浅笑。

她的腰肢柔韧,脚步灵巧,就像一只在林间奔跑的小鹿。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里藏着诉说不尽的故事。

容嘉上仿佛一脚踏进了幻境之中,心旷神怡。

灯光转暗,流光闪烁,如流星划过天际,又如流萤飞过月下的沼泽,如两段交织在一起的旋律,如两个无拘无束的魂灵。轻盈地,优美地飞舞,彼此呼应,难分难舍。

杜兰馨惊讶地放下酒杯。伍云驰也松开了女伴的腰,都侧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对男女。

冯世真注视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问:“容嘉上,你为什么总想到我?”

容嘉上一震,瞬间从幻象之中清醒了过来。虚构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陌生的舞会,陌生的女人。唯有乐曲是熟悉的,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弦共鸣。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脚步。

李小姐气喘吁吁,双颊酡红,眼里荡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容嘉上眼里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滩。

他松开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见一个人。”

“现在?”李小姐错愕。

“抱歉。”容嘉上退开一步,“有个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脚步决绝,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独自一人晾在舞池里,满脸难以置信。

幽静的容府,偏僻的西堂里,两个保镖在客厅里打着牌。冯世真进了门,埋着头朝楼上走去。

高个的保镖眉头轻皱,目光随着冯世真的脚步。

“该你了。”同伴提醒。

他这才转过头,朝茶几上丢了四张红桃九:“炸!”

冯世真不紧不慢地上了楼,拉开了烟室的门,走了进去。烟室门边放着一台留声机。她挑选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了留声机里。

舒缓的音乐声回响在这个清静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几分情调。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一张薄毯子,半睡半醒,并没在意有人走进来。

这个时候的他同往日有极大的不同,他脸上的肉都松散了开来,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嘴角的法令纹愈深,双目浑浊,那种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冯世真在他身边坐下,学着孙少清的样子,给他轻轻捏着腿。

“老爷,还要再用点吗?”

容定坤眼珠子转了转,哼哼地摆了摆手。

冯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冯世真从怀里掏出她小书房里偷来的一张空白的公文笺,抓着容定坤的手,将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笺上。然后她掏出湿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红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的印在哪里。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冯世真,忽然困惑地问:“阿……阿和?”

“嗯?”冯世真随口应着,看到了容定坤领口露出来的一根红线。她顺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牌子上阴刻着“容定坤印”四个字。

原来这就是印!

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冯世真一把,撑起身不住往后躲,露出了之前初见冯世真时的那种惊骇恐惧的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我亲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来,你怎么还能回来?走开!快走开!”

容定坤大叫,冯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我不是阿和,不是来索命的。”冯世真听到了保镖上楼的脚步声,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经原谅你了。”

最后这句话对容定坤起了明显的作用,他停下了挣扎,眯着浑沌的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冯世真。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向往,似乎有话要说。

“老爷。”保镖在敲门,“没事吧?”

冯世真贴着容定坤的耳朵说:“要想我原谅你,就说你没事。”

她松开了手。容定坤慢吞吞道:“我没事。”

“让他们可以休息了。”

“去休息吧。”容定坤重复。

“知道了。”保镖转身走了。

冯世真看了看腕表。八点十五。门外钟上则显示八点四十五。乐曲舒缓,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冯世真抓过金牌,飞速在公文笺上印下,然后把擦干净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领子里。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惧怕:“你是……阿和,还是嫂子?”

冯世真好奇地问:“阿和是谁?”

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见真是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况且好兄弟也杀,孙少清说容定坤烂到骨子里,真不是修辞夸张。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冯世真。方才的惊吓,让容定坤有些清醒了。冯世真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套话。

冯世真柔声问:“你想要阿和不再缠着你吗?”

容定坤一愣。

“让他不再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再找你索命。你可以安心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担心受怕。容老板,你想吗?”

“想。”容定坤眼里充满了渴望。

作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愿望,已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榻上颓废迷糊的男人,“告诉我,十八号要出海的那批货,放在哪个仓库里?告诉我,我就让阿和不再来缠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为什么叫我容定坤?”

冯世真暗自惊讶。

孙少清说的没错,容定坤发迹后改过名。而且推论出来,这个阿和应当知道他当初的名字,那有可能和他相识于微时。冯世真越发对这个叫阿和的冤魂有些好奇了。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点二十,门外的钟应该是八点五十分。十分钟后,西堂的钟会敲响。西堂保镖在九点后都回小房间休息。冯世真必须在这之前让保镖看到自己,确认“孙少清”在屋里。

“容老板,”冯世真咬牙问,“十八号那批货,告诉我地址!”

容定坤不安地转动着眼珠:“那批货……明朝古董。”

“是的。”冯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觉,轻轻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诉我,容老板。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容定坤被安抚住了,表情松懈,目光涣散开:“货在……虹口,东升北路,林家巷,十四号。”

“你发誓?”

“我发誓。”容定坤目光畏缩,小心翼翼地问,“阿和,我真的是不得已。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再帮帮我?这个时,本也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斩草除根,我那是没有办法呀。我想活下去,难道也有错吗?”

冯世真根据这番话,揣摩出了个大概,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渗入骨缝的寒意。

想必两人为了争夺什么利益,容定坤为了自己,出手杀害朋友。可他良心不安,至今一直在梦中都被冤魂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