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试探着啄着鱼钩上的诱饵,轻轻碰一下就游开,可没片刻,又忍不住游了回来,绕着诱饵打转。

冯世真的心也跟着那浮漂起起伏伏。青年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雨点落在心鼓上,敲打出轻轻的闷响。

“嘉上,我已经不是你的先生了……”

容嘉上侧头,眸光在厨房暖暖的灯光下闪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少算个长姊,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先生忘了吗?”

“我……”

“你只教了我一个多月,却对我影响深远。”容嘉上把洗好的碗叠放好,深深地凝视着冯世真,“我是家中长子,又从小在外一个人长大。你来了,我才知道有姐姐关照的滋味。我觉得很温暖,很开心,觉得自己在那个家里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你只想做老师、姐姐,那我就乖乖做学生、弟弟。只要你肯回来,我会好好听你讲课,不给你添麻烦。你愿意回去,再教我一次吗?”

青年清澈明朗的目光犹如当头照下的皎皎月光,冯世真听到了自己趋向失控的心跳。

“我……”她踯躅,“嘉上,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么?”

“好。”容嘉上爽快道,“我会等你!”

冯世真送容嘉上出门,走到门口,容嘉上就让她止步。容家的司机和保镖已经等在门外,接了大少爷而去。

“先生,”临别前,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一笑,鼻子的红肿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真高兴能再见到你。你没有讨厌我,真好。”

冯世真合上了院门,按着砰砰振动的胸膛,轻轻吁了一口气。

容嘉上没有急着回容公馆。司机开着车,将他到带了容家的一处仓库里。

一盏点灯高高悬挂,打手环伺,赵华安坐在折叠椅里,抽着雪茄。他身前,跪着一排被捆绑起来的人。还有一个人被高高吊着,头朝下,半身都浸在水缸里。

见容嘉上来了,打手把人拉了起来。那人大声呛咳,不论打手怎么喝问,都摇头喊冤。

“赵叔,有进展了吗?”容嘉上摘着手套走过去。

“老样子。妈的,谁都不认!”赵华安唾了一口,看到容嘉上的鼻子,惊喝,“谁打了你?”

“女人。”容嘉上漠然道。

赵华安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片刻方笑起来:“也是,嘉上都二十了。”

容嘉上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排人。他们全都鼻青脸肿,还有两个已经被打得快站不起来了。

“这些都是知道交接货地址的人了?没有漏的?”

“全在这里了。”赵华安道,“内鬼肯定是出在他们中间。”

一个秃头哭道:“冤枉呀,赵爷,大少爷!小的们对容老板可是忠心耿耿,真的不会出卖呀!”

还有力气的几个人全都磕头哭诉。

赵华安骂骂咧咧,一脚把那秃头踹倒,“那么隐蔽的地方,那伙人是怎么会找到的。又不是跟着船摸去的,而是早有准备。不说?给我一个个来!”

大手们抓起一个人,就准备将他吊起来,往水缸里浸。

“大少爷!”那人凄厉地大声喊,“我们兄弟冤枉呀大少爷!真的不是我们做的呀!”

赵华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容嘉上,就见这个英俊的青年面容冷峻淡漠,不为所动,同往日那个矜贵傲慢的纨绔少爷判若两人。

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

“大少爷——”那人惨叫着,被浸入了水里。

“慢着!”容嘉上终于出声。

打手把人拉了起来。

“怎么?”赵华安问。

容嘉上说:“赵叔,你看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人无意泄露给了身边人知道。从身边人流露出去的?”

这就是指责家属有嫌疑,要一并审问了。这招更是狠。

有家室的人顿时炸开了,嚎叫磕头。没有成家的倒松了一口气,只不停地喊冤。这些人中,只有一人露出了一点为难之色。

容嘉上一抬手,众人下意识地都安静了下来。他走到那人面前,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那男人瑟瑟发抖,不住摇头。

“大少爷问你话,你就说!”赵华安呵斥。

那个男人终于哑着嗓子道:“其实……兄弟们去岛上勘察好了地址后,回来还把地址给容老板也发了一份过去……”

赵华安一脚踹在他身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容老板自己泄的密?”

那人不住磕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爷息怒。我是说,也许是容公馆里有探子……听说容公馆不是才跑了一个小妾?”

赵华安皱眉,看了容嘉上一眼。

“发的是电报?”容嘉上问。

那人点头。

赵华安低声对容嘉上说:“你爹的那个小书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连太太都进不去呢。至于那个孙氏,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她走前一阵子确实天天都往大书房跑。”容嘉上说,“公馆里的事,我会回去查清楚。这几个人就交给赵叔了。不过,赵叔……”

赵华安侧头听着。

容嘉上忽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满怀着慈悲和怜悯,说:“到底都是为咱们家出过力卖过命的兄弟,用刑过度了,万一无辜,倒是伤了感情。换个法子吧。审问这事吧,要攻心为上呀。”

赵华安一愣。

容嘉上不再多言,拍了拍赵华安的肩,朝大门而去。

赵华安望着容嘉上同他父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冯世真第二天下班回家,走到家门口,就见门半开着,里面一片和乐融融的笑声,甚至听到了极少出房间的冯先生的说话声。她惊讶地走进家门,就见容嘉上卷着毛衣袖子,脸上沾着面粉,正在同冯太太一起揉面团。

“先生回来啦!”容嘉上朝冯世真露出了一个明朗耀眼的笑容,好似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驱散了漫天的阴霾。

冯世真好一阵张口结舌。这小子怎么又来了呀?

冯太太高兴地说:“真儿,容大少爷送来了一大筐螃蟹呢!”

“伯母,都说了叫我嘉上就好。”容嘉上道。

厨房门口的筐子里,十来只碗口大的大闸蟹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在吐泡泡。#####

四十

“佃农今天才送来的,我让听差的专门挑了几个个儿最大的,给先生送过来了。”容嘉上抓了一只最大的,那给冯世真看,迫切地看着他,像是邀功的孩子似的,“先生爱吃吗?我让他们挑的都是带黄的。”

冯先生用围巾遮着烧伤的半边脸,坐在沙发里,笑呵呵道:“你先生最爱吃了。小时候还会贪吃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里出事后,冯世真就再没见过父亲的笑脸。她一时惊呆了。

“我……”她半晌回过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家里没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来。爹今天也喝一点?”

冯先生今日气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点了点头:“再去买两斤烧卤。容少爷来家里做客,咱们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冯世真还没回过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门。

此时正是傍晚,邻居们纷纷下班回家,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同冯家姑娘一起走了出来。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端庄秀丽,很是登对。

“冯小姐,这是你的男朋友?”总有爱管闲事的大妈来打听。

冯世真矜持地微笑:“刘太太,刚才看到刘小先生带了几个朋友来家呢。”

刘太太的儿子嗜赌,带朋友来家,讲不定是又要变卖什么东西。刘太太大惊失色,迈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们这里真有趣。”

“多住几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冯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里的贵公子,不过在军校里吃了点苦,却依旧不知世道人情百态。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罢了。

两人并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学的中学生经过。两个女孩见了容嘉上,惊为天人,走出老远了,都还频频回头张望。

冯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变化。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许多,精细的手工西服套装穿在身上,服帖笔挺。他个头高挑挺拔,双腿修长,有着军人的坚毅硬朗之气,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

只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人从一个少年,就成长为一个青年了。

“谢谢你的螃蟹。”冯世真说。

容嘉上说:“送螃蟹是借口,就是想来看看先生。”

冯世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白净的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羞红,得意地笑起来:“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齿的,总是驳得我哑口无言。怎么一卸任,反而温顺多了?”

“我倒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被人教训。”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随即又后悔了。容嘉上显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扫,好似吃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满意足。

“不是喜欢被人教训,只是喜欢听先生的教训罢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发热,到是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冷漠倨傲、不爱搭理人的青年来。至少面对那个人,她不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两人打了酒回来,冯太太已经把螃蟹下了蒸锅。半晌后把盖子掀开,蒸得红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盘子里端了上来。

冯世真给父亲倒了酒,拿着剪子给他拆螃蟹。冯先生的手被烧伤,伸展不开,行动十分不方便。

“先生。”容嘉上把剥好的蟹肉推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尝尝。”

冯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顿饭吃完,容嘉上很自觉地告辞离去。

冯世真送他出了院门。容嘉上捏着帽子,问:“冯先生考虑好了吗?”

冯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买我呢?”

容嘉上也笑,牙齿雪白,嘴唇温润:“说的也是,就连刘备也需要三顾茅庐呢。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冯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镖的陪伴下远去,自己都没发觉嘴角一直扬着温柔的浅笑。而这笑容一直维持到她回了家,被母亲堵住。

冯太太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女儿拉进了厨房,问:“你同我老实说,你突然辞职,是不是同容大少爷有关系?”

冯世真十分镇定地否定:“没有的事。我们能有什么事?”

冯太太拍了女儿一把:“真是念书念糊涂了。他要对你没意思,怎么三天两头上咱们家来?”

“妈,你想多了。”冯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爷,怎么看得起我这么一个穷家庭教师?把我请回去,是他父亲给他的考验之一,锻炼他笼络人的能力罢了。”

“真的?”冯太太一脸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门的事的。可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别管啦。”冯世真捏着母亲的肩,“再说,他要真对我有意思,就直接约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学生,怎么好恋爱?”

冯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声,“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贵,性子却那么好,生得又俊。要是咱们家没有出事……”

“没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吧。”冯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后,容嘉上几乎每天都会来冯家蹭饭。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带些冯家人爱吃的点心。冯太太爱吃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里的樱桃蛋糕,他还亲自去买了来。冯先生正在戒大烟,人难受得很,容嘉上就给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馋。

冯太太喜欢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为女婿,也想认做干儿子。只是两家家世相差太大,冯太太也不敢高攀。

冯世真那阵子整日听父母夸奖容嘉上,听得耳朵起茧。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交往,有点乐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欢你们家。”这日用完饭,冯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门。走在小巷子里的时候,容嘉上忽然说:“你家里,有容府里没有的气氛。”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冯家的那种温馨和和谐。那确实是容家所没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气氛一定会很好的。”冯世真说,“你所缺少的,会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找补回来。”

“会么?”容嘉上想起杜兰馨那风流妩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满讥讽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欢你这样。”

冯世真不解:“我什么样?”

“总是充满希望,总是鼓励我。”容嘉上柔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生活那么波折,可你总是能看到希望,心里永远都有信念。”

冯世真笑叹:“你这就是阅历浅的人会犯的错。鼓励旁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自己却未必能做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没有给你看到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容嘉上停下脚步,注视着冯世真,眼中荡漾着碎光,“你并不知道,你让人觉得温暖。”

这一刻,冯世真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融化的声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灯光,面容俊雅,一如他们初见,却没了那份傲慢冷漠。坚冰的屏障融化了,让冯世真得以走进他的领地,也让她可以轻易地将他伤害。

鱼儿轻轻地咬着鱼钩,扯着线。垂钓人的手里一阵阵发沉,下意识就要顺着往水中走。

“嘉上……”冯世真哑声说。

容嘉上微微低头,认真听。

两张脸靠得很近,呼吸交织,冯世真只需要轻轻踮脚,就可以吻住青年温润好看的嘴唇。

冯世真用了极大的力气,对抗着这一股强大的引力,后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冯世真说,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转身匆忙而去。

阴冷的空气就像一个痴情人,来了就不肯离去。上海连续多日阴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们换上了厚实的大衣,抵御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冻风。

每年这时,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风感冒的病人。连冯世真这样非医护人员,都被借了去,在大厅里帮忙协调病人。

打针的孩子哇哇大哭。一个孩子的哭闹,犹如深夜的犬吠,能带动整个走廊里所有的孩子。家长们手忙脚乱,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声斥责护士。那小护士不过十七八岁,被骂得满脸通红红,低头抹眼泪。

冯世真看不过去,走上前把小护士拉到了身后。

“太太,医院现在人满为患,相信您也看得出来。若是有床位,我们会按牌号来分,绝对不会厚此薄彼。医院设备有限,请您体谅一下。”

那妇人看衣衫应是殷实家庭的太太,十分蛮横,指着冯世真道:“你少糊弄我。后来的都有床位了,我们等了这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床位?你们医院也是看人下菜吗?”

冯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发烧,并不需要住院……”

“你是医生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妇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

小护士忍不住嘀咕:“都说你孩子病不重了。你怎么反而还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

冯世真忙回头责备:“你少说两句。”

可已迟了。那妇人一听,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像一只母老虎似的扑了过来。

“你咒我儿子死呢?”

小护士吓得往冯世真背后躲,把冯世真当作了人头盾牌。那妇人亮出一对利爪,就要来挠冯世真的脸。#####

四十一

一双手敏捷地扣住了妇人的双手,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

冯世勋牢牢抓着那妇人,十分温柔地一笑:“太太,我是医生,我说的话,应该比护士可信吧?”

那妇人见对方是个英俊的年轻医生,气焰就小了三分,又见他笑得温文儒雅,脸都有些红了,讪讪道:“这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