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逐渐熄灭,香烛的火苗孤零零地飘摇跳跃。光暗了下来,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嘉上,伤害你弟弟的,是绑匪,不是你。你也是受害人,你只是相对幸运罢了。幸存者,并没有罪。”

男人在黑暗里痛苦地喘息像钢锯一样拉扯着冯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太太视我如眼中钉,亲戚们背着我议论纷纷,我爹则干脆将我送走了……”

之后,就是数年艰苦的军校生涯,同家人隔绝,孤寂地成长,回归后同家族格格不入……

冯世真侧过身,抬手去摸容嘉上的脸。指尖刚触摸到一点冰凉濡湿,容嘉上转身一把将她抱住。

有那么片刻,冯世真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听不到半点声音。

青年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坚实有力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儿抱住。

冯世真本想推开对方的双手定格在半空,缓缓地,落在容嘉上宽阔的背脊上。容嘉上感受到了,手臂收紧。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好像生怕她会逃走一般。

这样黑的夜,她也愿意暂时放下那个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拥抱一个孤独的孩子。

将来的一天,他们注定会站在不可交融的对立的两面,甚至会不死不休。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没有隔阂地拥抱,从对方获取温暖,成为暗夜之中珍贵的一点慰籍。

“你不孤单,嘉上。”冯世真轻声说,“你所失去的,将来会全部再度拥有回来。”

容嘉上的手略松了些,低着头,闷笑了一下。

“刚回来的时候,怨气很多。但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多了。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课时你训导我的话。你让我想想,身为男儿,当如何立世。我已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我不该总执念于过去的不公,而该放眼在将来。我应当承担起我的责任,守护这个家。”

冯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了下来。

是的,他要守护这个家,而她则要毁灭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边叹息,“幸好还有你在。”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冯世真的肉里。

两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视,看不清容颜,却望进了对方闪耀着火光的双目之中。青年目光热忱,如烈日炙烤,让冯世真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疼痛。

脸上传来一丝丝凉意。那是夜风把雨水带来了。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丝逐渐转大,密集。还留有火星的纸堆里发出了滋滋声。

“我们该回去了。”容嘉上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冯世真嗯了一声,还有些恍惚,回不了神。

而他们的手还紧握着,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容嘉上牵着冯世真,沿着水边,摸着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里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冯世真安静地跟着他走,任由他将自己待到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劲风吹过,豆大的雨点落下。

容嘉上拽起冯世真,朝前跑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而前方远处,是亮着灯的门廊。冯世真和容嘉上紧握着手,在疾风骤雨之中奔跑,好似从地狱中逃了出来,奔赴光明。

两人奔到了门廊下,气喘吁吁。容嘉上推开了门,屋里明晃晃的灯光让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她被容嘉上拉进了屋,身后的雨声被门遮住。

“淋湿了吗?”容嘉上摸着冯世真的头和肩膀,手掌抹着她脸颊上的雨水,“冷不冷?”

被他抚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冯世真气息不稳,在他的摸索下浑身颤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容嘉上一直拉着她上了楼。凌乱踉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宅子里回响,同两人狂乱的心跳节拍一致。

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时,冯世真被一股大力转了过去,被摁在了门板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唤,“先生,你看看我。”

冯世真睁开了眼。

容嘉上紧贴着她,捧着她的脸。男性刚健高大的身躯充满着压迫感,而距离又是那么近,呼吸交闻,两个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冯世真几乎以为他要吻自己,而他确实也吻了下来。

柔软的唇落在了冯世真光洁的额头上,濡湿冰凉的肌肤同火热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都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哑声呢喃,额头亲昵地贴着她的,“晚安。”

所有的压迫和温暖倏然消失,脚步匆匆而去。

良久,冯世真才睁开眼。

她拧开门,回到了房间里。身上的酥麻燥热还在一阵阵波动,她深深呼吸,像是终于浮出了水面,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

容嘉上也站在自己的屋内,浑身大汗,险些不能抑制住那一股狂躁的情绪。

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光,像是漫漫长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对面的窗户,终于又亮了。#####

四十五

次日,天色阴霾,还在下雨。

冯世真抱着书本走进书房,容嘉上已经提前在里面等着她了。他穿着清爽的白衣黑裤,坐在窗前看着一本书。窗外没有阳光,但是青年自身就带着光环似的,一下就能把人的目光捕捉了去。

“先生早呀!”容嘉上合上了手里的杂志,露出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容,同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

“早。”冯世真平静地回应。

“身子没事吧。”容嘉上问,“怕你淋了雨感冒。”

“没事。”冯世真低着头,将书本摊开。

“对了,先生,”容嘉上坐在旁边的椅子里,趴在桌子上,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狗,探着脑袋从下面望着冯世真低垂着的脸,“下月九号是我二十岁生日,家里会办一个跳舞会。你会来吗?”

冯世真都快忘了这茬儿了。

容家才受了重创,外面想必也有不少议论,更有好事者等着看热闹。容定坤这么好面子的,肯定会大操大办这场宴会,以向世人展示容家依旧繁荣锦绣、人丁兴旺的盛况。

“二十岁是个大日子呢。”冯世真低头浅笑,“我是肯定要去给你祝寿的。只是怕送不出什么体面的礼物。”

“先生能来就好。”容嘉上的尾巴摇了摇。冯世真抬眼看他,他又立刻坐直了,依旧笑着。

他的笑容具有一种强大的感染力,明亮温暖,又有一种残忍的、没心没肺的天真。

冯世真摇了摇头,将昨夜的那一点点暧昧混乱的片段从脑海里赶了出去。她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同这个男人计较。

管事忽然来敲门,说杨先生来了。

杨秀成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穿着一身儒雅的长衫,像个账房先生似的。

冯世真收拾好书本要走,却被他唤住了。

“冯小姐,今天的事,同你也有些关系。”

冯世真一头雾水。

杨秀成对容嘉上说:“关于之前泄密的事,赵叔把那几个人已经全部查过了,都是干净的,唯一没有查过的,就是这座公馆了。表姨夫一会儿就回来,嘉上你和我们一起,将家里的人全部过一遍。”

“确定了?”容嘉上神色一敛,眼神里多了一种锐利的锋芒。

“确定了。”杨秀成说,“正好表姨不在家,有些事比较好办?”

容嘉上了然一笑:“太太回来知道了,肯定要气出心脏病。”

“我只是为了表姨夫办事罢了。”杨秀成不为所动,“对了,冯小姐,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你也需要被问话。”

“我吗?”冯世真惶恐不安地站起来。

“她不用了。”容嘉上冷声道,“她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没有调查清楚的?”

杨秀成耐心道:“孙少清出走那夜,许多事还没有问过她。”

“问我不就好了?”容嘉上皮笑肉不笑,“我在后院里缠着她发酒疯,挨了她一耳光,大半个容府的人都看到了的。”

“嘉上!”冯世真这下不用装就真的红了脸。

容嘉上扭过头,嗓音转柔:“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想让你被审问。”

“只不过是询问罢了。”杨秀成道,“冯小姐若是同这事无关,自然也不会冤枉她。”

“她的嫌疑本来就被排除了!”

“那日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来又出现许多疑点,还需要再请教冯小姐。”

“她……”

“够了!”冯世真打断了两个男人的争执,正色道,“杨先生,我愿意接受你的调查。你现在就可以问我。”

第六章·

书房里的落地钟,秒针滴滴嗒嗒,好似急促的脚步声。

冯世真坐在高背沙发里,挽起袖子,胳膊上绑着块黑布,细细的电线自黑布下延伸出来,连在一个音乐匣子大小的黑色盒子上。

“冯小姐,不用紧张。”杨秀成透过金丝眼镜片,目光雪亮地打量着冯世真,“这是从表姨夫从英国人那里得来的一个测谎仪。只是测一下心跳脉搏,并不会对身体有伤害。”

冯世真勉强笑了一下,依旧有些不安。

容嘉上忽然伸手,握住了冯世真发凉的手:“不用勉强。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随时可以停。”

“我没事的。”冯世真朝容嘉上温婉笑着。

“嘉上你放心,”杨秀成说,“你爹吩咐了,今天要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用这仪器测一遍的。冯小姐只是第一个罢了。”

“别啰嗦了。”容嘉上冷声道,“要做就快做!”

冯世真反握住容嘉上的手,示意他不要焦躁。

杨秀成讪讪一笑,盯着盒子上的几个指针,问:“请说一下您的姓名。”

“冯世真。”

“年龄。”

“二十三。”

“家中有什么人?”

“父母和大哥。”

杨秀成在本子上记了个数,接着问:“冯小姐,你进容家,可是受过什么人指使?”

冯世真摇头:“没有。我只是来找一份工作。”

指针均匀摆动。

杨秀成目不转睛地盯着仪表盘,继续问:“那你是否有往外传递过情报?”

“没有!”冯世真略带了些愠色。

指针也随着大幅度地摆了摆。

“请不要激动。”杨秀成皱着眉,做了个笔记,“冯小姐,你可有鼓动过孙少清离家出走?”

冯世真顿了顿,点头道:“有过。”

容嘉上闻言一怔。杨秀成也一脸意外地抬起了头。

冯世真非常坦然地说:“她当我是知己,频繁向我吐露痛苦。我很同情她,自然会尽力去开导她,鼓励她。说真的,她这样的情况,但凡有点同情心的,都会鼓励她出走,追求自由。我们都是女人,更加应该互相帮助。这是你们男人所不会懂的。”

杨秀成沉吟了片刻,在笔记上书写了两笔:“那你可帮她安排策划过如何离家出走。”

“没有。”冯世真摇头,“我仅仅只是和她探讨那部话剧《娜拉》,说了一下女性离开家庭该如何立足。其他的就没再说了。不怕你们觉得我油滑。我也知道万一她真要离家出走,我自然是不沾关系的好。就算如此,我这不还是被牵扯了进去,被容老爷辞退了一次了吗?”

容嘉上紧握着冯世真的手,说:“这不怪你。你也全是出自一片好心罢了。”

杨秀成又问:“那冯小姐可帮着孙小姐同外面的人联络过?”

“没有。”冯世真答。

“没有替她传过信?”

“没有。”

“她同你说过西堂里的什么事吗?”

“没有。”

杨秀成又记了几笔,突然问:“冯小姐,你同肖宝丽是怎么认识的?”

冯世真一怔,下意识紧握了一下容嘉上的手。

容嘉上立刻道:“这个问题又不相干,有什么好问的?”

杨秀成解释说:“这位肖宝丽是上海滩的知名舞女,现在又要拍电影了。冯小姐这样毕业于名校,又有正经工作的女士,怎么会和一个交际花做朋友?”

冯世真还未回答,容嘉上抢先道:“人都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嘉上,抱歉。”杨秀成说,“我还是想听冯小姐自己解释。”

冯世真神色淡然,手已在不知不觉中同容嘉上五指交扣住。

“原因很简单。”冯世真说,“之前家里遭灾欠了钱,还不起,我一度考虑去做舞女还债。我第一次去跳舞厅的时候,认识了肖宝丽。”

两个男人都静默了。一种听到别人隐私后的尴尬蔓延开来。

冯世真反而越发坦然从容,说:“丽儿她劝我不要冲动,说下水容易上岸难,还介绍了一个比较靠谱的放债人。那人叫熊三爷。杨先生估计听说过他。他的利息比较低,还偶尔会给我家宽限。我就是这样和丽儿做了朋友。”

冯世真停顿了一下,朝神色怔忡的容嘉上微微一笑:“有时候,友谊是不分良贱的。肖宝丽确实是交际花,但她内心光明磊落,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视她为知己,并不觉得同她来往有什么不妥。”

女子双目铮然明亮,刺得杨秀成垂眼避开了这道逼人的目光。

“许多决定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冯世真笑着,“我若当时没有被她拦下,现在也不过是百乐门里的舞女了。容大少爷和朋友去玩,没准也能认识我。我们也许能开开心心地跳一支舞。曲终人散,我记不住一个客人,你也想不起一个舞女。瞧,有些决定,真的能影响一生的命运。”#####

四十六

比如,冯世真那日没有跟进酒店去找容定坤,没有误闯孟绪安的套房,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她不会去容家面试,不会因为要去见孟绪安,而在舞池里邂逅了一位白衣翩翩的俊美青年。她只会是一个整日劳碌地工作养家的小职员,家仇永远不能得到昭雪。

也许当她挤在电车里从街角而过的时候,会看到鲜衣革履的容嘉上,两人的目光也许会有半秒的交集。

英俊的富家公子呼奴使婢,美人在怀,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一晃而过的穷酸女孩。他永远会是一个遥遥不及的梦,像是伸出手也抓不住的流光。

容嘉上用力地握住冯世真的手,沉声说:“够了,今天就到这里。”

杨秀成咳了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冯小姐,孙小姐离家后,有再和你联络过么?”

冯世真摇头:“我其实还挺担心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毕竟,她真的是很单纯的女孩子。我很怕她在外面遇到坏人。”

杨秀成扫了一眼盒子上的指针,点了点头:“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谢谢冯小姐配合。”

“不客气。”冯世真优雅点头,又朝容嘉上一笑,“没事的。你怎么比我还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