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门缓缓合上,将那些欢声笑语隔绝在了屋内,唯有明亮的灯光透过雕花的玻璃照射出来,映得两人面孔轮廓分明,又透露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在天边闪烁。庭院里倒是有些宾客,大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不畏寒冷,躲在庭院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喁喁私语。

冯世真喝出一团白雾,问:“有烟吗?”

孟绪安抽出一支雪茄。

“更好。”冯世真哂笑,叼在唇间。

孟绪安划了火柴,替她点上。以往总是她为自己点烟,今日终于反了过来。

冯世真深深吸了一口,吐了白烟,靠着栏杆站着。她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沉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孟绪安斜倚着柱子,盯着她笑,“你要是想哭,我这儿还有帕子。”

“哭什么?”冯世真抬起头来,双目清亮,连一丝水痕都没有,“他们今天要宣布订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容定坤的小书房里翻到过他们的结婚合同。”

孟绪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出她指间的雪茄,吸了一口。

“杜家不仅有钱,杜老二还是海关下一任的准司长。容定坤尤其看好这第二个好处。他正需要一个壮大自己运输渠道的机会。如今这个渠道打通了,他的那些贼赃,就可以更轻松地运送出国了。”

冯世真侧头挑眉:“问你个事。上次那批货,你怎么处理的?”

“那批明朝古董?”孟绪安说,“放心,我没有私吞。如今到处打仗,政府形同虚设。交还给政府,隔日就不知道被哪个大帅卖出去换了军饷。而这批文物棘手得很,交给谁代管都不妥。所以,我将它们重新埋了起来。”

“埋了?”冯世真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处理结果。

“埋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孟绪安夹着雪茄,笑得意味深长,“世真,有些东西,是国器,它们是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五十九

“说回来,如今他都订了婚了,你有什么打算?。”孟绪安道,“多个未婚妻在一旁,你以后亲近他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何止未婚妻。”冯世真说,“原来桥本会社家的三小姐是容嘉上先前在重庆时的女朋友呢。”

“这倒是个新闻。”孟绪安有些意外,“前有未婚妻,后有老情人。容大少爷艳福不浅。你这下的处境和有些不妙。”

“七爷倒是会长他人志气”冯世真轻笑着,侧脸在光影之下,透出一分少见的冷硬决绝来,“不过是争宠罢了。我既然能让容嘉上把我接回容家,又怎么会没有法子继续笼络住他呢?”

孟绪安道:“就算鱼已经上了钩,没有钓上岸之前,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七爷,容嘉上只是我的任务之一。”冯世真有些不耐烦,“我们的目的,是通过他而能做到的事。不要因为我是个女人,就觉得我的用处只有勾引男人。”

“你是我的高徒,我从来不曾小瞧了你。”孟绪安把还剩大半的雪茄丢在地上,皮鞋狠狠地碾了碾。

“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他笑得意味深长,目光灼灼,如狼盯着猎物,“要让男人作出选择,往往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恰到好处的刺激。”

他话音未落,人已欺了上来。

冯世真感觉到不对劲已经晚了。男人如鹰隼扑猎般笼罩而下,将冯世真压制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甚至不能算是个吻。

冯世真只觉得唇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压力,雄浑的男性气息充斥鼻端。孟绪安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吃了似地,用力地碾压着她的唇,撬开她的牙齿,放肆地逗弄着她惊慌到失去反应的舌。

而这也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冯世真随即反应了过来,开始挣扎。可孟绪安坚实的双臂用力收紧,将她整个儿抱住,抵在墙上。

冯世真觉得肋骨都要被挤断,浑身汗毛倒立。

“放开她!”

伴随着一声怒吼,孟绪安被人大力拽开。容嘉上的拳头夹着风,凶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趔趄后退,险些跌倒。

冯世真双膝颤抖,扶着墙大口喘息。

容嘉上看了一眼她发青的脸色,继而又向孟绪安扑过去。

这一次孟绪安有了准备,准确地接住了容嘉上挥舞过来的拳头。

“别打了!”冯世真低呼,一边朝大厅望,生怕有人看到。

容嘉上置若罔闻,瞬间就同孟绪安过了数招。孟绪安平日看着不声不响的,身手竟然十分不错,将攻击全部都化解了。

“别打了!”冯世真上前两步,铁青着脸朝容嘉上喝道,“你想让别人知道我又被男人调戏了吗?”

她这个“又”字说得咬牙切齿,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容嘉上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双目赤红,如一头盛怒中的豹子。

“年轻人身手不错。”孟绪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认真练过?”

容嘉上狠狠地盯着他,面容狰狞,眼里迸射浴火憎恨。

“你再靠近她,我灭了你全家!”

容嘉上转身抓起冯世真的手,拖着她就走。

冯世真踉跄着,扭头望向孟绪安。

孟绪安鼻梁红肿,朝她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浓眉微微一挑,仿佛在邀功。

“别理他!”容嘉上扯下了冯世真肩上搭着的孟绪安的外套,丢在地上,将她半搂半推地带进了一扇小门。

门里是起居室隔壁的吸烟室室,亮着灯,幸而没有客人在。

屋内暖气融融,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可容嘉上却一直没有松开手。他紧紧搂着冯世真的胳膊,霸道而充满占有欲。

“可以了。”冯世真把他推开。

容嘉上愤怒地抓着她的胳膊:“我说过孟绪安不怀好意,你怎么还同他单独相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同什么人来往,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吧?”

容嘉上吼:“他这样轻薄了你,你居然还不生气?”

“我当然生气。”冯世真道,“但是也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她甩开容嘉上的手朝门口走。

容嘉上追过来拽住他,眼神充满一种难言的火热。

门外有宾客说笑着经过,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而入。

“放手。”冯世真低声道,“我该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

容嘉上手似铁钳,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重得令冯世真疼得皱眉。

“嘉上,你放手!”

“先生……”容嘉上开口,嗓音却十分暗哑,几乎都不像他的声音。而他专注的眼神又那么幽深,好似深渊。

“你喜欢孟绪安这样的男人?”

“你想要说什么?”冯世真眉头扭曲,“你想说我刚才是自找的吗?”

“不!”容嘉上用力咬了一下牙,“我只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先生……世真,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孟绪安那样年长成熟的?”

冯世真用力掰着他的手:“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也能做到!”容嘉上将冯世真用力拉到自己面前,注视着她的双眼,“你要喜欢那样的男人,我也能做到。”

冯世真停止了挣扎。

青年目光坚定如磐石,英俊的面孔激动地微微发红。

“世真,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很快成长起来。我会比他更好!”

冯世真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狠狠地拽入了水中,往深处拖去。

她突然感觉到了惶恐,猛地推开了容嘉上,匆匆朝大门走去。

门方被拉开一道逢,又被容嘉上一掌砰地合上。

身子被强硬地扭转了过去,后脑被手掌扣住,黑影笼罩而下,唇上传来沉重的压力。

这是个同孟绪安一样霸道,却相对温柔一些的吻。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份温柔,又或是青年身上那股好闻的清爽的男性气息,让冯世真惊骇之余,忘记了挣扎。

容嘉上辗转吮吸着她的唇,随之加深了这个吻。

令人麻痹的电流窜过背脊,冯世真如被抽了筋一般酥软了下来。容嘉上拥着她,将她压在门上,放肆地吻着,贪婪地索取。他接吻的样子很认真,充满了怜爱之意,令被他吻的人感觉到一股幸福。

冯世真的眼帘缓缓合上。

原来,被这个男人吻,是这个滋味。

仿佛置身云端,轻飘飘不知所以,浑身通了电,又像浸在温泉水里,连指间都感觉到一股乏力。

“世真……”容嘉上在她耳边呢喃,唇亲吻着她的耳垂,鼻尖蹭着她的脖子,像一头忠实的狼,嗅着她的气息。

“相信我……”

唇又覆盖了下来,将冯世真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话语撞击得粉碎。

她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吻,也想去品尝一下对方温润的嘴唇。

容嘉上感受到了,欣喜若狂,用力拥抱住了她,将这具纤瘦柔韧的身躯彻底禁锢在怀抱之中。

唇沿着下巴落在颈侧,尖尖的牙齿仿佛随时能刺破轻薄的肌肤。

尖细的痛感让冯世真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冯世真如被烫着一般,用力将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猝不及防,倒退了两步,愣愣地望着冯世真。

两个人都在急促喘息,像才狂奔过。隐形的罩子消失,门外的音乐和说笑声再度传入他们耳中。

冯世真身上一阵热一阵凉,觉得难以置信。她茫然地四下看了一眼,才想到去拧门把。

容嘉上的手沉重地撑在门上。

“让开!”冯世真低声喝道。

“不!”容嘉上固执地禁锢住她,“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容嘉上觉得胸中的积郁随之一空。就像河水决堤,白浪倾泻奔腾,又似尘封已久的机器突然接通了电路。那一瞬间,汹涌的感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宣泄之处,天地之间顿时一片明亮。

原来,把这句话说出口,是这么舒服愉悦的一件事。

“我喜欢你,世真!”容嘉上坚定地加重了语气,自背后将冯世真重新拥入怀中。

冯世真呆滞如木偶。

“给我一点时间,世真。我会成长起来,就像你喜欢的那样。我会保护你,照顾你……”

“大少爷!”冯世真冰冷地打断了容嘉上深情款款的告白,“我不知道你将来会如何。可你现在就已经同那些男人一样,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对别的女人说着情话,许着承诺。你觉得我会想要这样的男人?”

容嘉上愣住。

冯世真用力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转身把他推得后退两步,愤怒地瞪着他。她抱着手,一副防御的姿态,脸色发青,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你将我当成什么了,容嘉上?你十分钟前才宣布订婚,转头就来向我表白,这就是你说的喜欢?”

“不是……”容嘉上无措,伸手想拉冯世真,却被她甩开。

“我和杜兰馨没有一丝感情,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容嘉上慎重地说,“我只喜欢你,世真。”

“那我谢谢你的欣赏。”冯世真出奇地冷静,“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回应。”

“别这样。”容嘉上近乎绝望地看着她,“给我个机会。我会处理好杜兰馨的……”

“怎么处理?”冯世真尖锐地问,“解除婚约?”

容嘉上有片刻的犹豫。#####

六十

冯世真讥笑起来:“还是你觉得,未婚妻用来妆点门面,再来一个红颜知己温柔解语?”

“不!”容嘉上立刻否认,“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像我爹那样。”

冯世真深呼吸,不说话。

“你问的很对。”容嘉上低垂下头,“我这样做很不负责。我现在这情况,没资格向你求爱。所以,想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冯世真已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觉得很难受。

一个辛苦许久,终于把鱼儿钓上岸来的人,看着水盆里的鱼,却并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

这不是她想要的么?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世真。”容嘉上慎重地说,“我喜欢你,真心的。”

表白犹如魔咒,每次被容嘉上说出口,都能对冯世真的世界造成一次摧枯拉朽的冲击。她觉得自己没法再招架几次,唯一的途径就是赶快逃离这里,远离这个会让她失控的男人。

她这一次拉开门,容嘉上没有再阻止。他忧伤地看着她,好像被抛弃的幼犬。

“我说真的。”容嘉上说,“你只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嘉上,”冯世真紧紧握着门把,不敢回头,“我们不合适。”

“不。”容嘉上突然笑了,“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其实也知道。”

冯世真实在无法应对,仓惶地逃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通往大厅的走廊,宾客三三两两靠墙私欲,空中漂浮着悠扬的乐曲。没人注意到冯世真的狼狈。她还没有调整好表情,不敢回大厅里,便随手拉开了隔壁一扇门躲了进去。

幽暗的房间里,她靠着墙站着,深深呼吸良久,身体里那一阵阵的颤栗犹如余韵不止的潮水,缓缓褪去。

嘴唇依旧滚烫肿胀,微微疼痛。青年热切地、反复地亲吻下来的影响总会在闭目的一瞬间回闪,好似镁光灯的闪光,印刻在了视网膜里。

冯世真按着胸口,调整着呼吸,像个溺水的人挣扎上岸一般,狼狈地喘息着。

幽暗中一点声响传入耳中。冯世真一个激灵,周身燥热褪去,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盏小台灯亮了起来。余知惠蜷在沙发里,手里握着酒杯,双目红肿,朝冯世真苦涩一笑。

“今晚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不容易。”

冯世真一时没说话。

房间是隔壁,墙壁不厚,容嘉上嗓音也不小。余知惠估计全听到了。

“男人,嘴里的海誓山盟说得再好听,都只是为了图你的人罢了。”余知惠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冷笑道,“那些话从他们口里说出来,都没有经过心。嘉上是我表弟,可是我也得说,他这样的富家少爷,并不太会把女人当一回事。他说的那些话,冯小姐你听听就好,千万不要真被糊弄了去。”

“所以我才忙不迭跑了。”冯世真哂笑,“倒是让余小姐看了笑话。”

“彼此彼此。”余知惠冷淡道,“我如今也没什么资格笑旁人。”

冯世真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一半。余知惠的目光已涣散,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沙发里,慵懒而疲惫,脸颊犹带泪痕。

“如果是为了那个孟先生,你不必如此。”冯世真说,“那人不过是个拆白党,先前还来骚扰过我。听嘉上的话,他也不是容家的朋友。”

“他算个什么东西?”余知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道是说出了今日在场的人都想问我的话。借来的舞裙和珠宝,强撑出来的风光,就是为了能糊弄住哪个傻帽,给自己找过金龟婿罢了。冯小姐英文好,应当知道洋人管我这样的女人叫掘金女孩。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怪人家嘲笑我。”

冯世真拿过余知惠手里的酒杯,大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一股辛辣酒劲冲了上来,又刺激又爽快,令人周身发暖,身体变得柔软轻松,如浮在云端一般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