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新派名流西化得厉害,富家年轻人基本都有个西洋教名,社交的时候用来装个样子。“克里斯”这个名字还是容嘉上回了上海后为了社交方便才起的,平时基本不用。他平日里虽然穿西装,吃西餐,但是骨子里还是中式派头。所以骤然听到有人以西洋名唤他,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

看到冯世真笑,容嘉上不禁道:“笑什么?我知道你们读教会女校的女学生也都有英文名的。你的叫什么?”

冯世真说:“倒也是C字母打头的,叫克莱尔。”

“克莱尔?”容嘉上笑着,“聪慧?倒是贴切。我们俩凑在一起,不是可以叫CC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一阵发热,直想唾他一句“什么凑一起”。因为洋人走过来了,才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洋人大班名叫汤普森,同容嘉上十分熟络。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没领容嘉上进银行大楼,而是去了银行对面的茶馆里,进了楼上一间僻静而宽敞的大包间里。

包间里装潢典雅,却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大烟味。冯世真下意识皱了皱眉。

“把最里面的窗户开半扇,给屋子里通点气。”忽然听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馆,别弄得像个大烟窝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点头哈腰去开窗。

冯世真朝容嘉上看去。容嘉上低声对她说:“风吹着冷,一会儿换好气还要把窗关上,免得你着凉了。”

冯世真想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容嘉上已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屏风后,在榻上坐下。

冯世真正想发问,容嘉上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嘘……”

食指微凉,而唇却是软热的,一簇电流啪地打了一个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了,冯世真的脸颊烫了。

包间的门咯吱响,有人走了进来。

就听汤普森操着洋泾浜的中文和来人说话。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语气讨好地说:“我是看了报纸上的寻宝启示而来的。你们提到的那个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

冯世真听到金麒麟几个字,便明白今日鉴的是什么宝了。

看来报纸上的启示果真是容家刊登的。容家做事倒也谨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亲自去和那些骗子扯皮。

那男人对着汤普森把自己带来的宝贝吹嘘得天花乱坠。容嘉上依旧拉着冯世真的手没放,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听得也心不在焉,翘起来的脚轻轻摇着。冯世真看他嘴角浮着一丝冷笑,知道他心里有数,却不明白他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亲自听骗子卖弄上。

“够啦。”外面的汤普森都没有耐心听下去,“在这里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上,我们有意向会再和你接触的。这是两块钱路费,请走吧。”

那人还有些不肯罢休,拉着汤普森继续说个没完。汤普森不耐烦,叫了一声,外面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两个保镖,直接把人拖走了。

冯世真不禁莞尔。

“下一个!”汤普森叫道。

这第二个人走进来,张口就道:“大老爷,您要找的这金麒麟,可是我的传家之宝……”

冯世真险些没笑出声来。

汤普森也懒得听他继续啰嗦,直接用英文骂了几句,把人赶了出去。

容家的广告在全上海的各个报纸上都刊登了,悬赏金额又巨大,好似一块浇了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蚁鼠虫全都出了洞。

因为启示上将金麒麟描写得很含糊,来人也摸不清这东西究竟什么模样,多大规格。汤普森手里有照片和尺码,逐一对照着来鉴定。

透过屏幕的间隙,冯世真也算是开了眼。有人带来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绝大部分的麒麟形态和照片上的不对,汤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了。这样一连见了十来个人,没有一人拿出了真货。

容嘉上却毫不急躁,拿了个钳子,在屏风后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剥核桃给冯世真吃。

眼看时间不早了,冯世真惦记着考场里的容家姐妹,准备动身回去。这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褂的老头捧着个盒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圆眼镜,身材瘦小,活脱脱像是从西洋的东亚市井图里走出来人物。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变。

“朱掌柜,”容嘉上笑道,“我还寻思着你什么出场呢。这样的好事,你可没道理缺席呀。”

“还是容大少爷料事如神。”朱掌柜打了个千儿,又朝屏风这边拱手。

冯世真暗自心惊。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之前那些人从来没往这里多瞧一眼,这朱掌柜却是立刻察觉到屏风后还有人。

“没事。”容嘉上走过来说,“朱掌柜口风紧,你可以出来看看。”

冯世真也闷了许久,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女有别,朱掌柜是老派人,只朝冯世真点了点头,并不抬头看她。他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汤普森和容嘉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众人眼前金光一闪。

盒子里的天鹅绒布上,放着一个鸡蛋大的金印。其色泽明亮,造型古朴,花纹精致考究,是一只极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细瞧瞧。”朱掌柜递了一双白布手套和一个放大镜给容嘉上,自己也带着手套,托起了金麒麟,“您看看这足金的色泽,这上面的花纹。哟,麒麟的鬃毛都纤毫毕现呢,可真的是战国的工艺。您再看看底下这个印面,这篆体‘’四个字,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清晰呢。”

容嘉上接过了金麒麟,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冯世真好奇地凑了过去。不过她确实不懂鉴宝,只看得出这是个用金子铸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价格不菲。

“我一看报纸,就知道这是您要找的东西。”朱掌柜道,“这是我七年前从广东一个古董商人那里用一块古玉璧换来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出手。可容家这次开价如此阔绰,又说是早年遗失之物。我想着物归原主倒也是积德攒福的事……”

“你想要多少?”容嘉上开口,“这位是花旗银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给你提现金。”

冯世真惊讶。才看了两眼就定下要买了?万一是假的呢。

朱掌柜却是喜上眉梢,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敢对容大少您乱报价。诚心买卖一口价,两万块。您看如何?”

容嘉上把玩着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来,“两万块?我给你还一个价格。”

“您说。”

“也是个二。”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丢回了盒子里,“二十块,你说如何?”

汤普森和冯世真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七十四

朱掌柜捧着盒子,脸上肌肉好一阵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少爷,您这不是消遣我么?”

“二十块还是买你这个沉香木盒子的。”容嘉上脱了手套,甩在了朱掌柜的脸上,打偏了他的眼镜,“朱老九,有女士在场,糙话我就不说了。就你这块镀金的铁疙瘩,拿去镇纸嫌轻了,压泡菜又嫌小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你还好意思开价两万块,你怎么不撑死呢?”

朱掌柜见容嘉上揭了老底,反而放开了,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识货之人,是在下顾虑不周了。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把正品取来。”

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半旧的香包,掏出一个绸布包来。打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金麒麟。

容嘉上隔着手套把金麒麟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这次应该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种黄皮货了。”

“瞧您说的。”朱掌柜说,“做咱们这一行,要骗也是骗外面那些不识货的洋鬼子。”

洋鬼子汤普森的脸挂了下来。

冯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柜的倒是坦诚。难道骗国人心里有愧,骗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了?”

朱掌柜摸着胡子,得意道:“想来自鸦片战争后,国人在洋人手下从来都是丢盔弃甲,割地赔款。可在咱们这儿,洋人只有被咱们当孙子耍弄的份儿。在下虽然只是商贾之流,却心怀报国之心。虽然不能驱逐鞑虏,坑他们点钱总是可以的吧。”

汤普森中国话学得半斤八两,听不大懂,却知道肯定不是好话。碍着容嘉上在场,他不好发作,黑着脸走去窗口抽烟。

“别得瑟了。”容嘉上把金麒麟放了下来,拿放大镜敲了敲桌面,“这个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我说朱老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老实点?”

朱掌柜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痒的姿态,也不辩解,立刻说:“容少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个。”

还有?冯世真噗哧笑出声来。

“别拿了!”容嘉上也不耐烦了,“感情当我来替你鉴宝的呢?我把话说明了吧。家父当年卖这金麒麟前,为了辨认,在上面动了个手脚。”

他在金麒麟头上点了点,挑眉道:“他锉掉了麒麟的一根鬃毛。”

朱掌柜一脸恍然大悟,拍大腿道:“我当是那个孙……人干的!原来,是容老板的手笔。容大少爷您早说做了记号就是嘛。”

容嘉上拿着金麒麟,说:“拿出来的这两个假货,第一个鬃毛俱全,第二个却少了一根鬃毛。。”

朱掌柜嘿嘿笑。

“论仿瓷器,当属北平琉璃厂的黄二爷。而仿金属器,你朱九爷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容嘉上倒是客气地拱了一下手。

朱掌柜忙拱手还礼,“容大少爷过奖。您还是称我老九吧。我如今龟缩在这弹丸之地,朝不保夕,再也不是什么爷了。”

容嘉上说:“你仿的这第二个,显然是照着家父动过手脚的那个金麒麟做的。那么,你可知道正品在何处?”

朱掌柜呵呵笑:“容大少爷没带手下,只带了位漂亮小姐来,咱承您这个礼,和您说实话。我是照着正品仿的,可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正品从来没过过我的手。当时持有那金麒麟的,是一位南洋的富商,姓阮。我活儿做完了,他就把金麒麟买去了。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可别说容嘉上,就连冯世真都猜得出来,这朱老九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么一点。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笑着,忽然问:“你最近有你师弟的消息吗?”

朱掌柜神色骤然剧变,一脸笑意好似被大水哗啦冲去,露出来坚硬铁青、狰狞无比的面皮。

容嘉上说:“你这师弟,奸杀了师妹,烧死了师父师母。你若不是当时外出,此刻坟头树都三丈高了。你当日在师父一家的坟前断指发誓要报仇的。这都快十年过去了吧,可报仇了?”

朱掌柜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若是容大少爷知道我那师弟下落,还请告知。老九我定当倾力回报!”

容嘉上从西装里抽出一个信封,弹了一下,“你先说。”

朱掌柜脸皮抽了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了窃。金麒麟被一个叫罗五手的贼头儿偷了,先是运到广州。在广州,这金麒麟又被仿制了几个,赝品散落了出去,但是正品一直在罗五手的手里。后来罗五手嫁独生爱女,把金麒麟当作压箱,陪嫁去了女婿家。女婿有二心,用赝品换了正品,又把正品高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

这可够曲折的。冯世真听得兴致勃勃,像听书似的。

朱掌柜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日本人在东三省开鸦片园,表面上是生意人,实则是日本军阀家的子弟,两个哥哥都是驻守东三省的军官。”

话说到这里,连冯世真都已经听出端倪来。

容嘉上脸上冷笑不复,盯着朱老九。

朱老九不看他,低头收拾那两个假货,道:“此人叫桥本正三,如今举家从东北搬迁到了上海,在社交场上颇有些名气,容大少或许认识。”

容嘉上的唇抿成一条线,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揉得哗啦哗啦响。朱掌柜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信封,就像饿了三日的人看到肉包子一样。

“这个信封,加一张一千块的支票。”容嘉上掏出支票本,写了起来,“还请朱老板给桥本带个话,就说有人想买他手里的金麒麟。”

朱老九却拢着手笑,不肯接他的支票。

“那桥本只有一个嫡出儿子,自幼多病孱弱。可自从他得了金麒麟后,儿子的病就好了。他视那金麒麟为儿子的保命符,极其珍重地收藏着,断然不会出手的。我自然想赚容大少的钱,可办不成事,也没这脸伸手。”

容嘉上捏着信封,眉头烦躁地皱着,说:“就没有丝毫办法可以打动他?”

朱老九摇头,“桥本出身日本豪族,有权有势有钱,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什么都不缺。我也知容大少寻宝心切,可这个事上,我也是束手无策。”

容嘉上斟酌片刻,把支票和信封一并递了过去,“买你闭嘴,再加上一个仿的金麒麟。把活儿做好了,别糊弄我!”

“便是把脑袋摘了,也不敢糊弄容大少您呀!”朱老九点头哈腰地接过了信封,拆开扫了一眼,露出惊愕之色。

“这人……”

“这人当初投到我爹手下做打手,老实忠心,又肯吃苦,还是挺得我爹重用的。”容嘉上冷冷一笑,“他如今替我爹掌管着云南的一个鸦片园。九爷要想寻他,就南下吧。”

原来竟然是容家的手下!难怪容嘉上信心十足。

“也多谢容大少爷指点。”朱老九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双手递给容嘉上,“听闻大少爷前阵子在市场里看红玉,却没有挑中。我这个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料子,却是货真价实从宫里流出来的,还有高僧开过光。望大少爷不嫌弃。”

容嘉上打开看了一眼,眼尾余光却是又朝冯世真这里扫了一下。

“是好东西。朱掌柜有心,多谢了!”#####

七十五

朱老九跟着汤普森直接去对面银行兑支票。容嘉上看时间不早,也带着冯世真上车返回中西女塾。

“想不到竟然是桥本!”容嘉上有些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桥本诗织小姐的父亲?”冯世真问,“这也确实是巧。不过也有好处的。你可以从诗织小姐那里旁敲侧击,也许能找到机会打动桥本让出金麒麟也未必不可。”

容嘉上不屑冷哼:“要去求人,必然就要许以好处。桥本诗织这女人,可不是朱老九,用封信,一张支票就能打发的。”

冯世真说:“求人办事谁都不会空着手去。全看她的要求是否过分,你能否做得到罢了。我看你家求这个古董求得很急,不妨先去试探一下。如果觉得对方要价太高,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容嘉上看了冯世真一眼,“你就不好奇我们家为什么急求这个古董。”

冯世真一脸莫名其妙:“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成天就想着怎么花钱。今日想买这个,明日想买那个,不是很正常的吗?”

容嘉上不服气地嚷嚷:“原来认识了这么久,你还是觉得我是个纨绔!”

冯世真笑道:“我也是随口说的。打听东家的是非可是大忌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爱打听的人。”

容嘉上轻叹了一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需要用这个金麒麟,替我爹还一个旧债罢了。”

容定坤和孟青芝的事,孟绪安只是对冯世真简略地提过一两次,但该说的信息全都说了。冯世真此刻只含笑点了点头,做足了一副不想打听东家私事的姿态。

“对了。这个给你。”容嘉上忽然拉起冯世真的手。

手腕一阵冰凉。一串红得犹如血滴一般的南红玛瑙珠串套在了她皓白的手腕上。

“刚才朱老九孝敬给我的,送给你。”容嘉上握着拉着冯世真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满意地看到她眼底浮现出惊艳的亮色。

玛瑙玉石要看品相。这串南红样式虽然简单,但是色泽鲜艳,水润饱满,满肉满色,没有一丝杂半,想必价格不菲冯世真皮肤白皙,衬着鲜红的珠子,

冯世真惊讶得一时忘了抽回手,就任由容嘉上这么握着。她的手指拨着一颗颗浑圆的红珠子,指尖纤细洁白,更衬得玛瑙娇红润泽。

“这……太贵重了……”冯世真想起朱老九似乎说过这手串是宫里留出来的,“我可戴不起这么好的。”

“我说你戴得起,你就戴得起!”容嘉上抓着冯世真的手,不准她脱下来,“要是怕引来贼,就放箱子底。横竖已经送出手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冯世真也不好再矫情了。她其实也是喜欢这串珠子的,回去的路上,她的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拨弄着,感受着冰凉圆润的玛瑙珠在手腕上轻轻滚动的感觉。

回到了中西女塾大门外,考试已经结束了,容家姐妹正在和几个女孩子说话。冯世真和容嘉上并肩走来,两人都身材匀称高挑,容貌俊美,有说有笑,姿态亲昵,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几个女孩里,大半都对容嘉上多多少少有点意思,于是看向冯世真的目光就有些冷淡。

容芳桦似乎没考好,无精打采地,见到冯世真,立刻抱怨道:“先生,我数学卷子没写完,还留了三道大题。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考不上了!”

冯世真安慰道:“还要面试呢。也许面试的老师喜欢你呢。别想太多,下午的英文好生考就是。”

一个女孩笑道:“说的就是。况且也许前面的题全都做对了,就算丢了后面的分也不要紧。”

这女孩先前被别人遮着,这下才站了出来,穿着一身粉色织彩蝶的和服,秀丽明媚,宛如仲春蔷薇,居然是先前容嘉上和冯世真口中议论了半晌的桥本诗织!

容嘉上嘴角抽了抽,道:“桥本小姐也是来考试的?”

桥本诗织温柔的目光落在容嘉上脸是,指着身边一个瘦小的女孩,笑道:“嘉上,你还认得她吗?”

容嘉上看了看那个羞涩的小女孩,“是你妹子画意吧?”

“就是她!”桥本诗织笑盈盈道,“她如今叫玲奈了。她昨日听人说中西女塾招生,十分心动,也想明年来考。我说她功课笛子太差,肯定考不上。冯小姐,你是老师,最权威,你帮我劝劝她。”

冯世真笑眯眯道:“令妹愿意尝试是好事呀。反正她年纪小,明年春试考不中,还有秋试呢。”

桥本玲奈害羞地往桥本诗织身后缩,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已出落得俊朗高大的容嘉上身上瞟。容嘉上察觉到了,便朝她善意一笑。桥本玲奈的脸腾地烧得通红,旁边几个也在打量容嘉上的女孩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

桥本诗织倒是笑嘻嘻地拍了拍妹子的头,说:“当初在重庆的时候,你不是最敬佩嘉上哥哥的功课好,要向他学习的吗?这位冯小姐就是嘉上哥哥的老师,功课比他还要好。我们让父亲把她请来给你做老师,明年送你考中西女塾好不好?”

桥本姐妹俩早年在长春上的是日侨学校,后来到了重庆,只在一所艺术专科学校里借读,歌舞绘画学了一手,可正经功课却是一塌糊涂。要是论学识,别说桥本玲奈,就是已经中学毕业的桥本诗织,也考不上中西女塾的。

桥本诗织又认真地对冯世真说:“冯小姐,我家还有三个妹妹都十二三岁,不想读日侨学校,想考教会女校。冯小姐可否能考虑去我们家教书?”

“诗织你可真坏。”容芳林笑道,“哪里有当着东家的面就劝伙计跳槽的?”

桥本诗织笑嘻嘻道:“你和芳桦绝对能考上的,到时候冯小姐不就无用武之地了?那到我家来不正合适。冯小姐,我家也大方,薪资绝对不比容家开得少!”

冯世真如今众目所睹,不紧不慢地含笑道:“桥本小姐一番盛情,我要回绝,那就太过失礼了。只是人各有志,我本来也打算教出了芳林她们后就不再做家庭教师的。您的邀请,我恐怕只有婉拒了。”

“做家庭教师不好么?”一个同样眼红冯世真和容嘉上走得近的女孩冒失地开口,“我觉得这活儿清闲,薪金高,起居条件又好。更别说还能在主人家的舞会上穿漂亮裙子,和少爷们跳个舞。没准结识个什么不挑剔的公子哥儿,就嫁入豪门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露骨,太没水准,连桥本诗织都瞧不起。她当即拉着妹妹离这个女孩远了两步。

冯世真依旧笑得温文有礼,说:“这位小姐真可爱,觉得能穿漂亮裙子,和公子哥儿跳舞就是好日子了。”

这样就算好日子,那十里红场里的舞女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觉得这日子好,那何不如去做舞女?

那个女孩还没有蠢到底,听出了冯世真在巧妙地骂她。她脑子并不聪明,一招使完就没有后招了,只得转头朝开第一枪的桥本诗织求助:“诗织,这么好的老师,你可别错过了。”

桥本诗织不是那种被人当面拒绝了就生气冷脸的小女孩。她反而娇滴滴地嗔了一下,道:“芳桦总说冯小姐颇有傲骨,不畏权贵,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冯小姐不会是嫌弃我们是日本人吧?莫非冯小姐也是那些所谓的‘进步青年’,对我们日本商人有偏见?”

语气虽然可爱,问的话却是有些刁钻了。

冯世真却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浅笑,道:“有教无类。不论桥本小姐是日本人,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南洋奴工,我也都一视同仁呀。”

拿桥本诗织同贩夫走卒和南洋奴工类比,冯世真这一巴掌回击得又狠又响亮,而且也没有反驳桥本诗织的“嫌弃”和“偏见”。桥本诗织的脸色一时难看至极,旁边看笑话的女孩子们都不禁屏气噤声。

桥本诗织让冯世真来桥本家教书也不过随口一说,还看不上冯世真呢,挑衅也不过看不顺眼这女人分明身份低微,还缠着容嘉上罢了。没想这个冯世真果真如容芳桦所说,很是有几分刁蛮厉害,居然毫不遮掩地顶撞了回来。

桥本诗织知道自己毕竟身份高人一等,此刻如果装弱扮委屈,反而更丢脸,于是准备狠狠反击回去。可她刚提起一口气,还未开口,容嘉上的声音就慢悠悠地传来。

“等等,诗织,你不是和冯小姐商量好了,专程帮她抬杠,好让我们家给她涨工钱的吧?”

这话一出,桥本诗织好似被敲了个闷头棍,回不过神来。但是容芳林机灵,第一个意会,暗中拽了容芳桦一把,率先笑了起来。

“大哥,哪里有你这样胡猜的,一下把诗织和冯先生都冤枉了!”

其余几个女孩纷纷回神,跟着干笑附和。桥本玲奈一脸茫然,桥本诗织又怒又窘迫,勉强扯了一个笑,却有七分狰狞。

冯世真朝容嘉上道:“放心,大少爷,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我昨日就已经和太太提过辞职的事,太太也同意了。”

容嘉上脸上的浅笑凝固在了唇角,盯住了她,说:“我们容家可没有年底辞人的规矩。冯先生只管安心过年。”

“是我自己要辞,和容家无关。”冯世真迎着容嘉上灼热尖锐的目光,说,“我本来就是被聘来辅导容家两位小姐考学的。今天考试结束,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自然也该走了。”

“怎么这么急?”容芳林不舍道,“年前也不好再找新工作呀。”

冯世真朝她安抚一笑,“过去一年我都为了生计奔波,连家都很少回。我正想用年前这阵子空闲好生陪伴孝顺一下父母。”

拿出孝来,旁人都不好再说什么。想到冯世真去意已决,桥本诗织紧绷的脸色都稍微松了一些。

容嘉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阴郁地注视了冯世真片刻,最后说:“这事晚些再说。先去用午饭吧。你们下午还有考试。”

容嘉上带着一群女孩子去路口一家咖啡厅用了一顿便餐,又把她们送回学校去考试。经历过先前一番交手,女孩子们都意识到冯世真到底年长她们数岁,是个厉害角色,轻易招惹不得,也不屑和一个清贫的女教师过不去。于是一顿饭吃得平平顺顺。

等回到了学校,容芳桦的紧张症又犯了。冯世真拉着她去一边,耐心地哄着她,帮她放松。

容嘉上远远望着冯世真,温柔一笑,随即想起她先前提到辞职的事,眼神猛地沉下来,透着阴鸷。

“你这一年来,变化挺大的。”桥本诗织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朝远处的冯世真扫了一眼,“这样清寒的女老师,以前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所艺术学校里有好几个,也没见你多看她们两眼。”

容嘉上收敛了情绪,淡淡道:“我一向护短,只要她还在我们容家做一天事,我自然就要护着她一天。”

“护短?”桥本诗织苦笑,“新不如旧。她那样折辱我,你还帮着她。”

“是你挑衅在前。”容嘉上冷静道,“既然起了头,就要担当到底。别有胆子开头,扛不住的时候却怪别人不帮你。”

“你——”桥本诗织气绝,“嘉上,上海把你变坏了!”

容嘉上啼笑皆非:“你倒是帮我找了一个堕落的好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