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个多月里,冯世真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但是每次见面,冯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容定坤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觉得也许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冯世真。也许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散发出了强大抵御之意。

而如今冯世真已经离开了容家,威胁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对冯世真,更多的是漠视。他毫不在乎一个退出了舞台的小龙套。反正美丽的女孩那么多,儿子总会爱上别的面孔,谁耐烦记住一个平凡的过客?

电影公司的人迎了过来。容定坤不再多看冯世真一眼,被人簇拥而去。容嘉上却没动,手扶着门把,看着冯世真。

他面无表情,唯有滑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紧张。

冯世真也没有做好同他对峙的准备,低下了头,道:“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着冯世真,低声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不远处的聚光灯下,拍摄已经停止了。导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妩媚地凑了过去。肖宝丽披着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冯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

冯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对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劳烦让一下。”

容嘉上让开了。冯世真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转阴,风中夹着零星的雨滴。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大步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声。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苦笑着,继而加快了脚步。

路口等客的黄包车看到冯世真招手,立刻跑了过来。

冯世真站在路边哆嗦着,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搭在了肩上。容嘉上双臂环绕,把她裹进了大衣里。

风似乎停了下来,私下一片寂静。

容嘉上沉默地拥着冯世真,站在落叶萧索的街边。

“我很想你。”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前方,视线却没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冲,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难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缩越紧,眼看着车夫拉着车逐渐跑近,心里盼望着时间能拉长,最好能停下来,让他能多抱一会儿。

冯世真声音极轻,却透过寒风清晰地传进了容嘉上的耳中。

“闻春里,是你爹派人烧的,对吗?”

一句话,就将先前还站在岸边的容嘉上一手推进了冰冷彻骨的水中。

车夫跑近了,看着相拥的两人,有些尴尬。上海风气开化,年轻情侣在路上拉手拥抱也常见,可这一对明显气氛有些不对。他正摸不准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两块大洋丢给了他。车夫识趣,抓着钱,又拉着车跑走了。

容嘉上深呼吸,将冯世真转了过来。冯世真面色青白,双眼黑憧憧的,像照不进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气。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费了好大劲才重新跳动起来,却像压了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了定神,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好。”冯世真平静地答应了。

容嘉上紧紧咬牙,带着冯世真走到自己车边,把她送上了副驾驶座。

公共租界里的奥地利咖啡馆,容嘉上同冯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外面天气阴霾,寒风呼啸,屋内却暖融融的,弥漫着咖啡苦涩而馥郁的特殊香气。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和一客总汇三文治。容嘉上把盘子朝冯世真那儿推了一下,轻声说:“你应该还还没有用午饭,多少吃一点吧。”

冯世真低头拿着小银勺搅拌着咖啡,面容沉静。

容嘉上的目光随着她白皙的手指转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冯世真说:“我哥告诉我的。他知道怎么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是听二姨太太说的。他并不想计较庶母出卖的事,横竖这事本就是容家的罪。

“所以,”冯世真抬头看了容嘉上一眼,“是真的了?”

容嘉上没有喝咖啡,可口中依旧泛着苦涩。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喉中像堵着棉花似的,说:“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这几天,我不论睁眼闭眼,都在想着你们家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才好。怕你恨我,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你或许不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冯世真说,“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容嘉上无奈地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世真。本来,想要得到你,就已经够难的了。我真的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冯世真终于直视他,笑得苍凉,“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然后才知道了这事,我会怎么反弹?你说喜欢我,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

“想过。”容嘉上苦笑着:“可似乎不论知道不知道,我们都不能在一起。瞒着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撑着额头,拇指用力地摁着太阳穴。

冯世真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维护你爹下去?”#####

八十七

“他?”容嘉上冷笑,“才不!他作恶多端,总会有报应的。我享受了他作恶所得的好处,我也会受到连带的惩罚。老天爷是公平的,我从来没想着替我爹辩护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影响到了我和你。但是现在看来,说这些都已经迟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冯世真哑声说,“我只是……我没有办法了。嘉上,你见过家父,见过闻春里的断壁残垣。家父万幸没有死,但是街坊邻居里却因这场大火,多少家破人亡。有这事横在我们之间,如鲠在喉,我们怎么在一起?”

容嘉上坐在对面,面容戚哀而平静,就像一个聆听宣判的罪人。

冯世真望着他,目光描绘着他俊秀的眉目,犬类一般清澈的眼,还有那张她痴迷地吻过的温润的唇。她心里难受极了,想用力捶胸顿足,想把胸膛打开一个洞,好让那颗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够痛快地跳动几下。

“你的情谊,让我很感动。”冯世真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活了这么大,你是第一个这么真心对我的男人,也许再也没有后来人了。谁不想过简单平静、亲亲爱爱的生活?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一个劲给我们两个添堵。所以,放弃吧,嘉上。有康庄大道不走,何必勉强光着脚踩荆棘路?”

“你在这事上到是轻言放弃的那一方。”容嘉上哂笑着,“可这种事是没法说停止就停止的。我不甘心,我喜欢你,发了疯似的,被你下了咒似的。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个法子化解仇恨。”

火热的表白烙铁一样烫在冯世真心口,烫得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化解仇恨自然是有法子。”冯世真努力维持着冷静,“让你爹登报道歉,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去警局自首,赔偿受害者。他能做到,我可以把和你们家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俩能重新开始。问题是,他做得到吗?”

容嘉上沉默了。

冯世真注视着他,慢慢笑了。

“嘉上,就如同那天你同我说你要退婚时一样,你的想法是正直而美好的,但是你没有能力做到。因为你只是容家的大少爷,而不是老爷。因为你和容家的利益是一体的,还不至于为了爱情而自残。”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容嘉上轻声问,“一个只会说大话,懦弱无能的男人?”

冯世真垂下眼,避开了男人充满悲怆的目光,“你只是还年轻稚嫩罢了。有些话,你说早了十年而已。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

冯世真要起身。容嘉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还是那句话!给我一点时间!”他急切地望着她,“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就绝对不会食言。”

冯世真却并不怎么相信容嘉上的话。一只刚刚成年的狼,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挑战已掌管狼群数十年的头狼。但是冯世真的任务,就是要利用所有的手段,唆使年轻的狼去挑战,去厮杀,盼着他们两败俱伤。

“我也还是那句话。”冯世真说,“我从来不会刻意去等。况且,闻春里这事和我们俩的事还有所不同。我自己会找到法子复仇!”

“世真,你别乱来!”容嘉上肃然道,“你不理解我爹。他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

“我也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冯世真冷冷地挣脱了容嘉上的手,扬长而去。

容嘉上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许久,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飞过,又被他一一击毙。

冯世真说他没有能力,其实容嘉上觉得自己如果能狠下心,并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是他终究姓容,保全容家的念头是深深刻在他的潜意识里的。容定坤再不堪,也终究是他爹,他也总是要替他善后。

他反复犹豫,只因为想找一个两全法,既能让冯世真放下仇恨,又能不伤害容家。情和义,他都想兼得。

想到此,容嘉上不仅自嘲地笑起来。

自己真是够天真,够贪婪的。生死之仇,又能有什么解决的两全法呢?

所以难怪冯世真从来不信他。

和容嘉上不欢而散后,冯世真在家里一连两日都有些没精神。

说是要报复,其实报复早就已经开始了。她在容家的时候,出入容定坤的小书房就和回自己房间已经自如。小书房里的那些上锁的柜子也在她的耐心下撬得七七八八,有用的没用的资料全都偷了一遍。

孟绪安做事自有安排,拿着情报按兵不多,想必是准备对容家来个一击致命。如今政局也有些为妙,北伐打了那么久,看样子整个年底都不会消停。容家的军火卖得如火如荼,靠这场仗就可以吃一个肥年。孟绪安怎么会放任容家继续发财?冯世真估计他年底之前就应该会有动作。

深秋阴雨缠绵,冯世真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望着窗外雨打落叶,她总忍不住想起容嘉上,想起那日在咖啡店里,他拉着自己苦苦哀求的样子,心就一阵发闷地难受。

其实冯世真已经越发分不清自己对着容嘉上时的表现究竟是真事假了。那些怂恿,那些刺激,是真的;那些坦然的恋慕,那些难舍的纠缠,也是真的。不知道是她自己入戏太深,还是她已经把戏过成了人生。

想想也残忍。容嘉上不过才二十岁。她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地在大学里念书,平日里呼朋唤友,等高赏景色,和同学们高谈阔论,斗牌解题,或听师兄们针砭时针,活得十分恣意。容嘉上又是豪门富家子,如果不是摊上那么一个爹,又被她从中这么一搅和,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潇洒。

如今容嘉上被拘在容家商会里,成天庸庸碌碌地算计着生意,偏偏生意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南边卖大烟,北边贩军火,闲暇时还得本前跑后地替他那不靠谱的爹收拾烂摊子。喜欢上一个女人,这女人也不怀好意,只是吊着他,将来也不会回报他同样的感情……

冯世真想到这里,深深叹息,蜷缩在椅子里,抱着双膝。

那是个热爱着蓝天,憧憬着飞翔的少年呢。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镣铐捆住了翅膀,一路往深渊里拖去。她非但不去解救他,还帮着踹上几脚。

可是他不知道,他还对她满怀愧疚,眼神是那么澄净而哀痛。

这真是一条美丽而多情的鱼,被鱼钩划得鲜血淋漓,却还痴痴地望着垂钓的人。冯世真中了咒,被他拖着一步步走下了水。

爱如湖水蔓延,几乎将冯世真溺毙。

“世真!”冯世勋大声唤着走进了屋。

天色已暗,冯世真的房间却没有开灯,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窗前,茫然回神望过来。

“怎么了?”冯世勋察觉不对劲,拉亮了灯,“一个人发什么呆?”

冯世真笑道:“不一个人发呆,难道要和一群人在一起时发呆才合适?”

“你就会巧辩。”冯世勋揉了揉妹子的头,回头朝门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冯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冯先生正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冯世勋轻轻把门关上,将手里的一摞报纸递给了冯世真。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冯世真这两天都懒洋洋地没出门,自然看报纸。她随手抽了一张摊开,只见第二版的头条用醒目的黑粗字体印着:“容定坤收购不成放火烧街,闻春里火后贱价转手”。

冯世真呼地站了起来,放在膝头的报纸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今天的报纸上全都在说这个事。”冯世勋把其他的报纸捡起来,一一指给冯世真看,“《申报》《晶报》《新闻报》,别说一堆小报,连《字林西报》上都给了个英文头条。世真,你看这会是谁做的?”

冯世真张口结舌。

她之前和冯世勋考虑过就算不能让容定坤认罪,至少也要揭露闻春里的事,为此私下联系过几家报社。冯世真手里有调查报告,未必不能就此写几篇新闻出来。可是对方一听说针对的是容定坤,便急忙推拒,最后竟然没有一家敢接的。

冯世勋受挫后,也熄了通过媒体来声讨容定坤的心,转而琢磨其他途径。却没想到,今日全上海的报纸突然发声,竟然将这个事揭露了出来。

“你看新闻内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知道内幕的人给提供了情报!”冯世勋激动地说,“你平时接触容家人比较多,你看会是谁?”

冯世真也在努力思索。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孟绪安。可是又否定了。孟绪安做任何事都是有明确目的,要求一个稳妥的好处的。公布闻春里的事,可以抹黑容定坤,让容家股票跌一番。但是孟绪安要这么做,肯定会配合着其他行动一起来,力求一鼓作气将容定坤干掉。而如果他发动全面总攻,不会不通知自己。况且现在时间尚早,时机不对。

不是孟绪安,那容定坤的仇家可就太多了。比如杨秀成,才被容定坤戴了绿帽子,又在公司里失了宠,走不得,留不稳,肯定把容定坤恨了个透。烧闻春里的事杨秀成也有参与,他偷偷爆料,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些新闻里也都提到了“容定坤心腹杨某”的字样,直言他出谋划策,才让闻春里街坊有此一祸。如果真是杨秀成泄密,何必这么直观地把自己也供出去?

再说,冯世真觉得杨秀成此人心机沉沉又内敛,就算要报仇,也不会用这个看似热闹,实则并不会造成很大伤害的方法。

那不是孟绪安,又不是杨秀成,还会是谁?#####

八十八

冯世勋翻着报纸道:“不知道容定坤会有什么反应。是硬撑着否认,还是咬牙认下来……”

冯世真脑子里闪过一簇火花。

难道……

“想到什么了?”冯世勋看她神色不对。

冯世真慌忙摇头,心噗噗狂跳。

容嘉上问她如何化解仇恨。她说让容家登报认错,自首,倍偿受害者。

两日后,揭露闻春里惨案的新闻就铺天盖地而来。

是他吗?

冯世真手掌按着胸口,缓缓坐下。

他真的开始动手了?她的刺激和怂恿奏效了?

“世真,你想到什么了?”冯世勋不安地问。

“我现在也不知道情况。”冯世真说,“哥,放心,闻春里受害的也不只咱们一家人。这才第一天,局势谁也看不懂。不如耐心等几天,看看后续再说。”

冯世勋也只得如此。他把报纸拿出去给父母看,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冯世真坐在屋里,心跳急促,冷汗自鼻尖背脊上一阵阵冒出来。她想了想,借口出门倒垃圾,去了巷口的小卖部,拨了一个电话。

等到孟绪安的嗓音自话筒里传出来时,冯世真有些惊讶:“没想到您亲自来接电话。”

孟绪安低笑道:“看了报纸后,我就吩咐了他们,你今天要是来电话,直接接过来。”

冯世真低声道:“打搅七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没头绪。”

“这事可不是我做的。”孟绪安意味深长地笑着,“是你家那痴情的容大少为爱而大义灭亲呢。”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打了个寒颤,半晌没出声。

“世真,你做得很好。”孟绪安道,“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

冯世真这下更是连气都一时喘不过来了,握着话筒整个人僵成了个石雕。

孟绪安的笑声里充满了兴味:“放心,不会让你们吃苦的。你要是中途不乐意了,回来找我,我定会再好生安置你。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我们聪明的小世真,却只有这么一个。”

冯世真哑声道:“七爷说笑了。”

“你斟酌着,自己做主吧。”孟绪安说完,挂了电话。

冯世真沉默地回了家。冯氏夫妇还在和大儿子议论报纸的事,也没在意女儿的异常。

冯世真溜进厨房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瓶做菜用的白酒,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一口。热辣的液体流过敏感的喉咙,涌进胃里,重起的热气让她咳嗽起来,眼睛湿润。

她喘息着靠在厨房墙上,听门外冯太太在念叨着:“原来是他们家干出来的事!世真还在他们家做了那么久的工,好在已经辞职了。千万不能让旧街坊知道!”

冯先生也说:“不知道这事会闹多大。就怕小报记者为了挖新闻找上门来,胡乱写些什么。”

“我们当然会谨慎的。”冯世勋说,“我一直和张家老二他们有联系,明天和他们碰个头,看看旧街坊们是怎么看这事的。现在这新闻才出来,容定坤又还没有认,一切都不好说。”

“我想他是不会认的。”冯先生冷哼道,“如果街坊们要去闹事,你可千万别凑过去。你不比他们是光棍。我们一家子俱全,你还有这么好一份工作。容定坤有权有势的,万一让你丢了工作可不好。尤其你妹子还在容家工作过。女孩子家名声更要紧。”

冯世勋憋着气,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一家人在别扭的气氛中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了。风起云散,淡薄的月光一视同仁地照耀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容家华丽精美的洋房里,灯火明亮。容定坤前两日有事去了南京,今天傍晚才回到上海。一家人全都惴惴不安,好歹拖到吃完饭了,容嘉上把继母和妹妹们打发回房,才把报纸拿出来给容定坤看。

容定坤铁青着脸连翻了几张报纸,忽而一言不发地抓起书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一侧砸去。砚台哗啦打碎了窗玻璃,落到了窗外的灌木里。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连窝在绣楼里的容家姐妹都听到了,吓得面面相觑。

容芳桦忐忑地问:“大姐,你觉得报纸上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容芳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她白日里也问过容嘉上。容嘉上却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让她管好下面的弟妹,最近这阵子不要乱跑。容芳林潜意识里觉得,这事估计有七成可信,可又不想承认自己亲爹会作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况且……

“冯小姐就是从闻春里出来的呢。”容芳桦说出了容芳林心里的话,“她就说她家被烧了,她爹也受了伤。你说,她看了报纸,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容芳林苦恼地揉着额头,“就算要定性,也得法院来判吧。哪里有任凭报纸说三道四的?”

“那,”容芳桦又问,“你觉得是谁把这事告诉报社的?还有,报纸上写的杨某,是不是秀成哥哥?”

容芳林俏脸苍白,手指紧紧绞着裙子上的丝带,一言不发。

“杨秀成?”书房里,容定坤扬起尾音,“他倒是算着时间来呢。”

“是我让他这时候过来的。”容嘉上平静地说,“闻春里的事,他也有份。报纸上也写了他。”

杨秀成面色肃然地走进了书房,朝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对着容定坤开门见山道:“表姨夫,这事不是我做的。我绝无可能背叛您。而且这么做,纵使损了您的清名,对我也没有丝毫好处。现在全上海都当我是您的走狗,替你到处杀人放火呢。我今天还接到家里长辈的电话,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把我逐出族。我娘还在族里靠族人照顾,我就算再没良心要背叛您,也不至于连我娘都不顾。”

容定坤青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冷声道:“我要不好过,你只会比我更不好过。”

杨秀成的面色也是青中透着紫,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曝露,欠身道:“我会去查清此事,看究竟是谁干的!”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容定坤的目光在儿子冷漠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转回到杨秀成身上,道:“你觉得会是谁?”

杨秀成说:“我怀疑是先前辞职的那位冯小姐!”

容嘉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冰冷如霜的眼神朝杨秀成投去。

杨秀成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她家被我们家烧了,她就来我们家做家庭教师?她来容家这几个月,容家大事小事不断,却都牵扯不到她身上。她在容家来去自如,到处都可以去,又和下人混得熟,也不知道被她探了多少秘密去。要不怎么她前脚辞职,这丑闻就爆出来了?”

容定坤沉吟之际,容嘉上噗哧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千古适用的老一套:但凡有什么天灾人祸,全都是女人的错。秀成哥也算是接受了新思潮的大学生,却还是继承了男人们随手就把黑锅往女人身上推的好习惯。”

杨秀成脸色阵红青白,低声道:“嘉上,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是喜欢她。”容嘉上提高了音量,“可当初把她招进来的,可是你和太太。”

杨秀成勉强道:“那是因为我们当初就怀疑她动机不纯,有意招她进来盯住她。”

“你这话拿去哄哄芳林这样的女孩子还说得过去。”容嘉上冷嘲,“我觉得你的逻辑也是奇怪,暗示我们最近家里发生的事都是世真暗中捣鬼?我倒想知道,爹的小妾逃跑你说是世真怂恿的还勉强说得过去。知惠表姐这事,关世真什么事?”

余知惠是容定坤和杨秀成之间最不能提起的名字,也就容嘉上仗着大少爷的身份不用给这两人面子。容定坤当即就恼怒地重重咳了一声,杨秀成面容一时狰狞。

容嘉上继续道:“不论是招世真之前,还是聘用她的这几个月里,你我都反复查过她无数次,还专门派了人盯梢她,后面连测谎仪都用上了,还不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况且看报纸上写的东西,连皮包公司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一个小老师,有本事查得出来么?我是信秀成哥你不会泄密的,但是你找不出泄密的人,也不用随手抓一个人出来顶包吧。”

杨秀成气得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

“别得理不饶人。”容定坤终于发话,“冯氏一个女人,我也想她做不了什么。我看八成还是孟绪安干的。”

杨秀成不明白,“最近我们又没有招惹他,他干吗要这么做?”

容定坤欲言又止,摆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打点好报社,把这事压下去!”

杨秀成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在心里冷笑一声,告辞而去。

等杨秀成走了,容定坤才对儿子说:“我们刚打听到金麒麟的下落,闻春里的事就闹出来了。这是孟绪安在催我们呢。”

容嘉上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本来还对如何隐瞒着自己才是告密者的事有点没把握,容定坤这么一说,他心中窃喜,面上气愤道:“他也太心急了。爹,他到底抓着咱们家什么把柄?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