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没有说话。她决绝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个人传达着她拒绝交谈的决心。

容嘉上脉脉地凝视着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你不肯见我,那我就来见你。”

冯世真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轻捶了一下似的。

“就让我陪陪你,像一个朋友。横竖你现在身边也没有别人。”容嘉上轻柔地哀求着,是一个无奈的男人,在哀求一个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试着少喜欢你一分,也许过阵子就不这样缠着你了。你就拿出当初驯服我的耐心来,容忍我这一阵子吧。我会恪守礼法,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

冯世真清澄的眸子闪动着薄薄的水光,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让我们营造一点最后的、美好的记忆。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全是恨。”

冯世真嘴唇翕动,说:“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容嘉上拢着她的双手,热情地吻了吻冰凉的指尖,“让我们都暂时把那件事锁在箱子里。你要我做学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给你做个跟班跑腿,我都愿意。世真,我只求你这几天。你可怜可怜我,好吗?”

面孔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强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总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情愫,萦萦绕绕地钻了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里开出了花一般,给阴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贵的颜色。

冯世真什么都没有说,她默许了容嘉上的请求。

火车鸣着笛,载着他们穿过深冬荒芜的郊野,一路驶向远方。

容嘉上说了会规矩,就真的拿出了绅士风度,待冯世真彬彬有礼,殷情得恰到好处。

容嘉上虽然是在军校长大,没有怎么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绅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么人,却能做得无微不至。他向掌车的要了茶杯,用开水烫了,就有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来了一壶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大盘子拼盘西点。

“进出口公司那边新送来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尝尝?”

冯世真早起来赶车,没怎么用早点,正好饿了。她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

“那笔钱,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说:“先买一处房子,安置父母,剩余的,做聘礼,给我大哥找个媳妇儿。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妆了。”

“就这些?”容嘉上有点失望。

冯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婚嫁丧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比如你可以出国留学。”容嘉上说。

冯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了,早不做留洋梦了。要想学知识,在哪里不能学?”

“你不应该被埋没。”容嘉上认真地说,“你远远不止做一个普通的老师。”

“谁说我只能做普通的老师?”冯世真瞪他,“听着,大少爷,你也就罢了,算我倒霉。我会教出最惊才绝艳的学生来的,你且看着就是。”

容嘉上忍俊不禁,举起咖啡杯,“那我祝冯先生得偿所愿,桃李满天下。”

他们俩漫天闲聊着用完了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盘撤去后,容嘉上掏出了一副扑克牌,放在了桌子上。

冯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狭之意。

容嘉上说:“你教了我那么多知识,其实我最想学的,你还没有教给我。我专门去打听过,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的顶梁柱,现在学校里面都还流传着你的大杀四方的光辉事迹。在下有意请教,还请冯先生不吝赐教!”

容嘉上笑眯眯地抱拳作揖,一脸讨巧卖乖的笑容。

冯世真轻呵了一声,“这可是师门绝学。你这半路出家的弟子,是不够格学这功夫的。”

“资历尚浅,但是脑子够用呀。”容嘉上厚着脸皮道,“都说有教无类,又说因材施教。碰到我这样的天才,先生不该倾囊相授才对么?”

冯世真翻了一个白眼,抽出了纸牌,纤细手指灵活地把牌洗了两遍,掼在桌子上。

“来吧。只教你这一回!将来出去不准报我的名号!”

火车抵达白柳镇的时候,空中又飘起了细雨。天是带着灰的蛋壳青,雨丝如牛毛,寒气逼人。

冯世真自温暖的车厢踏上月台,冷空气灌进肺里,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一把大伞就在头顶张开,遮住了细雨,也遮去了一片天光。容嘉上风度翩翩地撑着伞,把胳膊朝冯世真偏了偏。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冯世真纳闷,习惯性地挽住了他的手。明明看着他空着手下车的呀。

“我会变魔术呗。”容嘉上笑嘻嘻。

白柳镇虽又小又破,可车站外总有三两个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容嘉上却不理他们,带着冯世真走到路口。一辆在这样的小地方难得一见的漂亮的小汽车开了过来。开车的司机正是容嘉上最常用的保镖,副驾上则坐着另外一个保镖。

“白龙鱼服,乾隆下江南呀。”冯世真感叹。

“快进去,里面暖和些。”容嘉上把冯世真送进车后座,挨着她坐好。

“大少爷,接下来去哪儿?”司机问。

容嘉上朝冯世真看。

冯世真说:“桥头有一家东风来客栈,我每次都歇那里。”

“那就去东风来。”容嘉上吩咐。

东风来客栈是一处三层楼的房子,在白柳镇这小地方,已是相当气派的建筑了。房子有些年岁了,又是木质建筑,人走在里面,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当然张口就要了两间最好的房间。说是最好的,其实也不过临河,视野开阔些,且房间里有一个狭窄的浴室。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听到隔着一面木板的隔壁,冯世真来回走动时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轻轻的咚咚声,还有浴室里的哗哗水声。他的心里痒痒的,就像还在重庆读军校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趴在围墙上远远望着女中学生从河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时一样。#####

九十四

伙计上楼送炉子,冯世真和对方低声交谈了几句。容嘉上像个贼似的贴在门上,想听清她在说什么。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把容嘉上吓了一跳,脚碰到凳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嘉上?”冯世真在外面问。

“没事。”容嘉上咬牙,随即调整好了表情,面带微笑地打开了门。

冯世真问:“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些什么?”

容嘉上忙道:“出门在外,怎么能让女士来张罗晚饭?我请你下馆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馆子,满大街的食店等着你来挑。可白柳镇这种小地方,总共就一条街,天一暗,店铺关门,冷清得连只狗都看不到。唯一一家还开门的食铺,门上挂着招苍蝇的老腊肉,店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仨俩食客沉默地坐着,鬼气森森。别说容嘉上,连他两个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这里吃?”冯世真嗤笑。

“总得吃点什么吧?”容嘉上无可奈何。

冯世真朝迎出来的老板摆了摆手,对容嘉上笑道:“所以,还是得我来张罗。跟我来吧。”

冯世真带着容嘉上穿过小巷,轻车熟路地拐了好几个弯,就见路口有一家店亮着灯,挂着一张“张二嫂牛肉面”的条幅。店门口架着炉子,烧着一口大锅,一个妇人正在揉面。

“老板娘,四份牛肉面,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冯世真道。

老板娘响亮地应了一声,抓了一大把刚切好的面,丢进了锅里。

这店虽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张桌子,却十分干净整洁,且都坐满了人。容嘉上亲自和手下一起去墙角搬来了备用的桌凳摆好,和冯世真面对面坐着。暖黄的煤油灯照得两张面孔都显得格外俊秀漂亮,时间似乎也随之放缓了脚步,冬夜凛冽的寒风停歇了。

“你以前常来这里?”容嘉上问。

“也不常来。”冯世真说,“一年也就忌日来一次。白柳镇又小又破,我还真怕你不习惯。”

“我没那么娇气。”容嘉上说,“读军校的时候,我们每个学期都要去野外训练半个月。那时候都是风餐露宿,还要自己生火造饭。”

“你会做饭咯?”

容嘉上嗤笑:“当然会。吃了两次夹生饭,第三次后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带的干粮吃完了,我们就要去野外打猎,抓兔子、山鸡和鱼。还会掏蜂窝,采蘑菇。我特别会做烤肉。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盐,烤个六分熟,然后一边刷蜂蜜,一边在火上转。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个香甜……”

容嘉上说得眉飞色舞,旁边桌跟着大人来吃面的男孩听着直流口水。

冯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这些本事都没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说:“等开了春,我们可以去漕河浜打猎。那边的野鸭子很多,又肥又蠢。即便是你这样没有用过枪的小姐,也总能打到一两只。”

没有用过枪……

冯世真下意识摸了摸已经专门磨去了茧的食指。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气扑鼻。两人都饿坏了,埋头吃面,顾不上交谈。

从面馆里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夜空中一丝光都没有,风中还有些冰凉的雨丝。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和狗叫。

在上海那样繁华热闹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漆黑和安静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点,牵起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愣了一下。容嘉上没有看她,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冯世真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牵着,迈着脚步。

手下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容嘉上和冯世真牵着手,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像遗世孤立一般。

“世真……”容嘉上斟酌着,低声说,“你能和我说一句心里话吗?”

冯世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听哪句?”

容嘉上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冯世真觉得自己柔软的心又在不经意间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来。她鼻子猛地发酸,喉咙里险些就要发出哽咽的声音。幸而她有强大的克制力,也幸而这里这么黑,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世真?”容嘉上望着女子幽暗中模糊的侧脸。

冯世真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请正面回答问题,冯先生。”容嘉上轻笑着,“喜欢不喜欢,不过一句话。你不说,我总被吊着,心里空落落的,六神无主,很难受。”

“哦。”冯世真说,“不喜欢。”

容嘉上却噗哧笑,“你撒谎。”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容嘉上拉起冯世真的手,在黑暗中吻了吻她的手背。他的唇柔软而滚烫,在那光滑冰凉的皮肤上烙下了虔诚而充满自信的印记。

“我知道你喜欢我,喜欢得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所以闻春里的事才把你伤害得那么深,才要躲开我。我知道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过,知道你也会偷偷想我,想起我的时候,心也会和我一样疼……”

冯世真忽然用力挣扎,试图把手抽回来。容嘉上却狠狠地拽住她,一把推在墙壁上,将她困在了双臂之间。

漆黑的巷子里,仅有的微弱的光芒不足以让两人看清对方的表情,却依旧能捕捉到彼此眼中闪耀着的动情的星光。

片刻沉默后,也说不清是谁先主动,四片唇胶合在了一起。两人紧紧地拥抱住对方,疯狂地接吻,唇舌交缠,气息交融。他们魂灵震荡,在脑中发出悠长的共鸣声。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走在浑沌的黑暗里,他们暂时脱离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只没有富家子弟和他的前任家庭教师,只有一个虔诚的青年,和他爱着的女人。他们激烈拥吻着,用尽一切力气去拥抱着对方,品尝着彼此唇舌的甜蜜和眼角泪水的咸涩。心跳狂乱得如夏天暴雨那密集的雨点,气息灼热得能让空气燃烧起来。

可激烈的吻又渐渐平息了下来。他们喘息着,抚摸着对方的脸颊,用指尖描绘着彼此的轮廓,嘴唇轻碰,温柔地吮吸,摩挲,亲昵地蹭着鼻子。这个缠绵温柔的吻持续了很久,两人乐此不疲,沉醉其中。

“我爱你。”容嘉上叹息着,紧紧抱住了容嘉上,将滚烫的脸埋在她颈项间。

冯世真抱着他,手怜爱地抚摸着他后脑粗硬的短发,胸中酸胀,心都险些失去了跳动的力气。

他们在黑暗中久久拥抱,直到细雨打湿了头发和肩膀。

次日,天未亮就又下起了雨。容嘉上听着雨声醒来。房间里阴暗湿冷,让他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重庆那所住宿条件简陋的军校里。

而军校的生活让他养成了极好的作息习惯。他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就着冷水洗漱。

冯世真过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对着镜子剃胡子,带着一下巴的泡沫去开门。冯世真惊愕地看着他的紧身白色背心,年轻人健美精悍的身躯一览无遗。宽肩细腰,笔直修长的双腿,一股强烈的青春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不冷吗?”冯世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门口没进来。

“在军校里都习惯了。”容嘉上擦去了下巴上的泡沫,似笑非笑地把视线在冯世真泛着绯红的脸颊上一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两人下楼用了早饭。容家手下把车开了过来,接上两位,朝镇外而去。

出了镇子,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连日阴雨又把土路泡得稀烂。车摇摇晃晃,坐在车后座的两人被颠得气晕八素的,不住往对方身上倒。冯世真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还没坐稳,车身一晃,就换成容嘉上扑到她身上。

年轻男子的身躯沉重而坚硬,就像一块温热的巨石一样压下来。容嘉上又怕把她压坏了,伸手撑在座椅上,倒是把冯世真捆在了双臂之间。#####

九十五

昨夜热吻的后遗症迟迟地发作了,心失控乱跳,连带着气息也跟着乱作一团。可昨夜的疯狂有夜色掩盖,此刻却是大白天。

“让开点!”冯世真沉着脸低声道。

容嘉上从善如流地坐了起来,理了一下西装大衣的领子。

“这路实在颠得很,先生要坐稳了……”

“稳”字还未说完,车轮胎碾到一块石头,猛地一跃。冯世真抽了一口气,整个人朝容嘉上倒去,准准地跌进了容嘉上张开的手臂里。

容嘉上手臂一拢,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朝前头喝道:“开慢点!”

“对不起,大少爷。”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容嘉上艳福不浅,道歉的话都带着调侃的笑意。

冯世真这么敏锐的性子,何尝听不出来?她当即恼羞地推容嘉上,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容嘉上抱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坐一起,重心稳得多,才不容易跌伤。先生没有学过物理吗?”

冯世真气道:“要想不跌伤,下车走路不是好得多?松手!”

容嘉上悻悻地松开手。

司机赶紧轰了一脚油门,轮子碾过一个大水洼,车身又是猛烈地一颠。冯世真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又跌回了容嘉上的怀中。

“瞧!”容嘉上理直气壮地把她紧抱住,嘴唇贴着她冰凉的耳廓,低声说,“不是我不想放手的。”

冯世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连围巾下露出来的一小截原本雪白的脖颈也染上了绯色。有保镖坐在前面,她又不敢大力挣扎。可容嘉上不怕她和自己扭劲儿,反而顺势调整了姿势,把她搂得更严实了。

“别动了。”容嘉上嗓音低沉暗哑,“我就抱抱你,以后机会也不多了。”

冯世真像是踏空了一级台阶,心漏跳了一拍。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身躯就先已经投降妥协。

车摇摇晃晃地开在空旷的荒野小道上,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收割过的稻谷伏在田野之中。冯世真依偎在容嘉上温暖的胸膛上,同他一起望着隆冬郊外的景色。手指又不自觉地扣在了一起,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车停在了一个土庙门前。

恰好天放晴了,稀薄的阳光从云层后撒了下来,照在庙宇灰扑扑的砖瓦和斑驳的墙壁上。小庙香火显然不旺,门前十分冷清。庭院里有一个小沙弥在扫地,见了施主躬身行礼。里面有老主持迎了出来。

冯世真每年都来一趟,主持认得她,寒暄过后便引她进去。

偏殿里摆满了一排排的牌位。冯世真熟练地找到了生母的牌位,点了香烛,然后掏出帕子,仔细地擦着牌位上的灰尘。

容嘉上安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冯世真的一举一动。那牌位十分朴素,写着“妣白氏之神主”几个字。

冯世真蹲了下来,供果盘,点香烛。

容嘉上本以为冯世真是来给冯家祖宗上坟的。可是冯世真却显然只是来祭拜这位白氏族的。他站在旁边看了半晌,忍不住问:“世真,这位前辈是你什么人?”

冯世真有些诧异他会这么问,说:“她是我亲娘。”

容嘉上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愣了好一下,才继续问:“是你亲娘?那你家那位……”

“是我养父母呀。”冯世真也一脸诧异,“我还以为杨秀成把我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原来你不知道我是被冯家收养的孤女呀。”

“什么?”容嘉上不禁叫了起来,又想起自己正在墓前,急忙朝墓碑鞠了一躬,压低嗓音道,“你的资料里没有写这条。你不是冯家亲生的?”

“不是。”冯世真重新低头点香,低声说,“小时候,我亲娘带我和我弟弟走亲戚,半路遇到……遇到了劫匪。我娘遇害,我弟弟丢了。冯家救了我,把我养大,视我如己出。在我心中,冯家夫妇就是我亲爹娘,大哥就是我亲大哥!”

再亲那也隔肚皮呀!

冯氏夫妇还好。冯世真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冯世勋肯定也知道妹妹是收养的。那再回头看冯世勋对妹子狂热的保护欲,容嘉上终于觉得自己之前那股不对劲是从何而来的。原来他早就觉得冯世勋不对劲。原来,他们并不是亲兄妹!

“那你的家人呢?”容嘉上问,“你本来姓什么?”

冯世真摇头,“不记得了。我当时才两三岁,又受了惊吓,只记得自己叫真真,娘姓白,其他全不记得了。恰好冯家夭折的女孩也叫真真,我就顶替了她。”

冯世真就着香烛火苗点燃了纸钱,一张张烧了起来。

容嘉上蹲了下来,帮着她一起烧纸钱。

“冯家居然没有瞒着你的身世。”

“小时候不知道的。”冯世真说:“十来岁的时候,被老家一个多嘴的亲戚说破的。于是我爹娘就全告诉我了,又说我亲娘当初为了让我逃走,替我挡了歹徒的刀,死得很惨。既然我知道身世了,就让我每年回来给我亲娘上香祭拜。”

容嘉上问:“那你没有找过你其他的亲人?”

“找过,找不到。”冯世真说,“我娘死在半途中,行李烧了个精光。我们母子仨又不是本地人,谁都不认识。我爹当初还给镇长塞了些钱,说万一有人来寻我们母子,记得转告一声。可是二十年过去了,从来就没有人来寻过。”

她苦笑着,看着纸钱被火焰吞没,“我已经是命好的了。冯家待我如己出,还送我读了大学。我那弟弟,当初听说不过数月大,应该是被……那个劫匪带走了,现在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容嘉上握住了冯世真被火烤得暖融融的手。

“他会好好活着的,世真。他也许也会遇到好人家,平安长大。他或许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姐姐,但是如果你们见面了,你一定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冯世真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虽然她知道这只是几句太过充满幻想的安慰话,但是她依旧感受到了真切的关怀在里面。

“如果……”冯世真轻声说。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袅袅轻烟中,朝着生母的牌位拜下。

如果……你不是容定坤的儿子,该多好。

出了大殿来,风起云散,明媚的阳光撒满了小小的庭院,天色不刚才还要好了些。

容嘉上拿了钱请主持做斋饭,而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冯世真说:“饭还要过一会儿才好。我刚才进门前望见后山坡上的腊梅开了,黄灿灿一片怪好看的。不如我们去转转?”

透彻的冬日阳光好似一片打磨光滑的水晶玻璃,容嘉上清俊白皙的面孔隔着这阳光的屏障,浓烈的眉眼有些朦胧,笑容却越发温润,带着温暖的感染力。

冯世真胸臆间因回忆起往事够勾起的郁结随即被他的笑容冲淡了,心又轻飘飘地回了位。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头一笑。

两人绕过了罗汉殿和僧人居住的屋子,从后门出了寺庙。山路是灰石板铺就的小路,已被杂草掩去大半,上面的青苔被雨水润湿了,踩上去直打滑。

容嘉上侧身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冯世真的手,给她带路。

“脚踩草上,不滑。没事,那下面是实的。”

冯世真踩了上去,容嘉上胳膊一使力,就把她拉了上来。惯性让冯世真往容嘉上身上倾去,手肘撞在了他的小腹上。

年轻男子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把那撞击真实地反弹了回来,冲得冯世真的心顿时乱了两拍。她脸颊一阵发热,薄薄的红晕自白净的皮肤下泛开,身体里一团热气好一阵翻腾。

昨夜那事的余韵,是不是持续得太久了一点?

两人又往上走了片刻,石板路没了,有的只是几乎没膝盖的枯草和灌木,以及十来二十株腊梅树。迎着风,沐浴着冬阳,是这片荒凉沉积的郊野之中唯一一片明亮鲜活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