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姐,晚上好啊。”孟九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褂,端坐在轮椅里,笑容亲切,却像是玩偶娃娃突然活过来似的,吓得人顿时毛骨悚然!

冯世真的背脊上唰唰立起了一大片寒毛。正要开口说话,沉重的关门声自身后轰然传来。她猛地转身扑过去,却已迟了一步。扑到门上时,只听到了门锁从外面反锁起来的声音。

“七爷!”冯世真又惊又怒,“您这是做什么?放我出去!”

孟绪安低沉的嗓音隔着厚重的门板显得有些模糊,那带着笑的话语仿佛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一般。

“你先前曾问我,如果上了瘾,该怎么戒断。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当让你上瘾的东西消失不见了,你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所迷恋了。”

醍醐灌顶一般,冯世真瞬间就将之前所有想不明白的事全部都想通了。

安排她做内线,索要金麒麟,残疾的外甥……

她难以置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掐住了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

“世真,好好呆在这里,陪着小九。”孟绪安话语里始终含着温柔笑意,仿佛对人多么情深意重,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能让听者瞬间坠入修罗地狱。

“现在,你可以认真地猜一猜,今晚谁是最终的赢家。”

冯世真疯狂地捶着门:“孟绪安!你放我出去!孟绪安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孟绪安朝守在门口的保镖点了点头,对捶门和叫骂声置若罔闻,低头点了一根烟,扬长而去。

冯世真气急败坏地狠狠踹了门两脚,回头狠狠地瞪住了在一旁好奇打量她的孟九。

“七爷也是心大,竟然把九少也关起来了。”冯世真撩起了耳边松散的发丝,顺手取下了发卡。

孟九笑得一派天真,说:“哥哥带我来看戏的。冯小姐也是来看戏的吗?”

“没兴趣。”冯世真冷漠地说,把发卡的别针掰了开来,插进了锁眼里,开始开锁。

孟九一脸失望之色,推着轮椅来到墙边一扇西洋式的拼花彩色玻璃窗前,往外望去。

“大哥说我的亲爹就在下面,你知道是哪一个吗?”

原来那面窗户是朝大楼里面的,正对着中央的大厅。冯世真走过去,挑了一块透明玻璃望了一眼,发觉这窗户的视野极好,能将整个大厅收在眼底。她一眼就看到了容家父子,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桥本大少和容芳林,看到了正缓缓从楼梯上走下去的孟绪安。

似乎感受到了冯世真的目光,孟绪安驻足,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孟九仔细地整理着衣袖,脸上充满了期盼,絮絮地说:“待会儿大哥要带我去见我爹。冯小姐,你说我这样穿好不好?爹他会不会喜欢我?”

冯世真不答,问:“孟绪安在二楼布置了多少人?”

孟九知道她横竖出不去,也不瞒着他,大大方方地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哥的人,连保镖和侍应生都是我们孟家的人。大哥说了,他一定会让爹把我认回去。等到了时候,他就会让人——”

他举手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砰——杀了那个人。”

冯世真一阵冷颤,透过窗望见大厅对面墙壁上的挂钟。时钟指向了十一点五十分。

她转身加速开着锁,一边问:“杀了你爹,他可就再也不能认你了。”

孟九吃吃笑,“怎么会杀我爹呢?当然是杀那个占了我名分的人咯!”

咔嚓,别针断在了手中。冯世真气急败坏地把发卡丢开,厉声问:“谁占你名分?”

孟九笑嘻嘻地看着冯世真惊骇愤怒的表情,说:“就是我爹的大儿子呀!大哥说了,我爹欠了我们母子的,容家的家业全部都该归我才是。大哥还说,爹一直都牵挂着我和我妈咪。他要见了我,肯定特别开心!”

孟九就像个快要吃到冰淇淋的孩子一样,一脸憧憬,推着轮椅在屋子里打转。而冯世真却感觉到阴寒之意自四面八方向自己压迫过来,那掐着脖子的手改做了绳索,套着她的脖子,要将她整个人往地底裂缝里拖去。

孟绪安才不在乎那劳什子金麒麟。他也不在乎容定坤会不会向他低头道歉。

他只是要杀容嘉上罢了!

他要当着容定坤的面杀掉他最重视的长子,以此来给予容定坤最沉重的打击和最残酷的报复!

还有什么比杀掉一个男人最倚重的儿子还更能打击人的呢?

杀掉他年轻俊秀、一表人才的成年长子,再塞给他一个残病疯癫的儿子。让他知道,他十八年前到底造下了多深重的罪孽!

而孟绪安为了复仇已然疯了!他毫无原则,只图自己爽快,不惜下手杀掉无辜的人。

是,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儿子。但是他何其无辜,要为父亲在自己幼儿时期犯下的罪恶赎罪?他在这事里有什么错?

就算要讲父债子偿,容嘉上碰到了她冯世真,不是已经够遭罪的了吗?为什么还要伤他性命?

冯世真气急败坏,抓起一把凳子狠狠砸在门上。凳子哗啦四分五裂,门却纹丝不动。

冯世真红了眼,头发松散也不顾,困兽一般在屋子里团团转。

窗户太小,又装着铁栏杆,她没法打破玻璃警告楼下的人。而大厅里歌舞升平,她就算在屋里疯狂打砸,外面也未必能听到什么声音。她要是想出去,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大门。而门却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想到这里,冯世真扭头盯住了在一旁自言自语的孟九,问:“你大哥把你丢下来,你要是发病了怎么办?”

孟九说:“保镖手里有药的啦。再说我会乖乖的,不能吓到我爹,不然他就不认我了。”

“可是钥匙被你大哥收走了。”冯世真说。

“没有哦。”孟九盯着冯世真,桀桀地笑着,“我手里还有一把呢。冯小姐猜猜我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当——整点钟声冷不丁敲响,如重锤敲在冯世真头上。她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近乎绝望地望向透着光的彩窗。

光刺得她眼睛发疼酸胀,冷汗沿着后颈滑落,犹如有一条冰凉的蛇窜进了衣服里,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一声声钟声之中,大厅里的客人们自发地再度朝拍卖台聚拢过去。

容嘉上侧头朝形单影只的孟绪安望了一眼,继而四下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倩丽的身影。他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热情高昂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现在我们将要拍卖的是我们这次慈善拍卖会中,最受瞩目,也是最昂贵的珍宝——”

桥本正三对这最后的拍卖品极好奇,此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

“——战国金麒麟!”

红绸猛地掀开,四方的玻璃匣子里,一尊小巧玲珑的金麒麟坐在红丝绒布上,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散发着耀眼得近乎妖冶的光芒。

桥本家人的神色倏然全变。桥本太一眼神不错,隔着老远都看到了金麒麟,惊讶地猛地站了起来,旋即又捂住了胸口。容芳林吓了一条,急忙扶着他。

“这个……”容定坤困惑地望了过来,低声问,“桥本社长,这金麒麟,是您匿名捐赠的?”

“不是!”桥本正三死死咬牙,“难道有两个金麒麟?”

“没听说呀。”容定坤道,“我找了这金麒麟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这本是一对的。”

“不像是一对。”容嘉上轻声说,“两位请看台上那个金麒麟,姿态和桥本社长手中那个一模一样,头都是向右转的。若是一对,应该朝左才是。”

桥本正三和容定坤面面相觑。

司仪正在台上展示着由数名权威古玩鉴定学家出具的证书,证明这个金麒麟乃是真品。

容太太不禁呢喃了一句:“这个要是真的,那桥本社长家的……”

容定坤忙拉了妻子一把,安慰桥本正三道:“又没亲眼近看,做不得准。嘉上,你去竞拍,先把这金麒麟拍下来,不要落入别人手里。”

容嘉上应了一声,又对慌乱的桥本正三道:“世伯请放心,既然您的那个金麒麟还好好地放在家里,那这个或许是仿造的。我自登报后,也没少见仿品呢。”

这话却说得桥本正三更不放心了。他也不会没事就把金麒麟取出来把玩,上次见到它,已是容家登门拜访的时候了。这半个多月来,金麒麟都放在保险柜里。那保险柜虽然是德国货,可这世道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没外贼也难防内鬼,谁能讲得准没有贼能开?

桥本正三越想越不安心,急忙把次子招来,道:“你赶紧带人回去,看看家里的那个金麒麟还在不?快!”

桥本二少一鞠躬,扭头跑走了。

容定坤和容嘉上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宾客不动声色地跟上了桥本二少。

“大哥!”桥本诗织忽然低呼一声,朝桥本太一奔去。

“别慌,大哥带了药的。”桥本诗织安慰着惊慌的容芳林,在桥本太一的身上摸了摸,从他胸前口袋里翻出了药瓶,倒了两颗,喂他吃下了。

“是不是刚才被吓了一下?放心,肯定不是我们家的那个金麒麟!”田中太太心疼地扶着儿子坐下,“你吃了药,先别走动,把气缓过来再说。”

桥本太一正被病痛折磨着,一脸乌青,话都说不出来,额头脸颊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容太太看了直道可怜,又转头狠狠地瞪了容定坤一眼,以示她坚决不嫁女进桥本家的决心。

桥本诗织红着眼圈,一脸愁容地挽着容芳林,一副极为兄长担忧的模样。容嘉上冷眼看了片刻,听到台上准备开始拍卖,告罪走开了。#####

一百零九

与此同时,冯世真正发疯一般在屋子里到处翻找着。

孟九一边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看着冯世真在屋里翻箱倒柜,看得津津有味。

这间房间不过二十来平方米大,摆设极其简单,不过几个桌椅罢了。冯世真不过是粗略翻找,知道孟九不会把钥匙放在随便能翻到的位置。这个少年虽然精神不正常,却也并不是傻子。孟绪安养大的外甥,哪怕是个疯子,也是个聪明的疯子。

“你找不到的!”孟九果真笑呵呵地说,“大哥让我不要给你的。”

“在你身上?”冯世真问,“别以为我不敢搜你的身。”

“不在哟。”孟九摇头,“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别白费力气了。拍卖就要开演了。冯小姐不陪我一起来看吗?你猜猜谁会拍到这个金麒麟?”

谁是最后的赢家?

孟绪安走前的留言在冯世真脑海里响起。她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孟绪安会选择在什么时候暗杀容嘉上了。

冯世真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孟九的领子,将少年单薄的身子拽了过来。

“要怎么样你才会把钥匙给我?”

孟九兴奋地注视着冯世真秀丽却怒容密布的脸,咯咯笑着,歪着头说:“你这样真好看。回头让大哥把你给我做模特,我天天画你,好不好?”

冯世真松开手,孟九跌坐回了轮椅里,继续笑嘻嘻地打量着她。

“……诸位想必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让我们进入正式的拍卖环节……”

冯世真的脑海里闪过了孟九的画室里那一张张诡异的画像。

被囚禁的女子,苍白憔悴、充满病态的女子,眼中充满着憎恶的女子……女子手里被揉碎的,凋零的花瓣。

康乃馨,送给母亲的花……

“本件拍卖品,起价十万块。请诸位嘉宾出价!”

“十万一!”

“3号的先生出价是万一,还有哪位出更高的价?”

“十万二。”随即有人喊道。

因为底价太高,对于金麒麟的竞争并不是很热烈。桥本已是无暇他顾,容嘉上虽然折返了回来,却并不忙着出手,似乎对这个金麒麟的真假还存着疑虑。

孟绪安站在人群后排,侧头朝二楼一处扫了一眼。

黑暗的房间里,一身黑衣的男子手持狙击枪,半跪在窗后。装着消声器的黝黑枪筒从窗口缓缓伸了出去。准星里,是容嘉上俊秀优美,又冷漠孤傲的侧面。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封闭的室内响起。

孟九被打跌在了地上,肌肉萎缩的双腿狼狈的蜷着,身子颤抖。他苍白的脸上印着一个手掌印,满眼惊恐,像是屠刀下的小狗崽。

“都是你的错!”冯世真恶狠狠地俯视着地上的少年,用她所能装出来的最恶毒的语气咒骂着,咆哮着,用尽全力去模仿着孟九画中那个病态而疯狂的女人。

“你就是个怪物!你毁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是你的错!”

她扑过去,反讽地捶打推搡着那个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年。

“去死吧!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你怎么不去死?”

她控制着力度,用力却不至于真把人打伤。然而语言才是最有力的伤害利器,如利刃一刀划开了孟九伪装的面皮。

这个少年在她的推搡下颤抖得就像害了热症一样,眼睛瞪得极大,眼珠里布满血丝。冯世真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将心一横,双手掐住了孟九的脖子。

“去死吧!”

“十五万!20号先生出价十五万。还有更高的吗?”

容嘉上终于举起了号牌,“十六万。”

一口气就抬了一万块。容嘉上今日第二次成功引起了全场一片哗然声。

主持人兴奋地大叫起来:“7号的先生叫价十六万……”

“十七万。”孟绪安举起了牌子,笑容优雅。

容嘉上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孟绪安,再度举起了号牌。

“十八万!”

“妈咪,不要!”

孟九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要,妈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妈咪!”

孟九哭泣挣扎着,举着枯瘦的手臂挡在脸前,惶恐地试图保护自己。

冯世真见状不禁一阵心疼,掐着孟九的手松了劲儿,咬牙恶狠狠道:“你知道自己错了?”

孟九涕泪横流地点头,蜷缩着身子,像个要被抛弃的小狗一样讨好地抓着冯世真的裙摆。

“我错了,妈咪,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我,我会听话的!我会听话的!”

冯世真难受的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你知道你哪里错了?”

孟九啜泣着,茫然地摇头。他的神情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出一辙。又或许,在这个少年的身体里活着的,永远都是这个惊恐可怜的小孩童。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冯世真说,“妈咪想出去,你把钥匙藏在哪里了?”

孟九哆嗦着,有些不确信地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表情突然变得极其温柔,甚至伸手抚摸着少年颤栗的肩膀和冰冷的脸。

“妈咪拿到钥匙就可以出去了。妈咪带着你一起出去,我们去找爹地,好不好?”

孟九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们去找爹地?”

“是呀。”冯世真柔声说,“你这么乖,爹地见了你肯定很开心。告诉妈咪,钥匙被你藏在哪里了?”

孟九就像被抚摸的猫儿一样眯了眯眼,抬手指着墙角一处木地板松脱的地方。

“二十五万。”容嘉上再度出声,从容镇定。

围观的宾客们都有点傻眼了。二十五万都可以在上海闹市里买下好大一块地皮了,可容家大少爷却愿意用来换那么一个还没有拳头大的小金麒麟。就算是国宝又如何,不能吃不能用,就算摆在家里好看也怕招贼。

可显然孟绪安和容嘉上杠上了,紧跟着举牌:“二十八万!”

“三十万!”容嘉上紧跟着喊。

“你儿子疯了吗?”容太太已快要晕厥,双手死死掐着容定坤的胳膊。

“别闹。”容定坤强忍着疼,“你们女人懂什么?”

“咱们家的钱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容太太怒道,“下面还有那么多孩子呢,难道都不是你亲生的?”

容定坤和她说不通,干脆不搭理。容太太气得火冒三丈,又不敢在公众场合闹起来,忍得也险些要得心脏病。

冯世真用力掰开了木地板,指甲开裂的手指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她深吸了一口气,从下面拿起了一枚钥匙。

孟九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混合着惊恐和向往。也许在他的记忆力,生母对他温柔的时刻太少,令他享受之余,又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冯世真怜悯地看着他,叹了一声。

“你……很乖。”她说完,一个手刀劈在了孟九脑后。

奉命守在门外的保镖早就得过孟绪安吩咐,里面不论有什么响动都不要开门。所以冯世真砸门和九少哭闹的时候,他都纹丝不动。

可没想到,门竟然自己开了。

冯世真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好似看不见保镖掏出来的抢,慌张喊道:“九少发病晕倒了,还口吐白沫!我摸不到他的脉搏了!你快去请个西医来!”

保镖半信半疑地探头望去,果真见孟九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九少可比冯世真重要多了,保镖立刻冲进去查看。

他刚奔到孟九身边,身后大门砰地一声响,关了个严丝合缝。

冯世真把钥匙一丢,在砸门声中拔腿朝楼梯跑。

走廊的尽头一片明亮,像破云而出的曦光,暖融融的,照在女子如盛着秋水一般透彻清澄的眼眸里,照着她脸颊上如晨露一般的细汗。

冯世真的皮鞋踏出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明亮处飞奔而去。

“三十八万!7号先生出三十八万。请问还有更高的吗?”主持人兴奋地嗓音都已经变了。

孟绪安面色沉静如水,在一片议论声中放下了号牌,朝容嘉上微微欠身。

“三十八万一次!”

“三十八万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