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两只手握成拳状在眼窝处不停转动,扮可爱少女哭泣样,“呜呜呜呜……不管不管,反正你有男朋友,我还是单身……你知道的,人生这么短暂,我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你的犹犹豫豫消耗了。因为你,耽误了我多少分钟,眼看着我距离孤独终老又前进了那么几大步……”

再说下去,这罪名可大了。

聂双皱眉,她并没有意识到丁丁所谓的“带她见识下”和她“一辈子做老姑婆”有什么关联,见丁丁一副可怜样,只得妥协,“好啦好啦,我给蒋小光打个电话,他……”

“不行不行,不能带上他的……”

聂双掏出电话的手陡然停下,“为什么不能带他?”

“因为……因为……”一向心直口快的丁丁说话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

见丁丁一脸为难状,聂双倒也善解人意,“好了,不带就不带,其实我刚才是想说他刚好在公司加班,大不了我和他说一声就是。”

丁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怕担心她反悔似的,抓着她的手就飞出了公司所在的大厦。

一路上,聂双问了几次目的地,丁丁只是神秘地笑,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丁丁的车技一向好。红色的马自达载着二人在燕城——聂双大学读了四年的城市,兜兜转转,穿过几条胡同,驶入幽静的林荫大道,蓦地一转弯,眼前突然出现了充满无限风情的酒吧街。

傍晚的时候刚下过雨,道路两旁的酒吧,隐藏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湿漉漉的青色石阶上水还未干,行人稀少。酒吧的招牌前,挂满了橘黄、明黄、暗红、微蓝的灯笼,中式风格的仿明清八角窗,嵌着低调朴实的窗花,乍一打量,像是走进了旧时的民间小巷。一间间走过去,不论是低低垂下来的装饰物,还是斜靠在门前懒懒的侍者,更或是店内风格迥异的装潢,又各有各的特色。

丁丁把车停在最末端的一家酒吧前,守候在门口的侍者正低声和同伴说着话,见有客人来,换上一个笑脸,撇下同伴走过来,熟练地指挥丁丁停车。

酒吧能有什么好玩的。聂双嘴里咕哝着,不情愿地下了车,随着丁丁一同进了这家名为“花烛夜”的酒吧。

进去,才知,真真是另外一番天与地。

进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吧台前面的一副二号楷体字:“坚决与陌生人说话。”聂双正觉诧异,帅气的酒吧招待把二人迎至隔间内,三面半透明的玻璃隔板,没有门,可依稀看到其他隔间内坐着的客人,男男女女,穿着打扮,甚至是面部表情。若是离得近,从没有隔板的那一方望过去,对方的青春痘有几颗,都数得清。

隔间内有一张墨色的长茶几,茶几两旁是明艳艳火红色的软坐沙发,坐下去,整个人都陷在里面。茶几上面,放着一壶咖啡和四个澄明的淡蓝色玻璃杯。茶几的卡座两端,装了两部电话。电话旁边,有个标注“各桌号电话号码”的通讯单,一叠便签纸,四支削好的木质铅笔。

丁丁一边用手翻着通讯单,一边四下打量,兴奋地嘟囔着“嘿嘿,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

聂双只是有些奇怪,又看不出所以然来,累了一天,也无心多想,干脆懒懒往沙发上一倒,眯起眼睛,忍不住想要小睡。

突然听到“滋啦啦”的话筒声,接着是一个语调异常活泼的男声:

“欢迎大家来到‘花烛夜’!”

“作为以交友游戏和时尚派对而闻名燕城的酒吧,相信曾经来过我们这里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们的口号是‘坚决和陌生人说话’。在这里,我们为了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广大青年男女提供了快捷、直接而时尚的交流平台。”

聂双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丁丁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认真听。

“我们为大家提供了以下几种有趣而新奇的交流方式:第一种,鸿雁传情。在桌台上,有特别为您提供的便签纸和铅笔,大家可以在上面写上自己的简单介绍,交给主持人,或者交给我们的服务生,由您来指定把纸条交到您所感兴趣的客人手中。第二种呢,是电话传情。桌台上有我们专为大家提供的各个桌台的分机号,大家可以通过桌台上的电话联系到青睐的异性,直接进行电话交流。最后一种,是交友箱。可能有些朋友在今天没能结识到心仪的异性,那么,您可以把您的简单资料,放在我们吧台右侧的交友箱里,等待自己的缘分。您现在也可以到交友箱中抽取三张以内的客人资料,进行单线联系。”

……

灯光渐渐变暗,主持人缓缓说道:“最后,祝福各位玩得开心,早日结识自己的意中人。”

想起之前丁丁吞吞吐吐的样子,执意不肯叫蒋小光同来,聂双明了,呵,原来是交友酒吧,难怪每个隔间内,坐的不是单身,便全部是同性。

酒吧内定规则:不允许异性结伴而来。

* * *

“无聊。”聂双站起来,“你自己玩吧,我要走了。”

“喂,”丁丁急了,将聂双按在位置上,“聂双姐,你不要这么没趣啦。拜托,就算是为了我嘛。实在不行,就当长长见识也可以啊。”

“这么无聊的地方能交到什么朋友?”聂双被惹火了,“你不觉得是在侮辱自己吗?”

两人争吵的声音有些大,周围的人好奇地盯着她俩看。

聂双把头埋进去,压低声音,“小祖宗,拜托,我承认我老了还不行吗,你要知道,被蒋小光知道我来这种地方……”

桌台上两人的电话,这时突然齐刷刷响起来。

聂双撇过头,负气地不想讲话。

丁丁也不恼,伸手欲接电话,聂双看在眼里,当下决定,只要她接起电话,就趁她不备开溜。

不料丁丁的手停在空中一顿,却转而接听了她这端的电话,不由分说,塞到她的手中。

“你……”

“你好!”很好听的男中音。

聂双无奈,只好伸手接过,麻木地回应,“你好。”

“我在8号桌。就在你们的后面。如果不反对,我可以坐过去聊聊吗?”

什么?聂双的血液冲到头顶,倒是丁丁,站起身,打量了下身后的隔间,聂双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既而坐下,抢过聂双手里的话筒,“行,你直接过来吧。”

“你……”

丁丁拉住她,“聂双姐,不要这么认真。坐一下,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你今晚的安全。放心啦,我不会把你卖掉的。”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工夫,隔间后的男生已经走过来,绅士地敲敲玻璃隔板,问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聂双用手撑着头,遮住前额,用身子挡住自己大半边脸,冲着丁丁挥另外一只手,意思是“随便你怎么着吧,反正我不想应付”。

丁丁似笑非笑地打量眼前的男生,她看人的时候,喜欢先看穿着,接着是眼睛,最后才是整个五官。

一个人的穿着,是其内在气质的外在反映,同时,也说明了他的品位和文化素养。眼睛,能帮你捕捉到眼前人内心世界的变化,甚至,可以推测出这个人的内涵几何。看过了衣服和眼睛,再看全貌,以貌取人。

精致的手工休闲西装,白衬衫恰到好处地松开了两个纽扣,看人的时候眼睛温和、诚恳,礼貌地平视着对方。脸部轮廓分明,棕褐色皮肤,略黑,精神奕奕。长得黑的人有很多,但丁丁坚持认为,漂亮的黑、低调的黑、顺眼的黑,却太少了。此时此刻,他的肤色在暧昧的灯光下倒并不惹眼。

见丁丁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自己,男生的薄薄嘴唇微微舒向两边,礼貌地笑。

长眉浓睫,这人,明明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却透着几许说不出的舒服之感,若是他提出什么要求,丁丁偷笑,必然任谁都不忍拒绝吧。

她很少看到男生有这么漂亮的长睫毛,此刻又偷偷打量了下,不禁内心低呼了一声,今天莫非,捡到宝了么?

男生倒也不动声色,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凭丁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丁意识到自己有些贪婪的目光,终于知道红脸,做了个请的手势。

男生在聂双的对面坐下,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对着她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听人说,一个女人向外界传达信息时,语言只占7%,声调占38%,另外的55%,只需要身体语言就能够传达了。不像男人,简单、直接用语言或手势就可以。”

聂双不为所动,手托着腮冲丁丁使了个眼色。

丁丁恰到好处地配合道,“你倒说说看,她想向外界传递什么信息呢?”

男生开心地笑,露出洁白牙齿,“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地方实在是糟透了,给我多少钱,都不会再来了。”声调突然提高,“我说的对吧?”

聂双抬起头,似乎有些眼熟,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回道:“算你蒙对。现在呢,我在想什么?”

“现在?你在想,这个人还算有趣,且再坐一会儿,看他还能胡诌些什么?”

丁丁忍不住格格笑,在聂双旁边坐下,“果然有趣。”接着暧昧地冲着聂双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你可是罗敷已有夫,不要抢我锅里的肉”。

聂双别过脸,忍住笑,假装没看到。

“哎,聂双,你真的一点都没认出我吗?”男生有点泄气,突然开口道:“说了这么久,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呃……抱歉,我,那个……”聂双有些难为情,仔细打量眼前的男生,实在没有印象,终于作罢。

“你是G中的准没错吧,我就在你隔壁班。篮球队的,我叫黎伟祺。”

“哦……黎……”

被称作黎伟祺的男生神色有些黯然,“也难怪你记不住我,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季橙吧。”他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季橙后来怎么样了,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季橙这个名字了?

聂双的心瞬间收紧,几年的时间过去,以为自己对这个名字已经积累了足够了的免疫力,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依然像是有人拿锋利的利刃朝已经痊愈的心脏最深处重新戳了个洞,脑袋轰隆隆响,一点理智也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不可抵挡地往外渗。

一滴。

两滴。

见聂双的脸色一副惨白,黎伟祺意识到什么,聪明地转移话题,“哎,不说这个了。聂双,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刚一进门,我就觉得像你,眼下见你戴着这黑色镜框眼镜,搞得跟个保护伞似的,我都不敢认了。”

总算有些恢复理智,聂双下意识地回应,“前一阵新配的。”

嘿,保密。回头再告诉你。”有趣。”暧昧地冲着聂双使了个眼色,意 一旁被冷落的丁丁不乐意了,“聂双,瞧你们俩,聊得这么热乎。眼里哪里还有我。要是嫌我这个电灯泡碍事,我可提前撤了。”

黎伟祺微微有些红脸,表情讪讪的。

聂双不以为意,岔开话题,“今天的主持人,主持风格,还蛮到位的。”

“哪里比得上你啊……”黎伟祺忍不住,“聂双,我还记得你这个当年最著名的校园DJ呢!我们学校,那时候好多人,经常搬出板凳,听你播音……现在想想,已经8年了吧,有没有?”

并不等别人回答,自顾自会心地笑,“你是所有播音员里,唯一一个不遵守播音稿播音的人,似乎每天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经常临场发挥,还时不时加上自己俏皮的小评论。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听你播音,是很奇妙的享受。你看的报纸、杂志很多,其他播音员以为自己拿到了最新最全的资讯播出的稿子,实际上,你一周前就已经播过了。奇怪啊,那时候,你们每周每人负责一天三次的播音,似乎彼此间从来不沟通,两年多的时间,一直播你播过的新闻,难道就没人告诉他们吗?”他沉浸在以往的时光中,神情有些陶醉。

没想到他一直记得,聂双莞尔。

“那时候最喜欢你在广播里讲笑话,一直好奇,绝大多数笑话我们都没听过,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有好几次,吃着饭,听到你的笑话,差点喷出来。哦,还有,你还经常搞恶作剧,大中午的,我们正在吃饭,你偏偏在那个时间给你的一个朋友点了一首刘德华的《马桶》,哈哈……我到现在,连你的朋友名字都记得,蒋小光是吧?”他突然轻轻哼唱,“我的家有个马桶,马桶里有个窟窿,窟窿的上面总有个笑容,笑人间无奈好多。每个家都有马桶,每个人都要去用,用完了以后逍遥又轻松……”

“我们宿舍的人啊,有一半人都吃不下去了,我那天吃的什么来着,哦,土豆焖牛肉……全吐出来了。”他把左手放在嘴前轻轻咳嗽,极力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意。

丁丁听得目瞪口呆,“聂双姐,感情那时候你那么坏啊……”

“还好吧……”聂双不好意思地承认,“这么说,是没错了……”

黎伟祺忍不住继续爆料,“我还记得你最糗的一次。”

“最糗的一次?”

“是在晚上,你说有位朋友过生日,送给她一首歌曲,祝福的话刚说完,音乐声调大,‘祝你生日快乐’只唱了一句,却是尾声,紧接着放的却是董文华《春天的故事》。‘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春雷啊唤醒了长天内外,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啊,中国,中国……”

“太搞了。”丁丁笑得上气不接下去。

“你那时候一定是偷懒了,没有倒好带,就把音乐放出去了,结果没想到那么短……”

“不怪我的。那时候不像现在用的都是CD。直接按下一曲播放就行了。学校的播音室用的是磁带,倒带键不太好使,要想速度快,只能用筷子穿在里面,手动倒……”在G中读书的学生时代,播音室是聂双最为难忘也最为快乐的时光,她微笑着解释。

呃……真的吗,那时候太粗线条了。打量,像是走进了旧时的民间小巷, “听说,还有好多体育特长生们去播音室偷看你。尤其是篮球队的,哎,可是有好多大帅哥的……”声音顿了顿,“只可惜,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季橙……”

丁丁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言外之意,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怎么觉得,你的醋意这么大呢?难道你……”

聂双从下面掐了她的大腿一把,示意她收敛些,不要乱讲话。

她“哎呦”叫出声,不满地说道:“聂双,被我踩到尾巴啦?就算有季橙,又算什么,谁还没早恋过啊?哼,这年头,没有早恋过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黎伟祺是吧?千里有缘一线牵啊,不过呢,嘿嘿,我们聂双姐可是名花有主了,”她垂下眼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故作轻松的语气,“你可以考虑下我哈!”

“呃……”很少看到这么直来直去的女生吧,黎伟祺的神色有些为难。

“喂!就算不乐意,你也用不着一副‘你杀了我’的表情吧。”

……

听着二人逗趣,聂双淡淡地笑,一时插不上话,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桌台旁边的墙壁,不知被谁贴了一张便签纸,她忍不住伸出手,上面却是一首小诗: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们重又——

变成两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

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爱与痛苦之歌》。

聂双触电般呆住,高二的时候,她偶然在一本书里读到这首诗,深受震荡。晚上和季橙约会的时候,还同他谈起。那时的季橙,明眸中星光闪烁,捏她的面皮,笑她傻,“闲着没事,做什么文艺女青年。”

那时的她并没有想到,很快,他们就“变成两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

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