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浅易迷迷糊糊回到家,他想过很多次成绩出来后两人见面的场景,比如柏灵哭得很动情,微两人分隔两地恋情不保而神伤,苦苦哀求他为了二人的未来,放弃保送,直接参加高考同他共赴S大。

或者抛却所有尊严,向周浅易表明心迹,自己改为报考N大所在城市的大学,无论如何两人都要在一起……

或者,哪怕她不改变任何决定,只是坚定告诉他,“就算分隔两地,有着再远的空间距离,但永远——远不了的,是我们的心”之类。

没有。

都没有。

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她就不是一直让周浅易神魂颠倒的柏灵了。

——柏灵为他高兴,那高兴的表情,周浅易看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

——柏灵同时也提出分手,提出分手的态度,周浅易清楚,当然不是在开玩笑。

chapter7

周浅易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爱很爱柏灵的,爱到没有任何保留,爱到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爱到为她可以赴汤蹈火。

情话说得那么好听。

卡是看那一对对深陷在爱情长河里的男男女女,哪里有那么多的机会和时机,需要你赴汤蹈火?

很多时候的很多承诺,之所以敢承诺,是因为内心自知,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周浅易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假如柏灵不愿作出任何退步,他可以大手一挥,热血沸腾,所有血液冲到脑顶,轰隆隆响,倍儿男人地、倍儿热血地,倍儿激情澎湃地、倍儿不顾任何后果地,倍儿深情地、倍儿执著地,对柏灵说:“为了你,我决定放弃N大的保送生资格,和你一起报考S大。”

那时何等的豪气云天!何等的感天动地!何等的……

那句话,在和柏灵见面的两个小时内,无数次爬到周浅易的喉咙,却都被压了下去,周浅易为自己辩解,是因为柏灵一直在说话,他没有机会。

这个借口,太薄弱。

不是没机会,如果你想说,总是有机会的。

所谓没机会说,其实是不想说。

代价太大,未知的事情又太多。

或者说,他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爱柏灵。

因为就算是为了爱情,他亦不敢那整个人生前途这么大的赌注,来冒这个险。

之后,所有保送生被学校特批,放假三天。

周浅易有机会回到家,心有不甘,选择了全家人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我想放弃保送生资格,改为报考S大。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想而知的。

聂双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那么愤怒和失态。爸爸气得鼻孔都张开了,脖子上的青筋一道道凸起,像是燃着的导火索,随时要爆炸。他用手不停地戳着周浅易的脑袋,魔怔般重复着“你傻了吧”,说了无数遍,接着是在客厅里来回走,看到什么都不顺眼,顺手一胡噜,茶几上的杯子,沙发上的抱枕,一个个滚到地上,接连踢翻了三盆盆栽……急得妈妈在后面追着收拾,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却不敢和自己的老公发火,只是骂周浅易:“你个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向你爸认错。”

周浅易的确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他有些犹豫,一来想彻底试探父母到底会有什么样更出格的反应,二来也存在着一丝侥幸,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或许他同父母讲讲道理,他们会顺从自己的意思。

这样想着,他的底气又足了一些,继而说道:“反正我有我的理由。”

接下来,爸爸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这举动,当场吓得周浅易闭了嘴,吓得聂双偷偷拽着周浅易的胳膊回了自己的房间,吓得聂双的妈妈扑过去抱住自己的老公,从来没有骂过周浅易的爸爸第一次爆了粗口:

爸爸突然两只手扇自己的嘴巴,嘴里愤愤地骂着:“是我傻逼,所以生了个傻逼儿子……”

不停地,用力地,扇。

……

那天晚上,周浅易的父母连周浅易为什么会想要改变想法都没有问,他们只需要确定,最后儿子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会去N大就好了。在他们眼中,儿子不去保送的学校,是大逆不道的,是让全家人丢脸的,是让自己走出去无法跟任何人交代和解释的。

本来周浅易还想闹闹绝食什么的,结果被父亲这么激烈的自残行为吓到,自此再不敢提半句放弃保送资格的事情。

倒是聂双,心里明镜似的,猜周浅易如此折腾,定是为了柏灵。

周浅易倒也不否认,闷声说了一句“嗯”。

在那一刻,聂双是羡慕柏灵的。纵然周浅易眼里的他自己是懦弱的,但在聂双看来,至少他曾经争取过,尝试过,反抗过。

进入了N大,是所有关于大好前景的大学生活,以及可以大展身手的大好前途的代名词——人人都知道,进了N大,就意味着一只脚跨入了全球500强公司的大门,同S大,真的不是一个档次。

聂双认为,至少周浅易用行动表示了,说了,做了,虽然最后并没有如愿,却是周浅易深深爱着的女生给他的勇气和动力,她觉得,那个女生,是幸福的。

哪怕只是,幸福了那么一小会儿。

毕竟,他尝试着努力过了。

其实,那时的聂双并不懂得,很多时候的很多人,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和牺牲,其实不过是为了反抗。

有时候,甚至连反抗都不是,只是为了做出一个反抗的姿势罢了。

同爱情无关。

chapter8

后来,我逐渐懂得,其实,你喜欢一个人,就赋予了他伤害你的权利。

聂双是在升入大学后的第二个礼拜,收到白木珊的来信的。

信里有一页信纸,一本杂志。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聂双,你看了这故事,会明白我吗?会笑我傻?还是,会选择,和他们的做法一样,认为我是放荡的女生呢?”

那是一本青春文学类杂志,有着很唯美、华丽的封面,聂双坐在大学里茂盛的梧桐树下,忐忑不安地打开白木珊标注的那一页,文章里的主人公,白木珊用的是化名,但聪明如聂双,几乎是第一时间还原了那些化名之后的实际真人,有关周浅易、苗言东和白木珊之间的纠葛,仿佛一幅水墨画,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颜,静静地摊开在她的眼皮底下。

小说的名字,叫“谁赋予他伤害你的权利”: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垂死挣扎、病入膏肓的病人卷好袖子,试图证明身体的强硬健朗,却露出病态的、衰老的、皱巴巴的皮肤和皮包骨头。

谁赋予他伤害你的权利

1.

我站在周浅易面前,手脚冰凉。

他被同班同学从教室里叫出来,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打量一圈,最终转向我,“你叫我?”

我有些犹豫,咬着唇,深吸一口气,还是怯怯地点了下头。

“哦,”他斜看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干吗?”

我提起手中的袋子:“送……给你。”

“啊?”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是说,生日快乐。”

他站着没动,也没有接我手中的袋子,只是直直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伸出去的手正要缩回来,听到他的轻笑声:“哈,可是,干你什么事?”

“啊?”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的男生吗?”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的男生吗?

2.

我走在校园里,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哎,看到没,她就是白木珊。”

“啧啧,真够丢人的,真佩服她可以这么觍着脸皮在校园里走。”

“就是。”

……

3.

我给周浅易写信,只是缘于一时的冲动。

那年高二,刚刚分到文科班。在一次去隔壁班找好友吴棋拿杂志时,正好看到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周浅易。时任班长的吴棋正冲着他高喊:“周浅易,班主任叫你明天一早去找他。”不等他理会,吴棋跩跩地转过头,边走边对我发牢骚,“唉,这个周浅易啊,真是没治了,高一的时候可是全校第一名考进来,哪个老师见了不夸?现在呢?动不动就逃课,谁都别想找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见他谈恋爱啊?”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却瞥见周浅易突破三人的围攻,单枪匹马大跨步左躲右闪,一个漂亮的转身跳投,篮球应声入网。

“我虽说是班长,可也不是万能的呀。班主任真是,什么事都让我干。”吴棋继续发着牢骚,“入学时不是有学生档案吗,直接打个电话不就结了?”

“那你跟班主任这么说呀。”

“我要敢这么说我就是副校长了。”

“嘿嘿。”

周浅易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汗,随手脱下上衣扔在篮球场白线外的水泥地上,又抓过篮球架上的NBA背心套上。

“他其实挺开朗的,每次班级大扫除他都主动帮忙擦灯管。可是他逃课,班主任总是骂我,说我管得不严。”

周浅易做了一个假动作,晃过对手,在被晚霞染红的篮球场上,眯起眼睛,上臂与前臂呈90度,手掌向前推出,三分球应声入网。

“现在他的成绩,一落千丈,没有一门在50分以上。哎,人家都说男生到了高中就知道努力了,为什么偏偏他是反着来呢,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啊。”

“白木珊,你有在听吗?”

“有啊。”

吴棋敲我的头:“又走神了吧。”她从书包里掏出杂志,甩手扔到我的车筐里,愤愤地骑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晚上回到家,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周浅易,还有吴棋的话,鬼使神差,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给周浅易写信。

在信里,我署名左左。许是怕周浅易不理我,我欺骗了他,以他的初中同学相称,说听友人讲起高中的他成绩大幅度下滑,感到惋惜,希望早日看到当初的他云云。

我并没有告诉周浅易我所在的班级,因为学校的收发室是按照班级分发信件,没有注明班级的,就统一放在收发室外面窗台上的木头邮箱里,信的主人可以自由去拿——这样可以防止班主任抽查信件,也将周浅易认出我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收到周浅易的信,是在三天后,信的字数不多,通篇都在猜测我是谁,末了又留下他的邮箱,说这样写信不方便,不如写邮件——这倒正是我所愿,那时我的作文经常在学校得奖,班主任总是得意地把我的文章贴在年纪宣传栏里,我一直担心,万一周浅易不小心看到,猜出我是谁。

基本上保持在每周两封的频率。第一个月,周浅易一直猜测我是谁,我觉得他有些可笑,因为他的执拗,便回信说,如果他保证不逃课,好好上学,那么,我就答应和他见面。这封信周浅易是在过了一周后才回给我的,他在信中说,因为全校篮球赛的原因,没能及时去网吧,所以写信耽误了,请我原谅。又说,既然我不愿意现在公布身份,他会尊重我的决定。

就这样频繁地通起信来。

4.

我时常想,其实,这终究是和爱情有关的

我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母亲眼中的乖女儿,在他们眼里,我那么乖巧和文静。

其实我也愿意,要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该有多好——铺天盖地的测验,各科繁重的作业在书呆子的眼里,应该是种享受吧?

可是,我偏偏不是。

如果说开始选择和周浅易通信,是因为冥冥之中总渴望拥有些新奇的,刺激的东西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些许期待和乐趣,那么后来不知不觉开始关照他,爱上他,绝对是因为这样一个帅气的对象和双方彼此信中真挚的言语吧,这算得上情感的积累吗?

我不否认自己喜欢帅哥,如果可以选择,当然谁都会选择帅气些的,为什么不呢?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同周浅易聊身边的同学,聊任课老师,聊最近的心情,聊听到的笑话——唯独没有聊到爱情。周浅易的信从原来的一百多字,发展到后来的几页,有次过圣诞节,他和死党出去狂欢,回来居然写了一万多字,欢乐的气氛让我隔着长长的文字也舒心不已。还听说,周浅易似乎变得开朗,很少逃课,不知道真的是我的信起了作用还是临近高考,男孩普遍变得懂事,总之,周浅易为了学习开始拼命了。

我又何尝不是。

于是,和周浅易写信,逐渐变成了我紧张学习中的美味大餐,不管他用什么材料,添加什么调料,用什么火候熬煮,因为是他做的,便觉得放到嘴里,个个是美味。

一直有种敌人在明我在暗的奇怪心理,对周浅易的关注日益萌生。

上学的路上。

课间操的人山人海里。

人头攒动的操场中。

卖煎饼和各种零食的校园商店里。

下了晚自习大家纷纷取自行车的车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