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我姓歌?”抱起膀子,他冷冷问。关于何家驱逐有孕在身的母亲的事,的确不易释怀。

“真是个多疑的小孩。”何知之老师嘀咕,然后正色。“你外婆,我大嫂姓歌。而且,你不是叫Goshua Lazzio吗?”

“所以,老师是因为我是你的——侄外孙,才跟踪我?”歌舒亚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当然——”何知之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大的男孩子,辈分上,自己的外孙,“当然不仅仅如此。我受一个非营利性机构的委托,对你进行评估。”

歌舒亚点了点头,没有什么事比知道二十八岁的何知之老师是自己的姨婆更令人意外的了。

“不过,我看以你目前的情形,恐怕没有时间详细了解了。”

“是,我的时间紧迫,何老师。”歌舒亚承认他现在没兴趣知道那个什么鬼非营利性机构。他迫切的需要请假条,然后赶去意大利。

“你这孩子,难道被我教傻了?你以前逃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请假?”何知之走到桌边坐下,一边填写请假单,一边问。

歌舒亚愣了愣。半晌才轻轻叹息。

他,还想回到这里来吧?这里有他交的朋友,虽然也会吵闹,但是真的当他是朋友的人,有…

“喏,你的请假条,去吧。一路顺风。”何知之老师仿佛是知道什么的,所以,只是这样对少年说。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歌舒亚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再一次见到何知之,已经是八年之后的事了。

他走出办公室,把请假条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沿着走廊,走向楼梯。

静谧的走廊上,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忽而便有另一个脚步声,似与他的脚步声相呼应,渐渐接近。

及至走廊与楼梯口,歌舒亚停下脚步。

对面一个面孔雪白,黑发及肩的少女,捧着一叠纸张,也正来到十字路过。

看见歌舒亚,少女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歌舒亚。”

“任流浪。”歌舒亚深深看了一眼少女,看见她渐渐褪去了不分性别的中性清俊,一点一点,展现出女性的柔美。

“不去上课啊?”流浪微笑,歌舒亚与她家的任三任四不打不相识,现在可以算是死党。

“嗯,有些事。”

“那不耽误你了。”流浪捧了捧有些往下滑的纸张,转往衔接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游廊。

“再见,流浪。”歌舒亚在流浪背后轻声说。

他当然知道一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初中部学生会主席竞选,任流浪以黑马之姿,协助月绝情打败了热门人选汤葭靓,成功助月绝情登位,而任流浪也自然而然地出任初中部学生会副主席。

那是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女孩子。

最后深望了一眼少女的背影,歌舒亚右转,走向自己的前路。

流浪捧着有关学生会与高中部联办尚德学院六十周年校庆的资料,回到教室里。

一年以前的那场近乎白热化的竞选,流浪帮助月绝情,战胜了大热之姿的候选人汤葭靓,让人见识了她在不神游物外时的缜密与冷静。

没人能想象得到,任家这个不怎么爱声响,素日里十分清冷,无事便爱出神的女孩儿,一旦专注认真起来,会是怎样的滴水不漏。

连任家几个兄弟,都忍不住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个妹妹。

“我简直怀疑,小六神游天外的时候,是不是根本就在与神人学习。”任五笑眯眯、笑眯眯地。

“那是因为小六用功的时候,你都没有看见而已。”海啸倒是十分适应自己妹妹这样的转变。“你该好好学一学小六。”

“无妄之灾啊——”任五捂起耳朵,跑掉了。

谈话就此结束,任家几兄弟微笑。他们的妹妹,又怎会是池中之物?

早晚会摆脱枷锁,遇风化龙的罢。

流浪知道哥哥们嘴上虽然不说,却是支持她的。

家里也单独替她配了车子同司机。

有时学生会工作或者开会得晚了,司机都会捧着一个保温筒,里头盛着炖品或者甜汤,只为了让她在上车后第一时间,能吃上热热的东西,暖胃垫饥。

所有人,养父,管家全叔,五个哥哥,整个海燃园各色人等,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宠爱着她,呵护着她。

“想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任五趴在课桌上,下巴垫在双臂上,一副似醒非醒朦胧异常的样子。

流浪把资料放在课桌上。

“我在想今晚有什么汤喝。”

“啊啊啊——”任五哀叫,“全叔他们最偏心,给你喝的汤都是特别炖的,放了玉竹灵芝黄芪当归…”

“那是给女孩子喝的…”流浪叹息,这个任海喧,真的比她大三个月?

“给女孩子喝的啊——”任五拉长了声音抬起头上下看了看流浪,复又趴在桌上,嘀咕:“好象有那么点效果,比以前有女孩子味道了。”

一年多以前的任流浪,就像一根直不笼统的竹竿,如果不刻意打扮,完全不能在第一眼确认她的性别。这一年多来,倒真的渐渐长开了似的,多了些女孩子的柔美。

流浪耳力好,竟听见了,脸上倏忽飞红。

在课桌下,不轻不重地,给了任五一脚。

任五哀怨,只是仍懒懒的,以眼神表示愤慨。

“五哥不舒服?”流浪少见活蹦乱跳的任五有这么萎靡的时候。

“昨天老爹半夜搞突袭,搅得我一夜没睡好。”他将近一点才下线上床,父亲两点半就搞突袭,真真要命。

“?”我怎么不知道?流浪夜里一向睡得不算沉。

“你是女孩子嘛,老爹最疼你了。”任五闭上眼睛,“老爹关了警报系统,从阳台进来,将我秒杀,我根本来不及发声音。”

“你走火入魔了,五哥。”流浪叹息,任五最近晚上玩游戏到半夜,她隐约知道,因为他次日上课总是没什么精神。想不到连父亲都知道了。

“我已经后悔了,正在忏悔中。”老爹罚他一个月不许使用电脑和相关产品。啧啧,够狠,够凌厉。

两人喁喁低语的时候,月绝情走进教室。

流浪看见她,挥了挥手。

刚才她们本该在学生会办公室碰头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守时守信的月绝情却没有到场。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看见流浪朝她挥手,月绝情回以一笑。

“放学一起走?”

“好啊。”流浪点头。

“又要留我一个人…”任五听见了,极尽哀怨之能事地说。

“五哥还是早点回家,补充一下睡眠比较好。”流浪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加多一句,“五哥你看起来好憔悴,哪里还有一点玉树临风的样子?”

任五颓然将脸埋进臂弯里,闷闷传出一句:“瞬杀。”

放学后,流浪轮到值日生,月绝情就买了一支冰激凌甜筒,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舔食,一边等流浪做值日。

“教室里灰大,到外面去吃。”流浪拎着一个水桶,穿梭在课桌间洒水。

“不要紧,难得放纵啦。”月绝情不以为意,继续坐在一张课桌上,双腿垂下,前后晃悠。

流浪叹息,这个绝情,任性起来,简直令人发指。

“流浪,如果连你都拘着我,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月绝情一副哀怨模样,狠狠咬一口冰激凌。

做人本来就无甚趣味。这话流浪只敢在心里说。

等流浪协同另一个值日生将教室打扫干净,关上所有日光灯和门窗,走出学校,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

“今天不乘车,陪我走一走。”月绝情要求。

“好。”流浪点头。

两个女孩子,背着书包,穿着白色细条衬衫,外套浅驼色V字领羊绒毛衣,下头配着红黑格子全毛及膝苏格兰裙,黑色羊皮过膝靴子,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气息,引得路人注目,甚至有年轻男孩忍不住要吹口哨以示赞美。

两人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两辆黑色房车,车速放得很慢很慢,只为了配合两个少女一时心血来潮的步行。

月绝情挽着流浪的手臂,微噘了噘嘴。“流浪你又长高了。”

流浪无奈地耸肩,身高的事,她也没办法。她现在才初三,但是却已经有一百七十公分了。依她现在的拔高速度,等她高中的时候,长到一百七十五公分也不成问题。

“好象所有营养都集中到骨骼发育上去了。”流浪笑了一笑,曼妙的曲线于她,估计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还是绝情你发育得比较均衡。”

一百六十七公分身高,五十二公斤的标准体重,婉约曼妙的葫芦身形,配上那明媚狂野的五官,浓黑似自有生命的长发,月绝情的美丽,无人能及。

“发育得均衡有什么用?”月绝情叹息,语气中有少见的低落和颓丧。

流浪有些诧异。绝情是这样一个深知自己要什么,且应该怎样达成预定目标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沮丧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事?”流浪问。她们,是彼此的耳朵,在需要倾诉的时候,能安静地聆听。

“有一个非营利性机构找到我。”月绝情斟字酌句,轻轻说。

流浪微微挑眉。什么样的非营利性机构,要找到绝情?

“他们以培训菁英为主旨,在初中高中的适龄青少年中挑选合适的人选,邀请他们入营,进行数次总共为期半年的培训。培训的目的,是使这些人选能成为未来经济的领军人物,掌管庞大的家族企业,挥斥方逑,独挡一面。

“当我听说我被选中,可以入营参加培训,流浪,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这个我凭自己的实力获得的认可,不因为我姓月,不因为我有一个来历神秘莫测的母亲,不因为任何其他外因,只是因为我有这个潜质!”

流浪拍了拍激动的月绝情挽在她臂弯里的手,“这很好啊,你的能力得到了证明,你有机会进一步实现你的人生目标,为什么你还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月绝情挥了挥另一只手,“我是那么的想去参加这个训练营,可是,家里的家长会却要送我去国外念高中,然后在国外升学!”

流浪一愣。去国外念高中,去国外升学?这是不是意味着,绝情,要离开了?

“不能缓一缓吗?”

“他们怕我的势力坐大坐实。”月绝情轻嗤一声,“他们怕我能力卓绝,最后挤掉小十一,取而代之。可是,我只是想守护——”

月绝情蓦然停下,直直望进流浪眼睛里去。

“流浪,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流浪沉默良久。

她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在任家,左右兄弟都对她好,宠着她,让着她,他们不会强迫她做违背她意愿的事。可是,如果真的碰见了这样的事,她会怎么做?

“我会忍一忍罢。不是错过了这个训练营,就无法成为经济领军人物的。如果因为没有参加一个菁英训练营,就从此销声匿迹,那么只能说明我不是一个经得起打击的人。不参加,没关系,我会自己学得更多更好,让所有忌惮防备我的人都明白,任何小人之举,都打不倒我。”

月绝情深深看了流浪一会儿,倏忽笑了。

“谢谢你,流浪。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服气而已。”

“你做出决定了?”流浪微笑着问。也许,从此,她的身边,会少一个朋友了罢。

“我做出决定了。”明丽狂野的少女回以美丽得教人窒息的微笑,“再一次,谢谢你,流浪。”

两个女孩子在春风里,执手,微笑。

正文 第八章

“小姐,你的信。”

当流浪走进海燃园畅翠居的客厅时,管家全叔笑眯眯地递上两封信。

“谢谢全叔。”流浪微笑接过信件。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唯一不变的,是这个家予他们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每当她走进门来,永远会有笑脸在等候她,永远会有嬉笑怒骂的关怀围绕她。

“爸爸和哥哥们回来了吗?”流浪问。大哥海喑已经大学毕业,进公司帮父亲处理生意事宜;二哥海啸在上大学,是学校里的话题人物,风头无两;三哥海喧四哥海嘲如今是大一新鲜人,正忙于交际应酬,体会大学生活的美妙:五哥海唏和流浪自己,则处于高考前夕的紧张复习阶段,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但也决不轻松。

而小七——

家里现在最小的孩子,只比她小十八天的任海吟,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稳重有余,活泼不足,倒更象是这个家里最正常的孩子。

流浪记得,小七来的那一天,似乎正是绝情去国的日子,她到机场去送绝情。绝情笑得那么坚强而美丽,对她说,流浪,希望我们再见的时候,都变得更强更无所畏惧。

流浪狠狠拥抱绝情。

偌大的家族,容不下一个少女,非得将之放逐到那么远的异国去,于流浪,有些难以想象。任家的孩子,几乎人人都恨不能甩手不管父亲的生意的。

绝情回手抱了抱她,然后,毅然转身而去,流浪只来得及,看见她眼角那一抹晶莹的水光。

回程,流浪情绪低落。

她最要好的朋友,离开了。

这感觉有点像是硬生生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出去一部分灵魂一样,叫她一时难以适应。

所以,当她回到海燃园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家里凝重的气氛。

全叔守在书房外头,客厅里,几个哥哥默默坐在沙发里,神色说不上沉重亦或轻松,只是很难形容。

“怎么了?”流浪问经过身边端着茶盘的佣人。

“老爷有客人。”佣人说。

流浪当时只觉得自己满头黑线。她自然知道家里有客人,只是,什么客人,使得家里气氛如此凝重?

“小六,来五哥这里坐。”任五朝流浪招手。

流浪收拾一下自己低落的情绪,走到海唏身边坐下。

任五拍拍妹妹的肩膀,朝书房方向扬了扬下巴。

“里面已经谈了一早上,还未见分晓。”

谈什么?流浪眉毛轻扬,谈什么需要一早上,且哥哥们都坐在这里等消息?

流浪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因为,恰在那时,书房的门开了。

书房里,走出来一个极娟秀的女子,一把黑发油光水滑,俱梳到脑后,绾做一个髻,以一根芙蓉冻石簪子固定。她戴珍珠耳环,穿一袭月白色绘蟹爪兰及膝旗袍,光洁修长的颈项微微低下,教人看不清她此际的神色。只有一串晶莹剔透,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的泪滴,出卖了她幽雅表象下的真实情绪。

流浪仿佛能听见那一串珠泪滴在波斯地毯上的声音。

就象,水晶在心头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