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贤道:“弹阳关三叠。”

“……”柳尘鸢忽然想起,当年赵书贤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弹琴。

这人……

赵书贤手长脚长,柳尘鸢手都伸不出衣袖,有点滑稽。赵书贤要她弹琴,便替她把袖子挽了起来。

柳尘鸢抿着嘴唇:“这样怎么弹。”

虽然袖子很宽,可毕竟两人手臂抵着手臂,这怎么可能弹琴呢。

然而赵书贤只是说:“弹。”

柳尘鸢知道自己是没法改变这人主意的,她受不了地皱了皱眉头,勉强伸手去抚琴,好在赵书贤还算配合,柳尘鸢断断续续地弹了几个音节,赵书贤忽然道:“唱。”

“你……”柳尘鸢道,“我不会唱。”

赵书贤依然是说:“唱。”

柳尘鸢是真的不怎么会唱,她声音天生偏细弱,听起来有点软软的娇娇的,又带一点闽国的江南口音,语调起伏的并不明显,似弯弯的水道上过了一条不着痕迹的小船。就好像老天爷觉得她这个人身材纤细,嘴巴小舌头小,不适合发出太粗犷的声音。之前每一回她觉得自己是在对赵书贤嘶吼,实质上也只是像个小奶猫在挥着自己连指甲都没有的爪子发出软乎乎的猫叫声,与其说是反抗,倒不如说是在惹人来加倍欺负她。

这样的嗓子,要唱点缠绵缱绻,诗情画意的小曲倒还可以,要唱阳关三叠这样忧愁又悲壮的歌,实在太不合适了。她的声音,不是适合送别的声音,更不是适合悲切送别的声音,它只适合在水波袅绕的洞庭湖水中响起,轻快而温柔。

可赵书贤要她唱,她只能唱,阳关三叠这样的名曲,她是学过的,只是实在没怎么唱过,词要忘的差不多了。

赵书贤见她犹犹豫豫的皱着眉,便在她耳边道:“清和节当春……”

有个开头就好办一点,柳尘鸢不怎么方便地弹着,也磕磕巴巴地唱着:“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曲也断续,词也犹豫,三更半夜,鬼哭狼嚎。

柳尘鸢在心里暗暗想着,也只有赵书贤这样的疯子才会喜欢这样。

赵书贤见她顿了顿,便又提醒了句“霜夜与霜晨”,柳尘鸢发现他居然记得挺清楚,也只好慢慢唱下去,唱完最后“千巡有尽,寸衷难泯……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她弹了最后一个音节,颇有些疲惫。

“不错。”赵书贤评价。

柳尘鸢觉得赵书贤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资格逼别人弹琴唱歌,反正他也听不出来好坏。

她疲倦地说:“还有什么事么,弹完了,可以放我去休息了么?”

赵书贤说:“再来一首。”

柳尘鸢隐忍地抿了抿唇:“我累了。”

“那咱们上床休息。”赵书贤并不在意。

柳尘鸢现在听见‘休息’两个字就头皮发麻,只好立刻道:“我弹,我弹……你要听什么。”

“弹个你想弹的。”

柳尘鸢想了想,伸手抚上古琴。

散音为始,之后便是恣意悠然的散板,带着一点淡淡的倦懒和一丝恣意,赵书贤没有说话,只听着她一路弹至泛音,节奏清新明快起来,之后曲音更加清晰,引人入胜。

此时此景,不过两人一琴,幽暗的寝房与一盏明辉不定的烛灯,却偏生因琴音有了阳光普照,万紫千红之感,像是方才下过一场春雨,周围是绿意盎然的竹林,竹叶上还凝着将落未落的雨滴,深吸一口气,便可将这清新之气与这一室春吸入肺腑之中。就连身边的人,都仿佛是带着春意,磊落清新的,又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婉转,惹人心醉。

然而这首曲在收尾之前却戛然而止了,因柳尘鸢知晓这曲的最后依然要恢复散板的节奏,可却再不是倦懒与恣意,而是一种看透此生的绝望与怆然。

这首曲她太熟了。姜蕴出生在春天,柳尘鸢会弹琴之后,便时常练习这首《春晓吟》,这首曲算不得什么特别的名曲,可她自己十分喜欢,又觉得适合姜蕴。

彼时她无忧无虑,并不懂这首曲最后是怎样的遗憾与惆怅,只觉得是春红谢了,春日过了,稍带片刻,便会迎来热情而完满的夏。

姜蕴十八岁生日前夕,她十四岁,就总爱在花园里练这首曲子。姜蕴很喜欢,但也告诉了她曲后真意。

到如今,她自己也算是懂了。

人这一生畅快的的时间就如同春日一样,最早来到,也最早离开。

柳尘鸢不愿意弹尾声给赵书贤听,然而没想到赵书贤却似乎对这首曲颇为熟悉,他道:“怎么不继续弹?”

柳尘鸢只好说:“后边……忘记了。”

听她这么说,赵书贤倒也不计较,他把脑袋搁在柳尘鸢肩膀上,懒洋洋地说:“若母后能见到姜蕴,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么?”

柳尘鸢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赵书贤的用意。

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可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颇为愉悦……柳尘鸢内心忐忑,但现在她背靠他坐着,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她只能慢慢道:“没什么想说的。”

赵书贤凑过去咬了咬她软软的耳垂:“真的?”

柳尘鸢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缩了缩:“你……你不要老咬我行吗……”

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你是狗吗?

而且咬的都是很奇怪的地方,锁骨,泪痣,耳垂……每一个都让人打哆嗦。

赵书贤听她这么说,反而更用力地咬住她的耳垂,柳尘鸢欲哭无泪,又不敢挣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好在赵书贤尽兴后终于解开衣服,柳尘鸢便逃也似的跳回了地上,警惕的看着赵书贤。

他坐在原处,看不出喜怒,只说:“这琴就放你这儿了。”

柳尘鸢没有应,只垂着头。

赵书贤道:“朕……”

柳尘鸢依然没什么反应,赵书贤到底没说完这句话,只是看了眼已经有点焉的“柳尘鸢”,伸手轻抚它的花瓣:“母后没有好好照顾好尘鸢。”

柳尘鸢心绪不宁地道:“牡丹本就不该在秋日开花,能活这几日,已是很不错了。”

赵书贤看她一眼,道:“若朕想,它在冬日开花都是可以的。尘鸢可比你听话。”

“……”柳尘鸢憋屈地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赵书贤想了想,伸手残忍地拔了一片“柳尘鸢”的朱红色花瓣:“这一瓣,朕带走了,剩下的,母后可千万要好好照料。”

说完,他倒也不多做停留,带着花瓣径自离开了。

他一走,柳尘鸢便腿软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不光是害怕赵书贤会对她做什么,更是害怕她和安琢言的计划被发现。

不过,既然赵书贤这么轻易就走了,想来他确实没发现自己的贵妃要帮助太后逃跑。

那么他来的目的也就是明面上的让柳尘鸢弹琴……其实弹完阳关三叠柳尘鸢就有点明白了。

阳关三叠,唱的是相思,是离愁,是目送友人去战场的哀伤。

赵书贤没说,但她也从安琢言那里知道了,虽不晓得闽国发生了什么,但明天赵书贤便要御驾亲征了……

他要去打仗,却逼她来弹这样离情依依的曲子,真是可笑至极。

她就故意要弹春晓吟这样曲子里欢快的部分,表示自己的喜悦。

好在赵书贤根本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而还似乎很满意,也不知道在满意什么……

柳尘鸢摇摇头,索性也不睡了,穿了外袍便开始偷偷摸摸收拾起行李来,第一件收进去的,便是问兰的那双并蒂莲软缎绣花鞋。

问兰,我们一起回去,回到我们的故土……

作者有话要说:锁文真的好伤元气啊 尤其是第一章被锁 昨天被锁之后一个收藏没涨过了T.T

我还想冲榜来着OJZ 求大家多撒点花吧呜呜呜

另外赵二要暂时下线了 不过放心 变态走了 会来一个萌萌哒小鲜肉!

赵二:= =+

第 10 章

赵书贤要御驾亲征这件事,除了安琢言没人告诉柳尘鸢,她是闽国的公主,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不该让她知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书贤之前消失六天便是在处理亲征之前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赵书贤领兵离宫,柳尘鸢则焦急不安地等待安琢言的到来。早上安琢言要送行,理所当然地不能来请安,一直到午时,她才来了椒芳宫,并说自己带了些东西来给太后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对耳白釉花瓶。

柳尘鸢一副很喜欢的模样,让那两名宫女直接将花瓶放去了自己寝宫。

而实际上,花瓶里有一套宫女的服饰。

之后便是让柳尘鸢提心吊胆的偷天换日的时间。柳尘鸢和安琢言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一同进了柳尘鸢的寝房,过了一会儿,安琢言带着两个侍女走了出来,并吩咐冬梅夏槐,说是安琢言累了,正在休息,不要随意进去打扰。

冬梅夏槐在安琢言走后悄悄开了个门缝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柳尘鸢躺在床上,被子是供起的,还有一点发丝露出了床幔。

她两人放了心,便在一旁的耳房里安心等待柳尘鸢拉铃,可一直到傍晚,柳尘鸢的寝房都十分安静。

冬梅夏槐有些不放心,索性打算进去喊柳尘鸢来用晚膳,然而这一回推门,两人惊的头发都要飞起来了柳尘鸢不见了。

一旁的窗户大开,显是她从窗户逃走了。

冬梅夏槐对视一眼,皆是肝胆俱裂,一脸恐慌地慢慢跪在了地上。

***

柳尘鸢是跟着安琢言一起离开的,她换上宫女服后,伪装成安琢言的宫女,由她带着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而另一个宫女则留在她的寝房内装作她的样子,而后伺机逃走。

这样的话,即便那个宫女在逃走后被人发现,对方也只是发现了一个宫女而已,并不会惹人注目,但要是柳尘鸢的话,她胆子太小,要一个人装成宫女逃走,只怕没出椒芳宫的门就要被抓了。

安琢言将柳尘鸢带出椒芳宫后,立刻带她去了自己的未央宫,柳尘鸢原本收的行礼都没能带上,只带了一双问兰的绣花鞋,未央宫里备好了给安琢言的行李,无非是两套换洗衣物,三件裹胸,还有一点药物和盘缠。

柳尘鸢拿起那件衣服,表情十分严肃这是一件兵服,且还是赵国的兵服,也不知道穿着这样兵服的人,杀了多少个闽国的子民。

可她现在却要束上裹胸,穿上这套兵服。

柳尘鸢心情复杂地去了屏风后换衣服。

换好衣服,柳尘鸢一走出来,安琢言便有些忍俊不禁她身上是朴素的兵服,头上却还梳着丫鬟头,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安琢言将她按在妆台前,温柔地替她将发带拆了,重新梳了个最普通的男子的发型。

可这张脸,分明还是女子的脸。

安琢言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外边却有人通报,兵部安大人来了。柳尘鸢越发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捏住了衣角。

安琢言看了眼柳尘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让安勤华进来。

即便是后妃的亲哥哥,也是不可以与后妃单独待在一个关了门的屋子里的,可安琢言可以,且她与安勤华见面,赵书贤从不限制次数,也丝毫不过问。为此安勤华倒是提过几次,表示起码皇上十分信任自己和自家妹妹,对此安琢言唯有报以一个难以言喻的苦笑。

安勤华进屋后,目光便落在了柳尘鸢脸上,看见柳尘鸢,他愣了愣,这才行礼道:“下官见过太后。”

柳尘鸢忐忑不安地道:“这种时候便不必多礼了。”

安勤华抬头,视线在柳尘鸢脸上不着痕迹打了个转后才道:“娘娘的衣服和头发是好了,可恕在下直言,娘娘您的脸,分明还是女子的脸。”

白皙的皮肤,小巧的脸,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唇,眼角还有颗泪痣……任何一个男人也很难长成这样。

听安勤华咋么说,柳尘鸢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有些无措,安琢言便替她画了粗上许多的关公眉:“这样便好一些了……等进了北营就没事了,谁会盯着别人的脸看。”

这说法实在很不负责,安勤华看了眼自己的妹妹,又看了眼显然什么都不懂的柳尘鸢,最后还是点点头:“也是。时间紧迫,太后娘娘,跟下官走吧。”

柳尘鸢站起身,忽然道:“对了……冬梅夏槐小青子……”

安琢言疑惑道:“他们怎么了?”

柳尘鸢看着她,眼中有些不忍,安琢言立刻懂了:“您是怕您这一走,等皇上回来,会牵连他们?”

“嗯。”柳尘鸢轻轻点头。

安琢言与安勤华不动声色看了彼此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点惊讶,这种时候,她倒还惦记着下人。安琢言伸手握着柳尘鸢的手:“娘娘不必担心,这件事臣妾会处理好的。他们嘛,一点杖刑怕是躲不过,但不会有性命之虞。”

“好。”柳尘鸢看着她,“这一次……多谢你了。”

安琢言笑着看她:“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只要娘娘顺利回到闽国,臣妾也就心安了。”

柳尘鸢感激而感动地又看了她一眼,这才忐忑地跟着安勤华走了出去,门两侧的侍卫和宫女早被遣散,一直到未央宫外才有下人,而安勤华的小轿就停在未央宫之外。

为了掩人耳目,柳尘鸢在兵服外还罩了一件太监服,头上也带了顶太监帽,她跟着安勤华的小轿,地垂着眼一点点慢慢走着。

昨日安琢言忽然拉住她,说可以助她回到闽国,柳尘鸢将信将疑,安琢言却告诉了她一个听起来无懈可击的方案

彼时安琢言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娘娘若是贸然逃走,即便可以逃出皇宫,可外边那么乱,娘娘只怕根本回不到闽国……可,皇上这一次要待人御驾亲征亲临闽国,臣妾的二哥是兵部侍郎,与北营的后勤队伍的常校尉关系亦很不错,臣妾的二哥可以带您混入北营后勤队!明日一早皇上便会离开,后勤队则要下午才出发,娘娘不必担心会被皇上发现。且后勤队不必上前线,不会有什么危险……娘娘跟着后勤队,一路安安稳稳到了禹州,再趁夜离开,过了禹州便是闽国了。”

这个计划听起来实在很诱人,柳尘鸢当时呼吸都凝住了,却还是问了一句:“可兵营中全是男子……”

安琢言却说:“等娘娘您换了兵服,作男子打扮,是不容易被发现的……昔日祝英台女扮男装混入书院,那么长的时间,不也从来没有被发现?从这儿到禹州,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娘娘想来是可以瞒得住的。”

柳尘鸢实在太想回闽国,安琢言这么说,她便信了,最后攒着手里的纸钱点了点头。

这才有今天这一出。

好在之后一切顺利,两人出了宫门,守门之人见安勤华带了个太监出来,拦下正要盘问,安勤华便说是安琢言派出的内监,要跟着他回府上,替安琢言拿些东西。

安琢言是唯一的贵妃,安勤华也是个侍郎,本就没人愿意来为小事得罪他们。

他们是没见过柳尘鸢的,见柳尘鸢低垂眉眼看不清容貌,但秀秀气气像个小太监,并不疑有他,便放了行。

出了宫,安勤华便让柳尘鸢一同上了马车,柳尘鸢还未与男子同车而坐过,十分不自在,好在安勤华彬彬有礼,目光只看着马车前行的方向。

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达达,柳尘鸢抱着手中行李,心中充满了未知与不安,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她瞪大眼睛东张西望,安勤华瞥了她一眼,觉得柳尘鸢像个惊惧的小兔子。

他有点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毕竟,是要送这只小兔子去屠宰场的。

快到时安勤华转过脸,让她把外边的太监服给脱了,之后便领着她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映入眼帘的场景便让柳尘鸢愣了愣兵营之外,无数的士兵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东西,将一箱一箱的储备物给放去木车上,远处有一整队列士兵站的笔直,队列整齐,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在搬东西的显然是后勤队伍,大约是因为一直在搬东西,所以每个人几乎都脱了上衣,露出被晒黑了的精壮的一身腱子肉,上面布满了汗水,柳尘鸢只看了一眼就扭开了目光。

安勤华看了她一眼,本以为她会面红耳赤,没想到她面色发白,只死死盯着地面。

于是安勤华带着她绕了点路,从后面进了北营,让她站在一旁等待,自己去与常校尉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