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但奢豪,还是人间的奢豪方式。

不但是人间的奢豪方式,还是人间放荡形骸的单身贵族男子的奢豪方式。

以至于洛涓都愣住了,直觉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

一个小僮见她怔怔站在门口,好意询问说:“这位姐姐有事吗?”

洛涓道:“这里总是这么热闹吗?”

萧瑜这些年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吗?是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这么吵闹,他怎么修炼?怎么练剑?

“不哇,”小僮摇头晃脑,“主人办酒宴时,才会这样。”

“主人何时办酒宴呢?”

“主人想办酒宴时,就会办酒宴。”

“哦,”洛涓有些无言以对,道,“主人经常想办酒宴吗?”

“如果不闭关修炼的话,主人还挺经常办的,”小僮笑眯眯说,“我是凡人,我们一般都在这里服役十年,我哥哥以前也在这里,他待了十年,主人只办了一次,我来才两年,主人已经办了七八次了。”

洛涓忍不住就接着他的话问:“你很喜欢酒宴吗?”

小僮笑眯眯的:“喜欢啊,又热闹,又有好吃的,还有赏赐。”

洛涓直起腰,摸了一块金子给他,道:“姐姐也有赏赐给你,你去向主人通报吧,就说洛涓来找萧瑜。”

小僮高兴地接过金子,欢天喜地地把“洛涓来找萧瑜”念了两三遍,就一溜小跑跑回了庄园里。

庄园里出来的人渐渐稀稀落落,乐声也渐止,天色渐渐晚了。

越是热闹的酒宴,散时便越是凄清。

曲终人散。

连她这不是局中人的,都感觉到了曲终人散的滋味。

萧七郎为何要执着于办这种酒宴呢?

等了一阵子,庄园门口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也隐没在山那边不见了,她耳边终于听到一个声音:

“进来吧。”

洛涓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是,前辈。”

她走进金箔裹边的朱漆大门,走过铺着大红猩猩毡的甬路,走过金鱼池,走过垂柳,走过繁花似锦,最后被引导着,走进了四方滴水檐的室内。

这里不是大厅,但地上全部铺满汉白玉,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有一种异域风情的富丽堂皇,黄金香炉上镶嵌着各色宝石。

头顶上鲜艳的壁画也不是正常中土风格。

这是一处内厅,并不大,通常用来接见人数少的亲近客人。

穿着一身黑色厚重丝织物的长袍,露出脖子和手腕的萧七郎负手背朝她站立。

洛涓客气恭敬地行礼:“萧前辈,我来找萧瑜。”

“我知道。”萧七郎转过身来,脸上和那些宾客一样,带着酒后的酡红。但是他眼底带着青色,脸色疲倦,甚至还叹了口气。

洛涓暗暗心惊。

但她面上仍不动声色,声音清朗,不徐不疾:“那么,请问萧瑜何在?”

“他喝醉了,在后院。”萧七郎说,“你去看看他吧。”

他厚重的黑色丝绸袖子一挥,一道银色的细细光芒就直朝着后院延伸过去,好似一条线,给她引路。

第111章 生来

洛涓顺着空气中那条闪闪的银光线走进了后花园,天色已黑,后园有什么花木也看不清楚了,只有一条银线格外显眼。

闪烁在黑暗的花园里,好像一个梦境。

她无暇他顾,也就像梦境里的小姑娘一样执着地追随着那条闪烁的银线而去,直到它把她引到后花园的三间精舍前面。

这次她用灵目术观察了一下,这三间屋子相对比整个庄园的豪奢,算得上清雅精美,灰瓦白墙之外,还用了不少竹子覆盖住墙面。

神识在屋子里滑过,里面确实有人。

熟悉的气息。

她不再犹豫,轻轻推门而入。

屋子里没有点灯。

但从西边轩窗透进来的一缕微光,还是可以让她看清楚窗前榻上背朝着她撑着头侧卧的人。

似乎在看着窗外。

头发全然披散下来,像黑色的海洋。

不复平日一丝不苟的锐利和俊美,而有一种放纵沉沦的艳丽。

他也穿着他师父那种看上去十分舒服,又轻盈又厚重的黑色厚丝长袍,撑着头的手腕处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但又充满力量。

足以劈山开岳的力量。

洛涓闻到了酒气。

萧瑜他以前从不喝酒。

他曾在信上跟她说过,他不喜欢任何让自己脱出掌控的事情,所以也不喜欢喝酒。

她没有出声叫他,进门之后,手在背后关上了门,便背靠在门上,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天边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了,她才听到他哑声说:“对不起。”

洛涓没有回答,她轻盈无声地朝他走过去,最后在他的榻边上坐下。

萧瑜像一头只剩下最后一次捕食机会,失败就会饿死的猎豹一样凌空而起,猛地把她扑倒,拽进自己怀里,压倒在榻上,紧紧抱住,死死压住。

他的手臂像是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他把所有的体重都压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他的头发拖曳过她的嘴唇,他的酒气包围住她,他砰砰的心跳清晰可闻。

她柔软的身体似乎是他唯一的救赎,死都不肯放开。

虽然被突然压住,洛涓也没有惊慌或羞涩,更没有反抗。她勉力抬起还能动的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萧瑜像是被瞬间点燃,他抬头疯狂地寻找她的嘴唇,似乎在寻找生命本初的甘霖,找到之后便辗转厮磨,汲取更多之后还要更多…

许久之后,他才平静下来,挪动身体不再压着她,但依然把她紧紧锁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

她就乖乖缩在他胸前,脸埋在他胸口,继续听他的心跳声。

好在,已经不那么颓废了。

也许又过了许久,也许也没过很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对不起。”

声音还带着微哑,但是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清明。

她挣扎了一下,把头从他的下巴压制中解放出来。

“看来真的很严重呢,”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而快,平静甚至微微愉悦,一点也听不出刚刚失去初吻的娇羞,“竟然让你成了这个样子。堂堂的萧瑜,萧家的家主,崇真天资最好的下一代,天之骄子…”

萧瑜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和嘲讽。

她的话让他不知不觉就想倾诉了,她的声音和态度让他觉得再糟糕的事,可能也没那么糟,他伸手珍爱地轻轻理她被他弄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我根本没想到这世界竟如此荒谬…”

突然间,他猛然刹住了,不再说下去。

“怎么了?”她声音依然轻快温柔,催促着他说下去。

“别问了。”他声音沉闷,“你不知道还好些,到了不得不知道的时候再知道吧。”

他坐起身来,整理弄皱的衣服,声音恢复了沉稳和自信:“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喝了两天酒,已经够了。”

洛涓猛然坐起身来,声音冷了下来:“你师父不肯告诉你时,你是怎么说,怎么生气的?”

“你就这么有自信,觉得我不会生气?”

“凭什么你就能替我作决定,认为我不该知道呢?”

“难道我就比你心性差,比你脆弱?”

萧瑜扭过头来,在黑暗中看着她生气的脸。

最后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别生气,”他声音低柔,“你说的对,你本来就不是普通女子,即使在女修士中,我也未曾见过心性比你坚韧强大者,便是我所见过的元婴女修士,也未必能及你…”

“你当然心性不比我差,从小时候第一次相遇开始,那么多艰险危难,你都不曾惊惶和动摇,一直是你在救我…”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轻轻将她一缕鬓发别到耳后。

“…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不止是因为真相太残酷,也因为真相太难堪了…”

“难堪到我说不出口…”

“我们的骄傲,都是笑话…”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哑了下去,让洛涓想起啼血的杜鹃。

他没哭,但是洛涓觉得他的声音其实在流血。

“…你知道吗?师父竟然告诉我说,我们都不是人。”

“嗯?”洛涓有点懵。

难道我们都是什么妖,什么仙,什么神的后代?

“…不是我和你,是所有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是人,只有九十九个人例外。”

“这个世界,我们这个世界,叫作琉璃界,本身就是为了那九十九个人而建的,他们都是神的亲眷,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那些神飞升时,把自己的亲眷带上了,但是无处安置,就造了这个世界,在这里,他们不老不死,可以一直修行到飞升为止…”

洛涓毛骨悚然:“你是说,这不是神话,那些人还活着?”

萧瑜苦笑:“掌门就是其中之一。”

“龙虎门的太上掌门也是。”

“他们提到过的庞真君和她的道侣也是。”

“那我们呢?”洛涓斟酌着,“无非他们不是普通人,我们是普通人,不能不老不死呗?为何要说我们不是人?”

“这个世界如此大,九十九位真人太冷清了,也少人服侍,于是真神们在大陆中央降下一件法器,叫作化生池,化生池里每过一段时间,可以生出一批人来,他们称之为化人,是化生池所化的人,这个世界上亿万生灵,除了九十九真人之外,全部是化人和他们繁衍的后代…”

“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人,是一件法宝诞生的生灵。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一些人的奴仆的。”

“哼,”洛涓说,“虽然比起我爹,我宁可是化生池生出来的,但我明明就是我爹娘生的。”

萧瑜嗤笑,“更可笑的就是这个,我们不是化生池直接诞生的,而是化人的后代,在真人们眼里,还比不上化生池诞生的…因为从那个法宝里诞生的,都资质不凡,且有一技之长,还更加驯服…”

“…谁管他们怎么想?”洛涓仰起脖子,“就算是化人的后代,就算化人是从法宝中诞生的,我们都有血有肉,有筋脉灵气,有情有义,有心跳有呼吸,还有繁衍的能力,我们就是真正的生命…神话中还说女娲造人是用泥土捏的哩,难道大家都是泥土?那些所谓的真人们是泥土,那比我们又高贵到哪里去了呢?”

她轻轻回拉住萧瑜的手,柔声道,“萧瑜哥哥,我知道你生性高傲,受不了这样的事…可是你想,这个世界永远都不是平等的,永远都有人比另一些人得天独厚,单凭出身就能把别人踩在脚下…你,天赋卓绝,出身高贵,胜过了几乎绝大部分的修士,是天之骄子,但是那些普通的修士,又远远胜过没有灵根的凡人,他们很多都不把凡人当人看呢,像我爹和洛家镇的人…而在凡人中呢,也有人生来就是王子,王公贵族,或大富之家,而有的人生于贫贱,一辈子为了一口吃食蝇营狗苟,遇到灾年卖儿卖女…真人和我们的区别,和这些区别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就当知道了这世上还有百人生来比你更占便宜,不就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萧瑜和她十指相交,听到这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赞道:“涓涓,你果然心性极佳,比我看得更透…只是…”

他顿了顿,低声苦笑道:“我们生来就是为真人所用,不是说说而已…等到了金丹圆满,要想成婴,就要和真人结契,这个契约,就是成为其奴仆,生死为之所控,他一个意念,就能让我们死去。若是不结契,永远也成不了婴…”

洛涓沉默了下去。

她再乐观,再想安慰萧瑜,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忍不住确认,“会不会是萧前辈在逗你玩呢?”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毕竟轮河真君也是有所表现的…

萧瑜再度回以苦笑。

洛涓渐渐反应过来,心中愤懑越积越多。

凭什么?

凭什么那么多优秀至此的人,生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当奴仆的?

连人的名义都要被剥夺?

萧七郎,师公,师父,云腾真君…哪一个生来不是有大毅力,大福运,大天资的人?

凭什么为了成婴就要被人套上狗项圈?

凭什么要说他们不是人?

他们不是人。

自己不是人。

那么优秀,那么好的萧瑜也不是人…

他那么骄傲,岂肯跪在别人脚下?

她想哭,胸中又有一股怒火想要把这世界烧尽。

就像当初明白父亲为了区区蜘蛛就要牺牲她当蜘蛛的饵食时一样。

胸中冰冷,又火热。

像是插了一把刀,血想流,又流不出来…

她终于明白了萧瑜为什么违背诺言没去找她,而是在这里醉了两天…

“…师父说,他当初金丹圆满,得知这一切时,”萧瑜缓缓道,“曾经想过干脆不成婴了,度过金丹期寿元,一死百了。”

“但因为告诉他的是庞真君,庞真君对化人很有感情,很尊重,又愿意做他的契约者,允诺绝不会使用契约约束他,他才结契成婴了。虽然最终跟他结契的是庞真君的道侣…但是一样的。”

“师父说他是幸运的,庞真君和谢真君说到做到,从未强迫命令或约束过自己的契约者。他说我们也很幸运,虽然庞真君和谢真君失踪了,但轮河真君还在,他也很善待化人,不会去约束自己的契约者。”

“听起来我们将会有仁慈的主人。”洛涓嘲讽地笑道。

萧瑜沉默不语,黑暗中洛涓看到他握起的拳头上的青筋。

气氛太凝重,杀意凝结。

洛涓看这样下去也不行,自己转移了话题:“我师父当年到崇真,就是为了和轮河真君结契?”

“嗯。”萧瑜缓和了下来,杀意散了许多,“我们都还是幸运的,别的宗门情形简直难以估量,比如之前那个龙虎门的金丹修士,他金丹圆满百年了,还被蒙在鼓里,只是因为龙虎门唯一的真人,他们的太上掌门厌世了。龙虎门这百年来,已经有好几个金丹圆满的修士含恨陨落了。他们门中的元婴修士们也不敢劝。”

“这还算好的,师父说,还有真人完全不把自己的契约者当人看的…”

洛涓站起身来,缓缓绕到萧瑜面前,他坐着,她伸出修长柔细的双臂搂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