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撑着呀?是小丫头主动要求的。”

“她怎么知道的张尧?”

“何止知道,她还晓得张尧是你爹的门生……”

沈一拂的心口没缘由地一紧,“说清楚些。”

“她就这么提了一嘴,我寻思着你是不可能同别人讲这些呀……”庆松心中本就攒了许多疑虑,这会儿忍不住分析起来,“话说回来,这个小丫头给我一种特奇怪的感觉……”

“?”

“光她会使枪这一点就很奇怪啊,这年龄的小姐闺秀,守旧的无非绣绣花嗑嗑瓜子儿,开明些顶多念念书、参加一些新兴的社交联谊,怎么可能有机会摸到枪呢?你那把毛瑟是带匣的军用枪吧?”

当某些被刻意忽视的疑点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冒出来,沈一拂的心猝不及防一震,下意识驳道:“或许只是假把式……”

“手术一结束,我就给那枪卸弹匣了好么?”庆松模仿了一下云知握枪的姿势,“她能装弹,上膛,嚯,甭说多老练了。”

某个念头再次从心中划过,沈一拂深吸一口气,眸光一掠:“枪呢?”

“她就把枪放……咦?我明明……”庆松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茶几,瞠目结舌地变了嗓,“她该不会又把枪顺走了罢?!喂!沈琇,你才中过子弹能不能没事别用蹿的……”

沈一拂快步奔往二楼。

伯昀为什么还留在上海被人追杀、是否昨夜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现在已经没时间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云知找庆松求救的时机固然奏效,但一句商量也不打就任意妄为的偷走了枪,这位林五小姐到底还知不知死活了?

沈一拂回到卧室,打开保险柜重新取了把枪出来,检查了一遍弹夹内的子弹,又掀开衣柜拿了件长款风衣,不留神间,将木匣子蹭到了地板上。

他俯身捡起,随手放柜面上,余光一晃间,浑身蓦地一僵庆松追进来,见他一副即将出门开战的架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不会吧?昨天不还说自己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

他一把攥住了庆松的袖子:“你动了我的匣子?”

“我压根没上二楼过。”庆松哪不认得这匣子不匣子的,被沈一拂的眼神瞅的瑟缩了一下,“喔,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给你动手术的时候我让你学生上来给你拿衣服……怎么了,这里也藏枪了?她不会不止偷一把吧……”

话未说完,袖子倏地一松,但见沈一拂整个人被匣子勾了魂一般,宛如半截木头般愣愣戳在原地。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瞳孔颤抖着,几乎不敢转眸去确认。

须臾,才艰难地偏转过头,伸出指尖,将匣子上的白铜锁微微一抬。

那锁上赫然列着来不及复原的六字“密码”

等我回来再吃。

作者有话要说: 100%

虽然是并不意外的掉马,希望你们看的开心~

钥匙:我把女主人带到了男主人家门前呢!

锁:切,我比你牛,我为男主人找到了他的……

钥匙:爱?

锁:智商。

(此处应该有个背景音乐譬如: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好啦!这样几乎六千字的一章我可能要写三四天呢!存稿箱告急,亲爱的大家悠着点看哈!

----------致谢霸王票

第三十七章 济堂中学

这不是第一次,他以为自己魔怔了。

饶是起初对她有些稍不同的印象,多抵也只是始于摆渡桥上那一句“我叫妘婛”。

世上同名同姓的大有人在,发音相似者更是数不胜数,一句听不甚清的呢喃着实没甚意义,却令第一天前去大南大学述职的沈教授亲自送伤患上了救护车。

尽管后来才沪澄教导处才知她名叫云知,是林赋约的女儿。

他惯是个严谨的,给特招生小测是要堵上那些权贵学子的后门,她六门空四门,是铁板钉钉不能录取的典型。

饶是故友之女,亦不能例外。

但阅卷时,不论是文章的修辞笔触、还是数学运算的书写格式,那生涩的钢笔字像是个载体透出了一种熟悉感——没头没尾的,他想多给一次机会。

自然,那也只是他沈教授惜才而已,非要扪心自问,后来念头何时萌生,他也无从追溯。

是无意间听她同卖马蹄的老大爷聊《食疗本草》,还是在警讯室里瞧见的那幅工笔手绘?

不至于,真不至于。

芸芸众生,相似者何其多,充其量,只是那微末儿巧合触着了他。

子不语怪力乱神,遑论他这样受过科学先驱教育的人。纵有微澜起,转瞬即可抚平,所以,即使看到未经许可整理的书柜,亦是自嘲两句就能揭过的小插曲。

直到那夜,她问:“沈先生从前成过亲,结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么,莫非是谣传?”

往昔故交均知那是他的逆鳞,无人敢碰,不知者更不可能提及。

可灯下的姑娘那样望来,怎就像极了还了魂人儿,特来兴师问罪呢。

大抵,他真是疯魔了,才会鬼使神差地让她用毛笔字写一份无须有的“检讨书”。

一而再,再而三,只因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多么荒唐无稽。

好在,他总能很快为这点不可理喻的想法开脱。

沈琇啊沈琇,你到底只为不能收拾残局的自己,留一丝念想罢了。

原本,离开上海的这些日子,奔波周旋于诸事中,他近乎把之前这些暗中催生的苗头掐灭了。

但这一回,又怎么说?

庆松瞧不见他瞳孔的剧颤,只是见他握白铜锁彷如入定的样子,还当他真是气昏头了,忙说:“放长线钓大鱼,对方还没露出马脚来,这一现形,别功亏一篑了。”

一句话,直把沈一拂深陷回忆漩涡的魂儿给拔了回来。

他铁了心的要做的事,庆松自然拦不住,正要出门,电话铃响起,庆松赶忙接起,听到电话那头的张尧问:“少爷同你联系没?”

庆松瞄了一眼身旁的沈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张尧说:“麦阳坊附近有人中枪,现在市警厅已经派出人封锁了一所学校,说要缉拿要犯……此事别是少爷惹出来的吧?”

听筒的声音很大,隔着一米也能听清,庆松不由自主朝沈一拂递去了一个“不会吧,那疯丫头还真敢开枪”的眼色,尚没应答,沈一拂夺过电话,道:“喂,张司长。”

电话另一端的人大抵是有些震撼,静默了好几秒才开口:“少爷?”

“是我。”沈一拂也不提说前情,单刀直入:“被封锁的学校,在哪?”

说来,云知的包里确实揣着枪,那当口被地包天逼得无路可退,差些真要豁出去来搏一搏生机。

始料未及的是,她上一刻掏出枪来,乍然听到“咚”一声闷响,地包天当场被来路不明的钝器当场砸昏。

但见巷子口站着一个“关公”,手中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

那“关公”自然是扮上的,红净脸谱只画了一半,胡子都没粘,也不知是哪里戏班子的人,见云知还傻在原地,挥了下手说:“你还愣着作甚?跟我走!”

听声音是个少年,云知见那地包天的手脚似乎还有动静,连忙收枪跟上了“关公”,一面跑一面问:“你是唱戏的?”

“我是这附近的学生,今儿确要唱戏,想不到人都没扮全乎,戏先唱儿上了。”

他满口儿化音,显然是北方人,听着觉得亲切。只是坊外到处都是鸿龙帮的黑衣客,一个卖报的跟着一个唱戏的,想不招人注意也难。眼见有人追上来,小关羽说:“要不去我学校躲一躲?”

地包天只是短暂地被敲懵了一下,缓过劲来的时候同伙也赶来了,他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血:“俩小鬼没跑远!东西一定在他们身上!”

同伙吹了哨,帮派的兄弟天罗地网地铺开,很快有人说前头瞧见过卖报的女孩,也没出这一带,不知是钻入哪家门户,转眼就不影了。地包天命他们顺着路径查,却止步于一所学校——济堂学院。

那同伴提醒道:“那边是祝七爷的地界,咱们要是擅闯了,怕是要惹事。”

另一人却说:“不说救那丫头的小子穿着戏服?这所学校不少学生都在给七爷的戏院唱戏,十之**躲进去没跑了。”

同伴说:“那么多学生,那丫头若是换了件衣服,混在里边怎么认?”

“这所学校不收女学生,一个班一个班的查,总不能插翅飞了罢?”

两头说法地包天都听进去了,他睨着济堂中学的高墙,忽一伸手,开枪击中了一个过路的行人,龇牙一咧:“报警,说有个女孩子开枪进了学校,咱不能搜,警厅的人总行吧?”

小“关羽”是带云知从后门入。本想送她从前门出去,不料鸿龙帮的人早早就在街口等着了,他只好带着她退回后墙,说:“他们为什么追你啊?”

云知早诧异了一整路了,“你都不认识我,为什么帮我?”

“我哪儿顾这些旁的,就看那个大个子要欺负你一姑娘家……”少年背脊一挺,有腔有调道:“赶巧扮上关二爷,路见不平,可不得拔刀相助?”

云知说:“扮红生,红脸上可要划一道金线,不破脸,就是对关公不敬,会出事故的。”

少年“咦”了一声,“你也懂演戏?”

“我哪懂,就瞎看。”他们藏身在教学楼附近,隐隐能听到朗诵的声音,云知四下张望了下,奇怪道:“你是这里的学生,怎么上课的时间会穿着戏服在外边?”

“我在这里上学,也是戏班子的人……”

云知没听明白,正待细问,身后传来一声冷叱:“小广!全都等着你一个,跑哪儿去了?”

少年见到来人,登时支棱成一根木桩:“主、主任,我是把刀落家,刚回去取了……呃,这个姑娘是……”

避是来不及了,云知轻咳一声,挠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人走近一步,“呀”了声:“这不是云知么?”

她抬起头,眼前这穿着翠蓝制服的女人有些面熟,多瞧两眼便想起来了,“你是孟……姐姐?”

上回在公馆花园外,那个介绍她学音标可用正音机片的孟瑶,竟然是这所学校的主任?

“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欸?怎么还扮成报童了?”

小广看教务主任和这女孩认识,松了一口气道:“主任,我在外头碰上有黑西服的人要追打她,想顺带帮她绕个路,现外头还有人盯着,正愁着……既然你们是熟人,让她避避?”

“好赖话尽让你说了,还有我什么事?”孟瑶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就瞧见校门外的情势了,“妆都没扮全,一会儿七爷到了,被扫地出门,我们可不收你。”

小广伶俐,听孟瑶口气就知道她没生气,这才笑着鞠躬跑开。云知自知是给人家添了麻烦,又不晓得能否信任这位孟姐姐,正局促着,孟瑶一把牵起她的手说:“前两天我爸爸还奇怪呢,你来上海怎么都不来看我们,这下好了,我爸爸看到你来,一定很高兴。”

看云知懵着,孟瑶笑了,“才三年不见,怎么就生疏啦?”

三年前的林云知,不还跟林赋约躲在仙居县么?莫非林赋约和孟瑶父女一直有联系?

很快,她见到了孟瑶的父亲,孟渊。

花园那次只是远远看个影,这样近距离打照面,才发现同孟瑶一般的眉眼深邃,典型的儒商气质,只是瞧他脸色憔悴,说到林赋约时更是愁容满面。

“我本同你爸爸约好,等他回到上海就来做济堂教书,只可惜……”

云知看了一眼书柜上的相框,林赋约携同妻女与孟家父女的合照,相片里的林云知约莫十二三岁,身后的建筑物,正是这所济堂中学的教学楼。

孟渊:“我也没想到你会来上海,总归在你大伯面前不能表露,所以在公馆没和你说话,你不会怪孟伯伯吧?”

这样一说,云知脑海里蹿出了一些记忆,林赋约曾收到外来资金的信笺,署名都是孟渊,看来他虽然化名于仙居县,并非真的与外界断绝来往。

孟家与林家素有交情,孟伯伯既是父亲挚友,私下联络也不稀奇。只是如今人都不在了,何故瞒着大伯他们?

她心中有疑,又不好直问,只道:“孟伯伯诸多关照,我都是记在心上的。上回您来我家,听三姐说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知后来,大伯有否提供一点帮助?”

不待他回答,门外有教师敲了敲门,“校长,有警察厅的人进来了,说要搜一名……”话未说完,卡壳了一下,“……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正在一间一间对着学生证来查……”

云知诧异:鸿龙帮的人没走,怎么又招来警厅的人了?

她如何乔装、又如何被追,方才进办公室的时候大致解释过,虽略了过程,孟瑶父女都是闻一知二的聪明人,也不多问,只说那些地痞断应当不会硬闯,让她稍安勿躁。但警察厅的人断是不好糊弄的,尤其还奔着她来。孟渊让教师先回去把人稳住,略微思忖片刻,问孟瑶:“七爷今天不是要来看排练,人呢,到了没?”

“十分钟前到的,这会儿人应该在厅里。”

孟渊踱了两步,当机立断:“你带云知过去,让小广他们帮着一起给她扮上,七爷的车他们不敢拦,只要能搭着出去,警厅的人一时半会儿搜不到鸾凤园。”

第三十八章 可否识得

“我爸爸喜欢看戏,和卿玉班的班主是挚友,也算看着那群孩子长大的。后来那胡班主病故,戏班子倒了,好些孤儿无处去,爸爸不忍心就都收留下来了。”孟瑶边走边说:“只是这些年传统文艺的生意不好做,公司还借了银行不少钱,更别说办学了……要不是后来七爷入股,济堂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云知大致听明白了。

这位姓祝的老板是北京来的,来上海没多久就在最鼎盛的街区办起了戏院、舞厅,可算是黑白通吃的人物,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孟渊,难怪先前他们笃定鸿龙帮的人不敢进学校。

云知问:“戏班的人原是没戏演,既然现在有场子,怎么还在你们学校念书?”

孟瑶微微一笑,“一旦摸过课本了,哪还那么容易再搁下?就比如小广吧,他给鸾凤园唱戏,赚的就是学费,七爷说让这些孩子多读一年书,以后唱的戏兴许能比其他人多些韵味。”

云知“哦”了一声,“那这祝老板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可不是?”

她带云知入后台时,外头一出“华容道”正要落幕,她唤来一个样貌文气的少年,让他褪下戏服给云知换上,又说:“阿添,今天你就别去鸾凤园了,卸了妆换上校服赶紧回班上趴着去,要是有人问就说不舒服,其他的一概别答,明白了么?”

“主任您就放心吧,轻重缓急我晓得的。”阿添动作麻利,很快找来假发和头饰配合着给孟瑶打下手,他本就是身形偏瘦弱的男旦,那一身衬裙裹云知身上,竟然颇为合身。

云知始终觉得这法子有些铤而走险,忍不住说:“孟姐姐,我不会唱戏……”

“别急,戏都唱过了,一会儿,你就跟着小广他们混在当中,坐我们学校的车子出去。”孟瑶一边说,上妆的手没个停,“等到了鸾凤园,你再找机会溜掉,那戏园子人来人往的,谁瞧得见你……呀!”

她说到“呀”时神色微微一惊,旁边的阿添也慢下了动作,两人都被施了粉黛、描了秀眉的云知惊艳着了。

云知哪有心思注意这些,只惦记着一会儿如何蒙混过关。

好在孟瑶所言不虚,戏一散七爷就先走了,只留下一个叫徐畔的老者过来点人头,一个班子五六个人,她小小的个子混在当中也不大打眼。出戏剧厅的时候,远远能看到教学走廊上的警察,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车门一开,便下意识快出两步,想着先上为妙。

只是,戏班里最是讲究长幼有序,哪有师弟抢师兄座位的道理?徐畔眼尖察觉不对,本来只是想上前批评两句,一靠近就发现不是阿添,“瞧着眼生,之前没见过啊?”

小广忙解释说是校长新招来的,其他人事先得孟瑶嘱咐,也都配合着帮腔,说阿添突然闹肚子,才让新来的先顶上。

“前头还利索着呢,怎地忽然病了?这……”徐畔盯着云知,“像是个姑娘家……”

小广道:“他呀,就是生的好看,要不也不会被主任相中的。”

徐畔蹙起眉头,本想让云知走两步瞧瞧,那头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怎么,还不走?”

车上那人戴着墨镜,梳着个大背头,正是他们口中的七爷。

徐畔拘着身上前:“临时顶了个新人,之前也没说,我得去问个明白。”

那七爷微微偏了一下头,似是瞄了过来,也不晓得有没有瞧仔细:“不必。新来的……坐我的车吧。”

后一句是对云知说的,她浑然没缓过神,徐畔已经把她拉到了高轿边上:“傻愣着干嘛?七爷许你上车呢!”

骑虎难下,这时撤就更引人注意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去,这车子比家里的轿车还宽敞,她坐左侧,七爷坐右侧,中间还空着一大截。

经过大门时,门外的两个警察还是伸手拦下了,疑惑的目光透过车窗落进车子里,“我们警察厅今日追捕一个女孩子,是要犯,人逃到这片就没了影子,不知七爷可有见到?”

宽大的戏袍遮住了她紧张绞扣的十指,以及藏在怀兜里的枪,但听七爷懒洋洋道:“爷若见着了……还装作不知,岂非给你们扣个窝藏嫌犯的罪?”

年轻的警察闻言,连忙点头哈腰的致歉,“我等就是例行公事,上头盯得紧,如果有什么冒犯七爷的地方,您别见怪。”说罢退了两步,伸手示意给车驾放行。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过关了。

云知不由暗想:这祝老板究竟什么来头,连警察厅的人都不敢惹他?

出了这条街,听到打火机点火的声音,她微微斜睨,偷瞄了一眼。

这一身暗色缎袍针工细腻,一看就是京绣。墨镜挡住了半张脸,单看下颌线能瞧得出年纪不大,但他指头的配饰、揣扇的姿势,又莫名透着一股老调陈腔的讲究。

孟瑶说他是北京来的,北京城……有姓祝的名门望族么?

他指尖夹着根烟,边吸边点,着了:“多大了?”

云知把声音压得极低,“十六。”

“之前在哪儿学的艺?”

“不入流的小戏班,七爷您准没听过。”她瞎扯。

“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前阵子。”

“喔?都没听你们孟老师提过。”

车厢内烟雾缭绕的,她咳了一声,“您是贵人,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七爷本是心不在焉问,但听这来去几句,词令含糊,不由多瞧了两眼,见她鼻子小巧,睫毛卷长,厚厚脂粉下的侧颜竟是娇柔的。

“低头做什么?抬高,转过来。”

云知听这语气,深感不妙,只象征性的别了下头,余光睨着窗外,琢磨着下个红灯有没有跳车逃脱的可能。

他见她不听人话,左手不耐烦地拿扇抵她下巴逼她转来,只对上一眼,神色就冷下来了:“还真是女孩儿……”

云知心下一沉。

原本,样貌清秀的男孩贴上花钿、勾勒了眉眼,应是雌雄模辩的,也不知这七爷怎么就瞧出端倪来了,“嚯,我们这车上还真是进贼犯了……老徐,你还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徐畔连连请罪,这就调转了方向盘回头。

送回学校那还了得?

她想起孟瑶提过他人不坏,便一把揪住他的袖子,试图找补两句:“七爷!我就是个小孩儿,哪是什么要犯,是鸿龙帮……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那就去警察厅说清楚吧,起开。”

他一把将她撂开,挥袖时,有什么蹭到她脸上,云知就瞥了那么一眼,整个人蓦地一僵。

那是五珠并拢,流苏七色扇穗。

曾经,家中小弟收到这礼物时,嘴巴撅老高:“什么呀,花里胡哨的,跟只鹦鹉似的。”

五姐戳了他脑瓜仁,“五颗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苏,配这柄金陵扇再好不过。傻笑什么?这穗子可是我亲手做的,你嫌不好,就还我啊。”

车堵半道上,七爷怕她趁机逃了,嘱咐老徐超小道,不留神间扇子给她抽了去。

展开扇面,张香帅题的那首缺了“间”字的凉州词霍然映入眼帘。

他见扇子被抢,连忙一把合上拿回来,却见她死死握着穗子,怕给扯断了:“撒手!”

他一急,墨镜从鼻梁滑到了鼻尖,露出一双微上挑的单眼皮,右眼尾还挂着一深一浅两颗泪痣。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呆呆望去,如同一个在夜幕迷了路的孩子。

七爷愣了,见车子即将开到校门前,他说:“哭成了泪人儿也没用!爷警告你,这扇子你要是弄坏了,爷可绝不饶你……

“五颗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苏……”她颤声道:“配这柄金陵扇再好不过……”

七爷浑身一震。

“停车!”

车在几丈外停下。

明明一字一句那么清晰,七爷以为自己幻听了,“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她更咽着,仿如灵魂七窍抽了一魄出来,艰难说:“这穗子……是我亲手做的,你嫌不好,就还我。”

鸾凤园内。

“你四岁时为了抓蛐蛐,翻假山掉进池塘里,是我用渔网给你打捞上来的;七岁那年,我带你去‘庆和园’听戏,听了贵妃醉酒,你直把反串的小生当成女的,冲到后台‘漂亮阿姐’的叫,丢煞了人。”云知一边叙着儿时的小秘密,一边在祝七爷的办公室内打转,说的渴了,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是了,你十二岁那年偷喝了阿玛半个饼的芙蓉仙,这件事后来有被抓包么?如果没有,可算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事吧。”

车上那会儿,她一句“这穗子是我亲手做的”直把七爷震惊的元神都战栗了,一声“五姐”卡在喉咙口,更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不对,我姐早死多少年了,尸身都是亲眼看着入殓的,怎么可能还会坐跟前同自己搭腔?

他下意识怀疑是否自己宿醉产生了幻听,又犹疑会不会姐姐当年只是诈死让谁从棺材里捞出来了,转念一想估摸这女的会不会是千门派来行骗的旦角。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七爷自然不会将她交给警察,车拐进了鸾凤园,他让徐畔叫来人给这丫头卸妆,这期间,他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越想越是心惊,待见了云知真容,最后一丝幻想也烟消云散——老姐要是还活着也该二十七八了,哪还能是一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七爷让徐畔先出去,门一关,云知还没来得及出声,喉咙便是一紧,脖颈被他的五指扣住,力道不轻:“你最好老老实实交待清楚,是谁派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宠姐狂魔”上线,即将开启棒打前姐夫模式。

本章留言□□红包100~

存稿太少,手速太慢,所以明天休息一天。

第三十九章 游园今梦

昔日瘦弱清秀的小弟成了这副放荡黑老痞的形象,如果不是这眼尾的两颗泪痣,她哪里能认得出来?方才车上那会儿她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唤了句,但一路来到这儿,小弟对她不仅没有丝毫信任可言,竟还对她动起手来?

五格格心中那股无名火登时就蹿了起来,反手揪住了七爷的褂子领,用满文一字一顿道:“你说过无论过多久、姐姐变成什么谁你都是我弟,小兰,这才十年,你是眼神不好使,还是胆儿肥了?”

她的话仿佛能烫人,七爷手骤然一缩,连连退了两步:“你、你……”

满清的皇子、皇孙们每日凌晨五点就要到御书房学满文、蒙古文,七爷小时候却怕极了满语,整得妘婛回家后还要给他补课——于是对他而言整个紫禁城姐姐的口音可是独一份。霎时间,爱新觉罗诚树仿佛回到了亲王府欢闹的时光,“枝兰”是他的字,全天下会这样用满语唤她“小兰”的,除了五姐姐,便再没有旁的人了。

云知看他愣在原地没表态,只当他仍是不肯信,索性大大方方说起旧事来。原本姐弟年龄差不大,一齐长大的回忆不胜枚举,她只拣那些独属他们的讲,从他呱呱落地起,滔滔不绝,仿佛说不绝,道不尽似的。

只是说到自己出嫁,她的语调不自禁黯了下来:“我嫁人后,你诓我回家看你,我怨你不知轻重,哪有嫁了人还天天回娘家,你说无论多久,我嫁给谁或是变为谁,你总是我弟弟,还让我再也别回那没有新郎的将军府了……当时,我只把那些都当成是糊涂话,还狠狠骂了你一顿,早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天,我就不会骂你了。”

约莫是觉得跑了题,她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睨过去:“之后的事,想说也没得说了。”

七爷一步步踱来,止步于跟前,不发一语。

云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激进的动作,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脖子:“我晓得,借尸还魂这样的事说出来旁的人自是不会信的,但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要是实在不信,我可以弹你过去做的那些曲子给你听,要是你还非要把我送去警察局,我也没辙,可我一定会生你的气,以后可别后悔……”

话音未落,但见七爷双膝一屈,跪下身,伏在她的腿上。

云知整个人愣住了,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祝老板竟似儿时那般,双手拉着她单手,脸贴着,眼泪一滴钻入她的指缝。

儿时的弟弟受了委屈,也总会这样埋到姐姐的怀中。

她无声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在他的脑后。

这一个动作,震碎了他心中最后的防线,像是压抑着太多太久,他更咽了须臾,才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这么多年,姐,你……跑哪儿去了……”

一声呼唤,令她的视线倏然模糊,她张了张口,尚没来得及回答,有人叩了两声门,徐畔推进来:“爷,商老板到了,问您……爷?!你怎么了?”

看见他们家七爷就这么瘫在这丫头片子身上,徐畔二话不说拔枪一指:“你对七爷做了什么?!”

“老徐,冲谁吼呢!”七爷将眼泪一抹,眸光朝徐畔怒射过去,拇指朝身后一比,“她是我姐!”

向来惟我独尊的祝七爷跪在一个少女跟前喊她姐,这一幕的冲击力之大足以令老徐彻底傻眼,赶巧,方才外头的几个黑衣保镖听到动静也赶进屋来,见徐总管举着枪,当是出了什么事,依葫芦画瓢挨个举起了枪,七爷一个暴怒道:“要造反么!这位是我姐!谁敢对她不敬,休怪爷一枪崩了他!”

众人这才收枪,徐畔虽然仍在状况之外,但好歹是没有眼力价儿的,他轻咳了一声:“是我老眼昏花了,竟不知这位姑……姑奶奶是爷的贵客……”老徐回头,朝身后几位兄弟一使眼色:“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叫人?”

四五个彪形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对云知道:“姑奶奶!”

“……”

下一刻,长了好几个辈的姑奶奶肚子不合时宜的一“咕——”

七爷大手一挥,“行了,都退下,老徐,你亲自去后厨督促,立马给我姐备一桌全席来。”

“商老板那边今儿约了谈投放烟草广告的事儿……”

“今日不见客,推了!”

待老徐带着兄弟离开办公室后,大家脸上都飘着一种“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的神色,其中一个年龄略小的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徐爷,那位姑娘看着比七爷小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怎么七爷会叫她姐……”

另一人凑上来:“她会不会是七爷新看上的相好,这称呼是内什么来着,情趣……”

话没说完,大块头就挨了徐畔一记肘击:“七爷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别说喊一声‘姑奶奶’,就是让叫‘亲娘’,喊就是了!”

鸾凤园内最上等的包厢正立戏池南面,前窗一开,整个舞台与池子座尽收眼底,后阳台靠着热闹的街市,两头门窗都阖上,又是一间私密性极强的厢房。

“这里主要就是用来接待一些贵客,大多时候不对外开放。姐,请坐。”

七爷金口玉言,说要全席就毫不含糊,一道道蒸、煮、烧、熘、烤,冷盘热炒、珍味海鲜依次上桌,不到半小时,一十八道菜上齐,七爷一心想同姐姐叙旧,也就没让人跟旁伺候,自己个挽起袖子给她布菜,不时起身绕桌兜圈子,兜的不亦乐乎。

云知叫他晃的头晕:“多大人了,怎么吃顿饭也不消停点。”

“我这不是怕你够不着么?”七爷乐呵呵坐在身旁,“味道如何?不行我再叫人出去买,对街有个‘德胜居’,里边有道海参烩猪筋跟咱们以前府上的厨子做的滋味特像,还有鹿茸蒸鹿尾,鹅炖掌羹都是一绝!”

“这么多菜都没吃呢,你当喂猪呐!”云知一边舀汤,一边看他支着下巴傻笑,“笑什么?别管你是不是混能耐了,浪费食物还是要挨打。”

“我在想,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吃饭漏嘴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变,真真是我姐啊呜。”说着皱着脸又忍不住想上来求抱抱,被云知一掌别开。

她道:“你倒是变了不少,瞧你那些跟班给你拱出的派头,连姓名都改啦,够威风,我是不是也要称你一声祝老板?”

“哪能啊,主要是在大上海扎根不整点唬人的排场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何况这年头,爱新觉罗家的人要是不改姓,那才是举步维艰啊……不过我名没变,还是用阿玛给取的字,以后你还是可以叫枝兰、小兰、小七,反正我在五姐这儿,一切照旧。”

“欺负”“举步维艰”这样的词明明是顺口溜出,彷似不经意泄露了经年的煎熬。

云知低声问:“我都没来得及问呢,阿玛和额娘……是……是怎么……”

她想问是怎么去世的,但又问不出口,祝枝兰状似平常说:“你也知道额娘的哮症,每回犯病太医都是拿大烟当药引的,但朝廷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太医院。民间大夫没控制好量,一不留神惹来了烟瘾,家底都给抽走大半,有次犯病的时候吧,就,没熬过去。”

他说着话,拣菜的手没个停,“之后,我就随阿玛去了天津,那会儿八旗里还有不少遗老一心想要复辟,看阿玛手里有兵权,就都三五成群的拥了来……阿玛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是卢冲那孙子带着所有兵马叛到直系军里去,阿玛一听就气得中风,送到医院没救过来。”

碗里早就盛不下满桌的菜,就好像情绪承载不了更多的悲思。云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更咽道:“小七,快不要说了……”

祝枝兰前头哭过,这会儿却在努力不让悲伤蔓延到姐姐那儿,“过去很多年了,现在说这些,不是要招你哭鼻子的,只是你问了,当然不能瞒你。”

云知抿了抿唇,没憋住,眼泪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来。她索性抬起袖子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感觉到小七轻轻拍她的背,她才稍稍平复下来,开口时声音却是哑的:“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拿起方巾,小心翼翼地将云知脸庞的泪擦擦干净,明明自己眼圈也是红的,脸上却还带着点笑:“不值一提,反正混着混着就混出来了。”

阿玛和额娘的事是“不能瞒你”,轮到自己则变成了“不值一提”。

他曾是亲王府最无忧无虑的少年,只知看戏听曲斗蛐蛐,在短短数年内经历了最亲的姐姐、父母相继而去,在新的时代生存还唯恐被冠以“前朝余孽”这样的罪名,最难的时候,该有多难?她知小七不愿重提惹她心疼,当下也不刨根究底,只想着日后再慢慢了解就是。

祝枝兰见姐姐鼻涕泡又给整出来了,忍俊不禁:“嗐!你这哭法把我传染的,回头眼睛要是哭肿了,我谈生意还得被人看笑话……”

云吸了吸鼻子,“反正你戴墨镜,谁瞧得见你。”

他忙说:“这叫作派!”

听她笑了,他也跟着傻笑,两人心里都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倾诉,可话到了嘴边,又唯恐触了对方心里那根弦。祝枝兰搜肠刮肚,问:“你呢?哪整来一个身体,这么黑不溜秋的……”

云知气啾啾地掐了一下他的耳朵,听他连连求饶,这才放开。她说自己过的还不错,这身体的主人说林渝浦的孙女儿,只是之前在乡下呆过才晒黑的,她醒来之后就去了苏州,来到上海也没多久,吃穿用度念书开销,林家的人都没亏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