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说,云知才想起,在数不清第几个孤寂的夜里,也想过了断前缘,是烧过他的信。但烧婚书却是没有的事,想必是沈家的人看她死了,将所有遗物一并烧掉,为了骗沈一拂死心才那样说的。

想到那些一笔一划的情义都化为灰了,多少有些埋怨,怨这冰冷的沈家。

可是听他这样问,便问:“你妻子不都去世了嘛,你还找婚书做什么?”

“我离家之时,曾将婚书藏于床后柜中,也曾同她说,若不愿嫁,可将婚书带回王府……”沈一拂一双眼深深锁着她,“我想知道,她烧了婚书,是不是下辈子不想再做我的妻子了?”

她不知这一问所饱含了多少蕴意,却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真是榆木脑袋,亏他想得出这么绕的法子来问自己的心意。

她回过头:“沈先生这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妻子啊?”

“我……”

“帮我找书吧。”

沈一拂看她不答,想是不愿答,也就不再问了。

云知另存心思,双手撑着下巴,看他找来好几本:“沈先生不是很多年没在家里住了么,怎么对书的摆放这么熟悉的?”

柜上的书至少有一半还是她嫁来后置来的。

有那样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泡在书房里,实在找不着她的痕迹了,就将这里的书都看过。一遍又一遍,盼着能在一些书里找到她的随笔也好。

“我记忆力好。”他问:“还想看什么书,一并给你找来。”

“够看一早上了。”

她抱着这一沓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沈一拂去找垫子,想再提醒她一句“病人要有病人样”之类的话,转身时,看她专注翻着书,不知看到什么,两片嘴唇在笑,眼睛也微微弯着。

她倚在窗下,外头又开始落雪了,淡黄的日光柔和的镀在肩上,淡淡的,在梦里都留不住的这一幕,在眼前。

不舍得放她走。

一点点都不舍得。

他收回视线,生怕多看一眼又后悔了。

云知笑,不是因为书里的内容,是掀开其中一卷《董永》的书封,发现里头的夹层还在。

夹层里正藏着两份婚书,她当年也怕自己苦等成深闺怨“妇”,万一哪天冲动真把婚书烧了,索“性”藏在书里,看到最喜爱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又能等下去了。

趁他背着身,她迅速将其中一份婚书塞进他大衣口袋里,另一份藏在自己内兜里,又若无其事坐回去。

说不出口的话,等他看到,自然就懂了。

落雪与冰寒在屋外,暖意在屋中。

临近中午,她的体温好像又升了些,沈一拂不放心,让小厮去传来医生。

“就说是普通感冒嘛。”等医生走了,她吞下“药”片,“迷”“迷”糊糊地说,“要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走,你爹他们总不能为难一个病人。”

他给她掖好被子,“好好睡,睡醒了再说。”

她很快睡着,他守了一会儿,福瑞轻轻踱进来,说:“二少爷,老爷派人过来了。”

沈一拂示意福瑞看好这里,披上大衣踱出去。

早上他同父亲坦言,他无法对她做那种事。沈邦自认定之前种种皆是托词,便说要让人把她送回慎刑司里去。沈一拂便主动提出,愿意辞掉在上海的工作,回到父亲身边。

对沈邦而言,这自然是他最盼望的,原先也未必非要为难那个小丫头。

但他素来了解这个儿子,眼下顺从,事后也可以反悔。

于是附加了条件:若他再次忤逆父兄,离开家里,那小丫头回到上海或是苏州,还是能找她以及她的家人清算这笔账。

沈一拂答应了,提出要亲自送她回上海。关乎这点,沈邦略微犹豫,他也知道沈一拂这么多年在外边的人脉,真让他现在就出去,情势会如何扭转不好说。

可沈一拂尤为坚持,沈一隅帮说了两句,最终沈邦点头,只说犯了家规需得领了家法才能出门。

念他有过心疾,鞭子能省,但祠堂不能不跪。

这些事沈一拂没同云知说,沈家非久留之地,得尽快带她里离开。

与此同时,沈一隅的跟班冯匡奔到屋内,抖了抖身上的雪,说:“二少爷到祠堂里了。”

沈一隅问:“点了几炷香?”

“三炷,二少爷至少得跪上两小时。”冯匡絮絮叨叨说:“这老爷也是心软,之前大少爷您犯错的时候,都是跪五炷的……”

沈一隅手一摆,“时间也够了。东院那边的人安排妥当了没?”

“一早就吩咐过了,等二少爷一走就开始。”

“福瑞那边……”

“他就一个人,能顶什么用?”冯匡走近两步,“恕奴才多嘴一句,那姑娘尚在病中,二少爷也不像是会乘人之危的人……”

沈一隅拨了拨手中的珠子,“他自然不会乘人之危。”

“那……奴才可真是愚钝了。这法子既然没用,到时惹得二少爷发怒,要怎么同老爷那边交待?”

“你以为我爹真的会在乎那小丫头的死活?”沈一隅笑了笑,“我二弟那边……他越怒,事就越好办,只有他怒了,父亲才会明白,谁才是最该继承沈家的人。”

说到此处,他睨了冯匡一眼,“但也得看你选的那些人顶不顶用。”

“爷您就放心吧,那一套可是从花馆……”冯匡咧嘴一笑,嘿嘿两声,没再往下说。

云知这一觉睡得极为难熬,身体重的像灌了铅,太阳“穴”疼的突突直跳,听到周围有人声、也有人在拉拽她,但她眼皮黏着,想醒醒不过来。

有人在说“快一点”,还有人说“头发要擦干”,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像要给海浪淹没了,一会儿又如同跌进冰天雪地中,冷的五脏六腑都在战栗。

她的眼珠子在眼皮内动了好几下,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撑开。

起初双眼无法聚焦,恍恍惚惚看到一抹红帐交叠在眼前,等意识回笼多一些,缓缓偏过头,才发现床边围着好些人。

几个年轻的丫鬟……有上了岁数的婆子……

一个个都是生面孔。

她第一反应是去找被子,手一拉,发现被褥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红绸缎面,枕头也换了,而床栏上挂着通红的罗帐……

简直像是洞房的布置,在昏灯映衬霞简直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身上所着的红衣……倘若还能称之为衣服的话——这样束罗裙半“露”胸的短襦乍一看像是仿唐的款式,却连个外披都没有,微湿的长发散落在肩背上,激得人不寒而栗。

床边的丫鬟看她醒了,免上前来:“小姐可算醒了。我们已为小姐沐浴更衣过了……”

沐浴?

她迟钝着,缓缓转着眼珠:“你们是谁……沈一拂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二少爷很快会回来。”那丫鬟边上的婆子说:“今夜是姑娘与少爷的好日子,还请姑娘好好配合……”

好日子又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一个字也没听懂?

她活了两世,从未遇见过这样荒谬的场面,整个人吓到失语。但看那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就要上来,惊得连连后退,畏缩到床角。这一退她才惊悚的发现原先穿在身上的内衣没了,甚至腿下都是空“荡”“荡”的,内里未着寸缕。

“行房前得做个验身的检查,这是沈家通房的规矩,”那丫鬟说:“林小姐莫要害羞,我们都是姑娘家,一会儿您和少爷一起……我们也还是要跟旁伺候的。”

她听到“行房”“通房”的时候,简直要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产生了什么幻觉。

但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

床榻、房间、丫鬟……包括像被玩物一样裹在这里听着这些极尽羞辱的话,都是真实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清楚沈一拂绝不会这样待她,只能是沈家其他的什么人……尽管分辨不清是什么目的,也许就是要她害怕,要她崩溃……

哪怕她不愿在这些人面前现出怯弱的姿态,还是抑制不住牙齿在打颤,抱在胸前的双手抖颤得厉害,甚至怕的发不出声音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沈一拂在哪?在哪?

大雪的夜里,祠堂里没有取暖的火盆,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中跪上两个小时,膝盖都失去了知觉。

沈一拂支撑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迈开步伐。

因提前吃过“药”,心脏只是略感不适,怕一会儿叫她看出端倪,出祠堂时还特地整过衣服。

他惦记着她的病,从怀里取表,看着都快七点了,怕她误了吃“药”的时间,不由加快步伐。

东院门前依旧有士兵把守,但见垂花门前多挂了两个红灯笼,他蹙眉,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大步流星越过走廊,到庭院时看到房外站着几个小厮,都不是他东院里的人。

“谁让你们过来的?”

那些小厮说是大少爷院里的,他心中一沉,一面唤福瑞的名字,飞快掀开布帘门。

入目处是红绸高悬,满目皆红烛,便如有了什么喜事的布置。

但今日并无喜事。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冲向内卧,只看到一屋子手忙脚“乱”的丫鬟,唯独没看到她。

掀开红帐,没看到人,却看到摆在床上的两个托盘,有丝棉的白布,还有一个,在旧宅门里长大的,只看一眼,便知那是什么。

“轰”的一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沈一拂咬着牙道:“林小姐呢?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丫鬟们低垂着头,不敢答话,其中一个婆子约莫是外来的,对府里的情况不太知情:“少爷息怒,我们都是大少爷请来伺候林小姐的。本来行房前验明正身也都是府里规矩嘛,谁知她都不通情理的,咬了人就跳窗往外跑……”

这婆子话没说完,“哎哟”惨叫一声,被狠狠踹翻扑在地上。

那些丫鬟从未见二少爷如此震怒,纷纷吓得跪下。

沈一拂是冲着跨窗而出。

雪地里小小的脚印一路延向前,光是看着,就知脚印的主人在逃跑时有多么的仓皇无措。

他循着脚印,疾走在大雪纷飞的夜路里,止于书房门口。

房门未锁,他喘着气,慢慢推开,步步向前,终在书房阶梯下看到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第七十二章 沦陷于你“从前欠你的,……

北风骤起,雪花像被撕破的棉絮,漫无目的飘舞。

屋内无灯,唯一的光源是从门外进的,她低头蜷缩在书柜下的角落里。

他的皮鞋沾了初冬的雪,踩踏在木质地板上,有碾压的声响。

听到有人进来,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心徒然缩紧,停在距她三步远的位置,“别怕,是我。”

听到声音,她迟钝似的,慢慢抬起头。

他不敢冒然上前,可屋中太暗,只得先揿开了台灯。

灯一亮,她如惊弓之鸟,将头重新埋在双膝中。

少女头上覆着将融未融的雪霜,半身红裙未及脚踝,肩膀、手臂“裸”“露”在外,纤细小巧的脚冻得发青,身体一刻不停的在颤抖。

这一幕猝不及防,穿心刺肺的而来。

他拿手撑了一下桌沿,勉力站稳。

迅速拿过榻上的“毛”毯,单膝弯下,半蹲在她跟前,小心翼翼拂去她身上的雪霜,手指拂过之处,冰冷的像是丧失了体温。

因发着烧,她的脸颊和鼻尖都是通红的,唇被冻的皲裂,渗着血珠,也在微微地颤。

披着“毛”毯,犹觉不够,又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她手紧紧揪在胸前,他这才看清这条襦裙。不古不今的,他在天津剿匪时见过,是烟花馆里的女人用以取悦客人会穿的服饰。

云知至始至终都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缀着水珠,没哭出声。

他的眼睛却先红了。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还病着,在这样严寒的天里,哪怕她裹在被窝里,不留神“露”出一个脚趾,他都要起夜给她掖得严严实实,生怕她再受一丝寒。

更怕她伤心,怕她为难,所以那些荒谬的秽语他提也不提,唯恐她受到一点点惊吓。

可他却让她蒙受这样的屈辱。

他想把她拥入怀中,唯恐惊扰了她,只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别怕,别怕。”

向来能说惯道的沈教授,到了这时,竟语言匮乏。

也许是感受到他手指的热度,她紧张地背脊稍稍松弛下来。

云知极缓、极缓地抬眸。

她先前不敢出声,始终克制着,乍一相对,到底还是忍不住,眼泪顺着鼻子、下巴扑簌簌地往下掉,啜泣起来。

小时候的五格格就像是个小太阳,成日眉开眼笑的,即使偶尔恼了哭鼻子,无非耍耍小孩子脾气,几度分别,留给他的也多是笑颜。

即使再逢以来,也几乎没见她流过眼泪。

骄傲如她,倔强如她,坚强如她,早惯将千般苦处咽在心底。

沈一拂从来,从未见过她这样哭过。

这一刹那,他像一个孩子,一个不小心摔了视如珍宝的宝贝,手足无措想拼好,却怕一碰就都全碎了。

正在此时,福瑞从走廊外奔来,鼻青脸肿的携着哭腔:“二少爷,大少爷带了人将我扣住了,现在那些人还不肯走,说是老爷的意思,林小姐今夜要是不愿同房就送慎刑……”

沈一拂低低说了声“住口”,福瑞才看到两人都在这,登时噤若寒蝉。

“去拿炭盆热水来!”

沈一拂的双眸变暗了。

这十载人生,以为再不似少年冲动,此刻心中却动了念头,哪怕家宅不宁也在所不惜。

他回头,看她望来,仿佛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带你出慎刑司时,同我的父亲说,你是我的心上人。他不信,沈一隅他……”他看她听到沈一隅的名字哆嗦了一下,忙停下,只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福瑞带了炭盆和汤婆子,又端来了一整盆热水。

沈一拂伸手试了温度,将盆推到她边上,轻声说:“慢一点放进来。”

她是真的太冷了,但还是听从他的话,慢慢将脚探入温水之下。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尽量不在这时候触碰到她的皮肤。

外头一阵嘈杂,好像是那些丫鬟婆子吵吵嚷嚷地往这里来,福瑞冲出去同她们吵。

无法遏制的愤慨在胸膛里燃起,他将汤婆子轻轻放进她怀中,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下来:“我这就将那些人都赶走,你等我,等我回来。”

他还未站起身,袖子一紧,回头,是被她纤细的手指拽着。

她抬头望他,问:“为什么……总要……我……等?”

冻得太狠,舌根都失去知觉,仅七个字,说的吃力而艰涩。

屋外风声大作。

她本就在发烧,人是怎么从卧房逃脱、再跌跌跄跄躲到这里,都记不太清了,中途听过好几次声响,以为是他找来,抬头又都只是幻影。

“迷”“迷”糊糊间,脑海像是走马灯似的浮过许多过往……

是十岁时,她在京郊看着他的马车远去,那样等了三年,等来他在生日宴上对自己说要去美利坚读书;三年又三年,辞别也成了不辞而别,别后又重逢,如今亦复如是……

今日,他同她说起“缓兵之计”时,她便想问,何故,何故有那样多的情非得已?

若等待也有学位,毕业方得归期,她也早该修满了,不是么?

云知低着头,手伸入大衣衣兜中,慢慢地捻出一张纸,伸向他。

他蹲下身,接过,将那张折成三叠的纸展开。

视线变得“迷”蒙,复又变得清晰。

泪低落在那张红底金纹的婚书,上题字曰:喜今日赤绳系定,欣燕尔之。卜他年白头永偕,妘兮琇兮。

两人望着彼此的眼,空气静得骇人。

该要说点什么的,一时皆无声。

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到纵使相逢应不识……

而今,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的泪灼烧着他的喉,噬着他的心,他忍不住伸手去拭,拇指拂上脸颊的那一霎,是真失了魂了,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明知她病着,烧着,委屈着,可偏偏无法克制,更不愿控制。

云知原本就在抽泣,这一吻根本避之不及,下意识想推开他,可他的力道太大,根本不容她反抗。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非是小心青涩,不是循序渐进,亦非攻占掠夺。

是一别经年,寻遍众生,见众生皆无她,只得沦陷于过去。

他曾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也把这沉沦当做余生,隔世经年,失去她的点滴分秒,数以万计,恨不能一夕之间都找回来。

之前,他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靠她太近,但一旦靠近了,怎么舍得放开?

直到尝到腥味,才察觉到自己咬磨着失了力道,他才恋恋不舍放开她。

她的眼还漉湿着,喘着气,应是气急了,“你……”

“从今以后,再也不叫你等我了,好不好?”他问。

她只听着这字面上的话,支吾着:“你……不是说要我先……离开……么?”

“我反悔了。”他凑近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妘婛,我反悔了。”

忽然听到这声唤,她心怦然一跳,还没来得及应声,他又亲了下来。

云知躲不开,身子再往后,撞着书架,书哗哗落下一片。但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揽握过腰,当脚底离地时,她听到他说:“地下太冷,回床好么?”

她以为他要带她回卧室,想起那一屋子诡异的婆子丫鬟,她抗拒着,“不,我不要过去……”

“好,不过去。”

他连着毯子将她抱起,放在木榻上,轻声问:“那就在这里,好不好?”

书桌上的台灯映着他的眉眼,忽明忽暗的,她讷讷问:“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问悄然扫过沈一拂的心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她。

目光所及他的眸,涌动着太多看不透的情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像他,又不像他。

她不知,方才他轻言哄着自己说“别怕”的时候,自己却是无尽的后怕他分明取得了沈邦的同意,沈一隅却可以随时派人进入他的院子对他的人为所欲为……只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放她离开,她能平安回到上海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真的能平安无事?

不能。

文人手中的笔要对抗军阀手中的枪,是以卵击石。在变得更强大之前,这是保护她唯一的方式。

从来就没有第一条路。

他心中早有了答案,只是始终心存侥幸。

直到见到那张婚书时,他才恍然,曾经无数次的错失,是因瞻前顾后,才会顾此失彼,是因事事求全,才会失去所有……

曾生离,也曾死别。

而今,是上天垂帘,才使得永念等来回音,他又岂能重蹈覆辙?

纵然,他知她还在害怕着,也记得她的病弱之躯,在今夜这样的情形下,一切都太过不合体统,一切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

但他再也赌不起那个万一了。

沈一拂俯下身,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滚烫的鼻息掠过她的耳畔:“欠你的洞房花烛夜,今夜还了,好不好?”

如同雷轰电掣,她的心跳宛如骤止。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会……不会对我……”

“刚才,”他打断她,欺近身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他用目光锁着她,捆着她,低低喘着气,“五妹妹,你还要我么?”

这一句下来,落寞无穷的,仿佛饱受天大委屈的人是他。

她本是想推开他的,可他的心跳在她手心里跃动着,“乱”得不成章法,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瞬间软了下去。

他不再询问了,身体的重量就这样压上来,原本搭在肩上的大衣也滑下了床,怀里的女孩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格外的娇柔,他凝着触手可及的她,吻了上去。

她起先还是慌的,但他这回不似前头那般不知轻重,一点一点亲啄着她的泪珠,从眼角,到颈侧,再到耳垂……

她想,她应是烧得太厉害了,要不然,怎么会连皮带骨都这样酸软。

冰冷的脚,落入他的手心,是怕她凉,才“揉”搓着,却将心都“揉”酥了。

她脚趾蜷紧,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别……”

一张口,舌尖自然而然的钻进去,两手酥得抬不起,连他的衬衫领子都握不拢。这一吻越吻越深,浸透雪水的裙衫不知去了何处,他还记得她病着,去拾“毛”毯覆上,只留花容软玉于指尖捻香。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的更快,也分不清谁的躯壳更为滚烫。

“妘婛……”

当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那一拂,宛如暗夜处的一点星星之火,将两颗千疮百孔的灵魂,灼得火烧火燎。

听说彼岸花,相隔云山万重,趟过枯寂,终能赶来渡过心河。

而他们趟过的是忘川碧落。

云知原本冻伤的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血珠沁出时,他轻轻含住,那是朱砂痣入了他的喉,执念终成曼珠沙华一样盛开在心河彼端。

两个人,两个影子,倒影在屏风上,影影绰绰融为一道影子。

朦朦胧胧的黑暗中,隐约有雪声响徘徊于耳。

可落雪无声,花开也无声,那是世间第三种绝响。

灯影摇曳里,她听到他问:“从前欠你的,今夜欠你的,你都把账算上,我拿一生来偿,好么?”

第七十三章 我好想你“这个叫……肌……

云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年少故往,零零散散的铺陈而开,自不知是梦中人。

倒也还是有前因的。九岁的小五坐在院中吃糖葫芦,听完额娘的话有点懵:“那阿玛和沈将军吵架了,亲事还算不算了?”

朝廷的事,和孩子哪扯得清?小七趁机过来抢小五的糖葫芦,看两个孩子在院里你追我跑的,额娘又叹息。

第二天课堂上没见着沈琇,松松听说了后“哎呀”了好几声,“沈琇一定郁闷死了。”小五表示我也郁闷呀,松松说你又没心病,随便郁闷郁闷也死不了。俩孩子这么一搭一回,越讲越严重,松太医之子松得出了一个结论——心病还得心“药”医,“要不弄点好吃的?我觉得你府上那个桂花糕就不错,我帮你捎给沈琇。”

小五觉得可行,回去央着额娘做,她一起采桂花、擀馅料,打了半天下手。松松来取时还能闻着桂花香,冲她竖起大拇指:“要不写封信安慰两句?”

小五惦着给他吃热乎的,就匆匆写了句“哪怕成不了婚,我们还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的,珍重身体”,叠成一只青蛙塞进食盒里。果然翌日在御书房看到了沈琇,她兴匆匆上前想问他病好点没,就看他手里拎着食盒,一开盖,糕点一块没动。她不高兴了,他倒恶人先告状:“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存心气我?”

“我气你什么了?我给你做桂花糕,午觉都没的睡。”

“耽误了五格格睡觉,成了我有罪?”

松松听到吵架声过来打圆场,说着“再怎么说还是朋友”之类的话,直把沈琇气的将食盒摔在地上,冲五格格吼了声“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就拂袖而去。

从未见他这样凶,她傻眼,看着一地碎了的桂花糕,哇哇大哭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见到沈琇,松松说他老爹常往沈邸跑,应是天气寒心疾又犯了。她并非记仇,只是额娘不肯她探病,只能从松松那儿打探小道消息。

直到入了冬,有次太后弄了个赏雪宴,孩子们都在院落里玩,玩兴正浓,手忽尔被人从后边一拽,回头看是他。数月不见,说不出他哪里变了样,但个头是真拔高了,一言不发拉着她往小径走,最后止步于无人的树下。

少年最不擅寒暄,这回竟是他先打破了沉默:“我道歉。”

她怔住,没懂这开场白,看他抿着唇:“桂花糕,我不该丢。”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她“噗嗤”一笑:“过去多久了,早忘了。”

“那我呢?”他急切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忘了?”

当然没。她在心里答。

他问:“我听说,你阿玛要给你定别的亲,是真的?”

她“啊”了一声,“我没听说啊,你听谁讲的?”

“庆松说,是你说的。”

两人默契地睨向不远处同别人打雪仗的松松。妘婛捋了捋袖子,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揍他一顿。刚迈步,又给他牵住,她没回过神,脸颊突感柔软,是少年蜻蜓点水亲来。

一触即放,少年的脸红的像个薄皮柿子,眼睛却是亮亮的:“这个叫……肌、肌肤之亲,以后,你只能是我妻了。”

梦醒时,脸颊上温热的触感尚在,她拿手指去挠,“摸”到额间冰凉的“毛”巾,才睁眼。

又回到卧房里来,床帐枕被恢复如初,绵软睡衣在身,有个瞬间她怀疑昨夜是否只是梦一场,才撑起身,感到下边一股火辣辣的疼,全身骨头关节也都酸胀着。

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心脏咚咚直跳,正六神无主着,帐帘突然被掀开,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眉目如画的脸。

四目相对之际,一幕幕的旖旎画面悄然拂过脑海,萦绕在这四方帐内,挥之不去。

云知又气又羞,索“性”将脑袋一并埋到被褥中,不去瞧他。

沈一拂放下手里新拧好的“毛”巾,坐上床沿:“……你烧还没全退,不能整个人都躲里边,待会儿又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