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元摘下围巾坐到电脑前:“我可惯着你俩,还特意送车,谁是谁妈啊?早上你们家老爷子来电话了,说明天和你妈要去立北,找我商量你们婚事。立北那边可不好走了,他们又没去过,我一听还是我过来吧…”

陆领一乐,热切地打断她:“定在哪天了?年前还是年后?年前吧?”

程元元笑:“我这过来不就是挑日子吗?还给你急够呛~”

“啊。”陆领摸摸鼻子:“好玩么。”

“真有不嫌折腾的,还好玩。”口是心非的傻小子。程元元逗他:“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了是吧?”

陆领僵着表情:“娘儿俩咋都这样式儿的…”最能乱装实在人儿,瞎说实话。

程元元欣慰地笑了笑:“快走吧,本来就睡过头了,再不走伍月笙不打电话过来骂你的。”

陆领刚想说她已经做了。

程元元忽然想起件大事儿,转过身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对了六零,我从九马山过来的。”

陆领说:“哦,去姥爷那了?”

程元元心事重重:“好歹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跟他说一声。你说那崽子能不能不乐意我?”

陆领心里也是直打鼓:“不好说。”

他时不时就用话磕打伍月笙,可总有越弄越糟的感觉。

上次帝豪来人闹事,对方本来极其猖獗,连现场的警察都敢骂,扬言要让电视台来曝光,看立北的公安“养窑子的不管抓老百姓”。闹得很激烈,程元元在帝豪待了一宿,就和萍萍她们猜这到底是哪路的。结果第二天,来了个男的,说是那伙闹事者的律师,赔了一些钱,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上下下都很莫名其妙。陆领于是借机跟伍月笙说估计可能是你姥爷给说话了。伍月笙听了只是指责他:“你想点儿啥不好?”

她对这一话题始终厌恶,对屡试屡挨撅又屡挨撅屡试的陆领感到无药可救。

程元元看他为难的模样:“算了。这事放一放再说吧。”挪着鼠标在桌面上找游戏,惊呼一声:“这啥呀满满登登铺一屏幕。”

陆领又气又笑:“她一天得着啥都往桌面上一拖,可倒是方便。那次系统干崩了,C盘一还原全没了,气得,我要不拦着这机器就废了。”

程元元摇着头:“那这还存这么些…”

陆领说:“这都临时放着看的,有用的我都给她备份了。”

程元元同情地看他一眼,颇感兴趣地点开桌面上的图片看,有几张伍月笙的照片,明显是让陆领给恶意PS过,无端端安了驴耳朵猫胡子之类,她边看边骂,又忍不住叫绝。依次浏览下去,一张右下角印着某门户网站LOGO的图片呈现屏幕上。

图片上的男子面容谦和,西装得体,襟口别着一簇艳丽的胸花。应该是某种公众活动的现场抓拍,图片有点虚,却看得清那两只黝黑的眼睛,漆亮如昔,不谙世事一般。

程元元笑,嘴唇僵硬地颤抖:“这人是谁啊六零?怎么存他的照片…”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回头,手指蜷在掌中,长长的指甲正抠在最深的那道掌纹上,浑然不觉疼痛。

陆领弯腰在旁边解说得兴致勃勃,还没发现她的异样,笑着说:“全是三五在网上找出来的。这是我大爷家的大哥。有一回给我打电话,三五接的,后来就说他说话声音好听,非要看看人长啥样。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照相,有几张相片也是早些年的,在我爸家了。”

后来想起来,网上也许会有照片。当时伍月笙还很缺德地猜测:通缉犯?跟着被网页上显示的TITLE震住了一一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执行理事;总策略师…

伍月笙汗颜:兼好多份工啊。

陆领一想她那副呆相就好笑:“后边还有一大堆呢。一开始我说我大哥怎么怎么地她还可不忿儿了,后来自己捅鼓在网上搜了半宿照片…”

一滴晶亮的眼泪垂直落在程元元攥紧的拳头上。她凸起的指节现出白色的筋络,手背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毫无血色,静脉一条条惨绿。

陆领低声唤她:“七嫂?”

耳膜鼓荡着,记忆像开了锅的水泡,剧烈地翻滚出来。

因为户口的关系,他高三下半年才插班进来报考,平日里话不多,一直到毕业都叫不全班级同学的名字。十九岁的他,还不会这么儒雅的笑,相反要比同龄人看着深沉。

只有她知道他多皮。

撬了学校电箱的锁,拉断总闸,因为不想上晚自习。

在广场上跟老头下棋,输了之后把人家棋子儿偷跑。

故意在她面前双手掩住口鼻憋得脸通红,等她紧张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他才大笑着把她拥到怀里说:我怕你的弱智通过空气传染给我。

她不会骂人,又打不疼他,只好装生气吓唬他,然而常常被他用切指谢罪、引疚吞土等戏法儿反将一军,变成她得去哄他,还要保证以后自己再也不生气。

他会在招术生效后,爱不释手地搓着她的脸,连呼:“傻圈儿,傻圈儿!”

他总是噘着嘴把七元二字连读,邪里邪气地叫她:程圈儿,傻圈儿,霹雳闪电低能圈儿。

他欺负她个子小,幻想能把她像军刀一样折起来,走到哪带到哪。

他自己捉弄她可以,却见不得别人挑她毛病。

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辐条被整体卸光,只是因为当众说她: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你以为北大还能收几个朱自清…

此为当年九马山十一中著名的恶劣事件之一,学校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干的。他是出了名的尖子生,模考时数学分数比理科生还高,数学老师对他比对亲爹还好。

但他就是不许别人用那种语气说她,她的骄傲只能他来打压。

很普通的早恋剧本,交往了并不久,两个人都已经万劫不覆地投入。

他冰冷,却甘愿在她面前沸腾。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哪哪哪都顺眼,虽然表面没动什么声色,可是心里所有倔强都为他变得软弱。那种繁华的缠绵,她几乎就以为是天长地久,却到底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幻化成后半生的梦魇。

夜里惊醒还延续梦中的质问: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答她的,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陆领踱到床边坐下,摸了根烟,在手里捏了半天,才想起点火,慌慌张张去拿打火机,碰翻了水杯,半杯水全洒出来,从桌面线状滴落到地毯上。水杯在桌沿慢慢滚动,他只是看,直到它落地,发出闷闷的坠落声。陆领笑起来:“不对不对,我大爷家不是九马山的,我哥怎么够得着跟你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七嫂…”最后这个字仓皇地消去尾音。

程元元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何况是晚辈,可她的眼泪止不住。他的脸在屏幕上越来越模糊,往事却清淅无比地在她脑中膨胀。他们从见面到最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说他听。那种学生时代的爱情多盲目啊,眼里就只有他这个人,不懂去问他家里的事,他也很少提,一直到要离开,也只说父亲要送他去留学,而他无论如何不能不去。

她从来没记恨过他,哪怕因为他,要跟全天下做对,落魄到立北这个小县城,从衣食无忧变为三餐堪愁,也没后悔跟他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家子姓陆的,怎么就全叫让她给遇上了?

她亏欠伍月笙太多,如果不是她任性,孩子不会跟她吃苦,现在又要来背负她犯的错。

伍月笙说的对,她是自私的,她只想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应该要生下来。可是太多事,她都忽略了。陆姓并不常见,在看到结婚证上陆领的名字时,心里其实有过不安,随即嘲笑自己太敏感。都忘了世界上好多事就是无巧不巧。

程元元犹豫着开口:“别告诉伍月笙…”

“别让三五知道这事儿。”陆领与她同时开口,但语气却更加急促。他弯腰拣起杯子,又抽了纸巾擦着桌面的水迹,不看程元元,只默默地收拾自己家,低声说道:“那次我自己去立北找你,说想和三五过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要求我什么?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三五还要我,我都不能离开她。”

程元元焦急地:“但是现在怎么可能…”

她也知道这样对陆领不公平,但她只能这么阴险。

无法想像伍月笙知道真相之后,对她这个母亲会怎样的鄙夷。

陆领只是说:“我答应你了。”

屋内一片死寂。

他答应了,很勉强的,答应了这个过份的要求。他坐在她面前,很慎重很艰难地抉择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好吧。”

她那时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再如何吵吵闹闹,不会轻言分开。

是她一手搓成的感情,她把两个人粘到一起,现在又要求他们分开。陆领说不,她要指责吗?

要教育他们这是乱伦?

陆领说:“现在我想反悔。”

程元元讶然抬头,看见那张年轻却了无生气的脸。

“别跟三五说。”他声音很低,但很坚决:“我想办法解决。”

想反悔呀…

伍月笙撇着嘴,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看着屏幕上通话计时的显示。嗬,难怪电池都热了,害她手心冒汗。但是现在也不敢挂,那边免提开着,一挂断就会出现嘟嘟声。她刚才听见陆领说要反悔的决定,都忍着没当场吼回去,这会儿再让他们发现就太不值了,哪对得起要辛苦把她当傻逼来隐瞒的这俩人!

想了想,摘下围巾,小心地把手机缠好,塞回背包里。出了洗手间直接开车回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定电话。

然后剩下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那个人,她要叫爸爸,还是要跟着丈夫叫大哥呢?

难怪法律上不允许近亲结婚,这么排辈儿很麻烦的。

第五十四章[VIP]

喧闹的酒吧里,人群三三两两各自厮混着,相较手持酒瓶围着背投看比赛的那群,吧台转角上的这几个就安静得多了。可是每个人都有会有激动的时候。

伢锁平时是以温和著称的,但在听到佟画的话之后,他实在很难不动声色:“然后你就跟她去做头发了?”

佟画点头:“是啊,三五用的那种营养油可香了。你闻闻…”她挑着油亮亮的短发,摇摇晃晃跳下椅子凑到他怀里:“香吧?我让她下次再买的时候帮我捎一罐。”

美人在怀,脑门的冷汗却让伢锁没什么心情晕乎乎:“你真是贼胆子。三五要是真怀上了怎么办?”

埋伏幸灾乐祸:“等六零揍、揍你吧!”

佟画急得跳脚:“你们就知道六零六零,那三五说不去,我拉得动她吗?”

想想也是,伢锁伸手拍拍女友委屈的小脸。

佟画嘻嘻一声,小狐狸尾巴露出来:“反正六零要敢怨我也得先过三五那关。”她料准了他拿媳妇儿没辙。

埋伏也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三五要真有了,六零也记不起起来找你算、算账。”

佟画也同意埋伏的说法,不过她更相信伍月笙没怀孕:“怀没怀孕她自己最清楚了。她说等戒了烟再要孩子的。”

另外两位相对惊讶,埋伏给伢锁打个眼色,伢锁哄着佟画问:“三五跟你说的?”

佟画横他一眼:“要敢告诉六零,我跟你没完!你也是,”抬头威胁对面那个胖子,“说不定三五一来气又不要了,到时候六零只会怪你放假消息。”

埋伏干笑,拎一打啤酒去跟哥们儿看球了。

伢锁则顾左右而言它:“哎?三五哪去了?”

陆领听见门锁声,挑眉看看程元元:“回来了好像。”起身拍拍她削瘦的肩膀。

程元元眼圈又红了,急慌慌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陆领闭上眼睛,捏着僵紧的眉峰走出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伍月笙把大衣脱下来挂好,凉凉笑道:“嫌我回来早了?屋里藏人了咋的?”

陆领瞥一眼程元元的皮靴,骂她:“你一天谁都拿来涮。”

伍月笙趿拉着拖鞋直接奔卧室去,程元元没在,电话免提灯还亮着,连忙伸手按下,力气尽失地扑倒。

陆领有心事,步伐难免沉重,跟进来时,只见人在床上趴着,很不修边幅的一个大字型。嫌恶地开口:“你给衣服换了再上床行不行?一身灰。”

伍月笙动也不想动,但不等于懒得还口。“少他妈说我,忘了你这么干的时候啦?”

他翻个白眼:“跟你真讲不出理。”

伍月笙扭头瞪他,不屑地:“你得有理讲算啊。”

程元元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进来:“又吵吵啥呢你们俩?”

伍月笙翻个身坐起来,做作地叹气:“唉~~人嫌我不讲究。屯子出来的,就这样。你怎么黑灯瞎火的还过来了?”

“把我车换回去。”

“送车来的。”

呵,说得还真整齐~伍月笙切一声:“我又不能赖着不还。”再狐疑地看着陆领:“你这么激动干啥?”

陆领语塞。

程元元笑道:“都像你呢,专捡贵的。人自己挑的车当然宝贝。”给陆领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再鬼,也想不到那么多。

陆领松一口气:“嗯。”

伍月笙眯眼,拼命装着看不懂,悄悄骂:真恶心。

程元元推推陆领:“行了,今儿你去小卧室睡吧,我跟我姑娘唠唠嗑。”

陆领毫不犹豫地抬脚就走,对着伍月笙那张脸,他已经快站不住了。

程元元看伍月笙不寻常的表情:“有意见啊?”

伍月笙摇头:“没意见啊。”我看你能在这儿当几天灯泡。“对了,六零。”叫住落荒而逃的那只,“我早上没去医院验孕。”

四道目光笔直地射向她。

程元元再会作戏也控制不住嘴唇发抖:“你有…什么反应吗?”

伍月笙残忍地欣赏着两人惊恐交加的表情,烦恼地说:“嗯~早上总是吐。以前没这毛病啊…”

陆领垂着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伍月笙很想提醒他,你那副德性太不够喜悦了。最后只是漠然看他:“用不着,我下午来事儿了。”说完起身冲进衣帽间,重重地合上拉门,把自己和那两位隐忍的伟人隔离。

一整夜,两间房,三人辗转,四更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