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笙瞥着他,看来这人还是要坚持自我恶心。

清早气氛不和谐,连鱼缸里的小六零也烦燥地游动,佟画的电话这个时候打来,有一种奇妙的调和作用。虽然也没什么好事,陆领还是格外有耐心地应付了她,挂下电话对伍月笙简单说明:“要跟着回人伢锁家去过年,家里不让去。”

伍月笙掐了烟:“让去才怪。”冷笑着钻进被窝:“我就说她家根本不可能同意伢锁。”

陆领眉毛揪出个尖来:“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孩子死来奶了。”

伍月笙心想我犯得着说么,破坏人家感情。佟画爱跟谁跟谁,不动她家男人就行。

陆领也正头大着,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但看伍月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教训:“这怎么又躺下了。赶紧起来看看去啊,在华联等着呢。”

伍月笙拉着被角反抗:“人给你打电话,又没找我。我去干啥?”

陆领不以为然:“找我还不就是找你!”

伍月笙觉得他这思维很怪异,但是在商场咖啡店里见到佟画之后,开始深忖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一见面,佟画抱住她就开哭,说自己一天也不想在那个势利的家待着了,哭差不多了才发现对面坐着的不耐烦地点着脚的人,抽嗒嗒地说:“哥你也来了呀。”

陆领居然还很气愤:“啊,她非让我跟来。”

伍月笙闹了个不知所措,瞪眼儿打量这诡异的一对人类。

佟画可怜兮兮地擤鼻涕说:“正好我跟三五逛街你帮我们拿东西吧。”

陆领很戒备:“你们买多少东西啊还专门领个拿货的。”拿东西他不怕,不过女人逛街他可不敢奉陪,再看看伍月笙脚下,还是一双罕见的平底鞋。

好在伍月笙自己也没什么兴致购物。

佟画于是很失望:“你们家也不得办年货吗?反正都来了就一起买了呗。”

陆领咳一声:“我们…回我妈我家过年。”

佟画仍不死心:“那新衣服总得自己买吧,我今年上班挣钱都不用我妈给我买了。”

陆领笑她:“小孩儿啊?过年还得买新衣服!”

伍月笙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光,抬头看看陆领:“我给你买件大衣吧?”

陆领迎上她的视线,垂了眼:“啊。”

佟画窃笑:“真好哄。没出息的玩意儿。”

陆领恼羞成怒地骂她:“就你有出息!伢锁子回家过个年,又不是要死了,至于嚎成这样吗?有本事回家跟你妈哭,让她放你走。”

佟画眼圈又红了:“我哭了也不让~~”

伍月笙被重新投怀送抱的软骨头气得直磨牙,狠狠地骂着陆领:“不会说话就憋一会儿吧。”这可好,刚连唬带吓给整出人形,他一句话又让人化成水了。

陆领没好气地:“有些人让去老婆婆家都不同意呢,你这还因为去不成要死要活的。”

伍月笙欣赏地睨着他:“唉呀,还学会指鸡骂狗了。”推佟画站起来:“你也别咧咧没完了。哥不是白认的,待会儿让他给你压腰钱买衣服。”

佟画大乐,抹着眼泪拽起伍月笙开路。

陆领看着两个女人穿梭于各个店铺之中,心里被棉絮缠住了一样。以前伍月笙每次让他陪着买衣服,总是要许愿给他点儿好处,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些甜头,只不过她一勾手他就过去了,显得太没面子。埋伏说媳妇儿娶过来也不是就惯着玩的。现在想想,那个老光棍的话怎么能听!

早知道…他妈的…

伍月笙举着衣服,找了半天才看见陆领,倚在门口射频防盗器上,眼神还挺深远,专注思考的样子。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佟画被伍月笙挑中的衣服吸引,朝陆领勾手大呼小叫让他过来试穿。是件改良军装款的短大衣,经典的双排扣,线条结构考究,搭配里面的高领毛衣,把陆领的硬气修饰得有些优雅。佟画看得惊艳,围着他来来回回地妈呀直叹。陆领美得恨不得摆造型,就听她说:“我给伢锁也买一件这个吧?”

伍月笙把包挎到肩上,腾出手来给他系上扣子,随口说:“伢锁上身短,挑长款的吧。”

陆领眯着眼睛怒视镜子里的伍月笙:“你意思是说我腿儿短呗…”

佟画固执地说:“就买一样的。到时候俩人一起穿出去,一对双似的。”亲昵地靠在伍月笙身上:“咱俩就是妯娌了。”

伍月笙佩服她的逻辑能力:“妹子你太有才了。”直起身望着镜子里的人犯犹豫:“我现在看你穿黑色的这么别扭呢~”

导购很会看眼色,瞧见抱在佟画怀里的白羽绒服,连忙附议:“这款外套也有浅色的。”

伍月笙点头:“嗯,你还是穿浅色的好看。”接过导购找来的衣服,米白色,足够时尚并且抢眼。但她撑开来看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放下:“算了,还是身上穿的这个吧。”

陆领说:“随便。”没有忽略她眼睛由亮到黯的变化。

佟画反对,扬着手里陆领的衣服鼓动他:“你不是喜欢穿白的吗?你试试这白的,更好看。”

陆领拍她的天灵盖:“你给伢锁买白的吧。”

佟画贼溜溜地笑:“我才不给他买,白的不好洗…哦一一”她指着三五,“肯定嫌我哥洗不出来白色儿,买回去了也是你受累。”

伍月笙笑一声,低头看了看手表:“完了,这个点了,我得赶快去年会了。”忽地转过头去拔腿就走。

佟画石化在后边,直到听见陆领与导购的对话声,才呆呆地讷出一句:“她怎么…这么守规矩了呢。”

从门口就能看见她,疾走至对面去搭电梯,背影很狼狈。

她就是怕同他独处会藏不住,顺势把佟画摆在中间暖场,结果还是怯了场。其实一开始就不该陪他演这种狗血戏码。商场观光电梯里,多愁善感的伍月笙,头抵着厚玻璃,后悔得厉害。

陆领算到了自己晚上会挨某人骂的。

果然吴以添主编进门看见他,喷着一口硫磺味就过来了。

陆领抢白:“嗬,你们年会儿还放炮啦?”

吴以添气得牙都磨没了半截:“公司十年大庆啊,里外都算上,就你那败家媳妇儿一人没到。行政过来一回问一回,给我上眼药儿吧就。”捏着拳头四下看,“人呢!”

佟画拎着一高瓶啤酒喝得正欢,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她中午不到一点就过去了啊。”更诧异的是,为什么六零一点儿也不诧异。

吴以添也愣住了:“我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啊,不能出啥事儿吧?”

陆领抓过一把瓜子,跳上吧台坐着嗑,面无表情道:“回她妈家了。”

第五十八章[VIP]

伍月笙身心俱疲,回到立北就大病一场。程元元守着她,眼泪与点滴齐下,这祖宗是成心不让她好过。她这些天来已经是煎心熬肺了,一边想着把所有事都跟伍月笙讲清楚,来个痛快,一边又幻想着让事情永远成为秘密。其实她也清楚陆领的法力难成什么气候,何况总会有一个人,让你骗不了的。不能骗,或者是不需要骗。果然伍月笙一个人回来了。

不知道真相是以哪种方式被揭露的,总之是很糟。

程元元自认跟陆领比,自己是绝对的演技派,可是在面对伍月笙时,她可能连陆领的程度都做不到。

伍月笙发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抬起扎着针的手,指着程元元说:“你行,你真行…”忽而又破口大骂陆领:“敢不要我你他妈的!”

程元元闻言如遭雷击,伏在床边哭到失声。

她只是看见了陆领的在乎,就想最坏不过自己看走眼,对伍月笙来说,并没什么损失。哪逞想机关算尽,未算人情。

未算到,伍月笙会一头扎进去。

程元元知道还没有爱完就要分开,是什么滋味,也知道伍月笙并不是真的不怨,而是怨没伤重。

毕竟不管怨什么人,心里的疼一点都不能减少。

伍月笙悄悄地,生怕别人听见似地叫她:“妈?”然后以喉音问:“你为什么没去找他啊?”

抚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程元元低声说:“先是觉得找也找不着,后来发现找不找都行了。”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渐渐才终于知道,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

伍月笙视线模糊:“那王八蛋!”她骂自己爹,“过得老好了,你知道吗?”

程元元说:“咱比他过得好。”

伍月笙嗯一声,那倒也是。一天一瓶水吊进去,第三天就不再发烧了,经这一役,体内积存的优怨哀愁也彻底被高温消毒,又恢复反面女斗士体质。程元元坚持让她再点一针巩固巩固。这天已经是除夕了。大夫来得很早,兑好药挂上,把针埋进静脉里,收了诊费匆匆回家。开门的功夫,蓦地一阵鞭炮声响彻楼道。程元元飞快把门关好,熟睡的小奶娃仍是被吓醒,哇哇大哭。

厨房里爆锅炒菜抽油烟机运转的啧杂中,阿淼扯嗓子问候孩子妈,也就是她自己,擦着手冲出来直奔卧室:“这个逼崽子咋有点儿动静儿就咧咧嚎…七嫂去给菜盛出来吃饭吧。”

程元元进了厨房,一声尖叫,伴着当啷啷铁盆落地打滚声,她大骂:“也不说先把火关了!都糊了。”

伍月笙对一系列噪音的反应并不大,她没睡醒就被推起来扎针,这会儿脑袋还木着,坐在餐桌前,仰头看看窗户上挂着的那瓶子药水,心里在盘算,以目前的输液速度,一顿饭时间能不能点完。

程元元端了菜过来,看见这病号的表情,心颤了一下:“烧二啦?”

伍月笙故作忌讳,用力“呸”,飙出雾状晶莹的唾沫星子,面前几盘菜无一幸免。

阿淼抱着孩子过来,笑道:“说啥呢七嫂?大过年的。”这几天眼见娘儿俩比赛似地瘦下去,她又帮不上忙。只知道伍月笙一人回家过年,想是跟女婿出了什么事,根本不敢多嘴。

窗外此起彼伏的炮响,那孩子还不太懂辩声儿,俩大眼睛傻乎平地转。

伍月笙弹着舌头打响逗她:“说‘小姨过年好’。”

阿淼大笑:“她要出声可吓死我了。”

结果那孩子还真出了声,可惜不是拜年。

阿淼惊呼,慌忙抱走换尿片。

伍月笙干呕一声,笑骂:“日!大过年的跟我整事儿~影响食欲。”她以前骂人都是跟萍萍她们学的,话语再不堪,腔调里还是透着媚。而此刻却非常的痞气,像男孩子。像陆领。尤不自知。

程元元看着她,有些失神。

伍月笙不禁坏笑:“吃不下去啦?你不总说就算一坨屎掉到旁边,只要不崩到你碗里,你都能装没看见。”

程元元放在桌下的两只手,十指绞紧又松开,瓮道说道:“让六零别走了。”

伍月笙愕然望着她。

她笑笑:“去找他谈谈,赖着不让他走。”话一开口就容易得多了,而且这确实也是最能让她减轻负重感的决定。

伍月笙说:“他跟我爸是叔伯兄弟。你想好了吗?”

程元元神情坚定:“你说呢?我现在特别后悔当着六零的面儿前把人认出来。”最难受的就是要让两个孩子为她顾虑,只是当时太过震惊,根本一点思考余地都没有。叹出嗓子里的郁结,她说:“你知道六零这么折腾也是为了你,怕你知道真相接受不了。去告诉他你能接受,只要你们两个能接受就行,不用管我,看你们俩好,我还能得劲儿点。”

伍月笙残忍地说:“那你还是不得劲儿着吧。一脚踩扁了大便,它把臭味留在你脚上,这就是惩罚。”

程元元也没空计较她拿排泄物当话题在饭桌上说,急道:“伍月笙你别又犯执拗行不行?”

伍月笙摇摇头,说:“我要是犯执拗,他能折腾这么多天?”

她就是不想让他白白的折腾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为了谁的自在而忍耐。

伍月笙对程元元说:“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我跟你那时候比好多了,你都能熬过来,我更没问题。”她细数着自己的优势,有工作,没有孩子,也不会被轰出家门…

程元元没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自己可能真的熬不过来。

“其实我没结婚之前那种个性更好。”伍月笙回忆着,憧憬着。

三十晚上,她给陆家打电话,挨个儿拜了年。她回立北过年的事,陆老太太虽然能体谅,还是不免有些失望,但却当真是没有别的不乐意。居然还是陆妈妈找理由哄老太太,说这不是还没算正式过门儿吗,回娘家过个年也是应该的。再加上年前约好了见面谈婚事又没谈成,程元元是借病装昏的,陆妈妈在电话还特意提到这事儿,让伍月笙趁过年放假在家好好照顾照顾妈妈。陆领最后接电话,告诉伍月笙:“奶奶让你早点回来。”也没再多说什么。陆妈妈问他,你就不想让人早点回来啊。一片欢声笑语。

伍月笙手捧电话,也跟着微微发笑。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新年的第一天又下了雪。程元元一早上神忉忉地拿了张崭新的十块钱,垫在伍月笙鞋子里,让她穿着出门向东走,别说话,别回头,走一百步再调头回来。伍月笙听着怪阴森的,她怎么记得给死人烧钱的时候有不能回头的说法。程元元说这叫脚踏实地踩百财,日出东方好运来。不说话是不泄气,不回头就是不后悔的意思。解释完了自己还怒,她一下楼就碰着门卫老头跟她拜年,那么大岁数弯着腰说过年好,她也不能不吱声,觉得很晦气,没走几步就回来了。

伍月笙只是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挺舒服,也没理她那么长一串噱头,穿上鞋出门了。

天晴得发白,建筑也都是白的,被太阳一照很刺眼,只有放过炮的地上,雪被崩散,露出地表的土,混和红色的炮竹残屑和燃剩的黑色炭粉,脏兮兮得亲切。掺着火药味的空气新鲜好闻,贪婪地猛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刚想骂,想起程元元的嘱咐,憋了回去。咳够了,抚着胸口继续朝东走,忽然涌出一个自我打赌式的念头:要是我走够了一百步,再走回家,一路上都顺利地不说话不回头,跟六零就会好起来。

好像很多人都会跟自己打一些有把握的赌,赢了便会很高兴,即使输了也不会真的就忌讳。伍月笙这个赌法根本就是耍赖。半个立北县都知道,帝豪程七元家的怪小孩,嘴坏,脾气坏,心眼儿更坏,人人避之不及,别说走一百步,她就是朝东一直走到九马山,可能都没人敢跟她说话。

伍月笙认真地加快了步伐,笑眯眯的,哄得自己很开心。不过她忘了问程元元,是左脚落下算一步,右脚落下又算一步,还是左脚右脚都倒完了才算一步。后来想,走得越远越心诚嘛,乱七八糟地默数了步数,足足走出去一里地才往回转。

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区西边一片松树林,树后边稀稀落落缀着几间三角型屋顶的平房。雪景真不错,树冠呈连绵状,一阵风吹来,积雪乱飞烟。伍月笙想起前阵子看的一个日本电影,从头到尾都是雪景。开场是一个雪中的葬礼,她和陆领还以为是鬼片,看了半天发现是三角言情,后来又变成四角的、五角,六角…两个模样相同的女人,一个死人,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的助理,一个邮差,搅拌着相爱。虽然不是鬼片,但也很诡异了。陆领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评价:日本人真扛冻。他不喜欢这片子,因为男主角叫树。伍月笙却喜欢,虽然叫树,虽然这个只在回忆中出现的死人是个忧郁的角色,但是浓眉大眼的模样,比较像陆领。还有一人分饰两角儿的女演员演得也确实不错。伍月笙于是看到最后,看到做了未婚夫初恋替身还无法自拔的女人,对着落满白雪的树林喊:

你好吗?我很好。

仿佛声嘶力竭地为她们初一英语常用对话做翻译。

伍月笙喃喃:“HOW ARE YOU?I’M FINE。唉呀…”I’M忘了。

泄气。好不起来也罢了,她也想不到怎样才算好起来。别再坏下去就行。她不希望陆领走,如果同她在一个城市,实在想得厉害,还可以偷个情。要真去了北京,她是无论没那闲心,冒着见到他哥的危险杀过去解相思。

俩人要是真碰着面儿,不就死机了吗?听老太太的意思,她跟那个人挺像的。

第五十九章[VIP]

陆领抱着盘西瓜子吧唧吧唧嗑,瓜子皮在茶几上堆成一个密实的黑色金字塔。陆妈妈推着吸尘器过来,保姆回家过年,她自己收拾一早上屋子,累得有点儿气不顺,再一看这个不帮忙反添乱的,气得直骂:“你玩得可花花儿了,有垃圾筒不用,扔得可哪都是。在你们家也这么造祸人?”

陆老太太笑:“可得。三五不斥儿他的。”

陆领撇撇嘴:“她根本就不往家买这玩意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