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她会因怀孕而被赶出家门。

她最难的日子他不能在身边,以后又有什么脸出现?

这番理论是混账的。但怀揣着被陆领找回的心和肺,伍月笙懂得同情,可怜的爹的前半生…果然永远不存在绝对的勇敢呀,因为人人都有弱点。

程元元曾说过,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这场感情,她收获了“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的坚强。

坚强并非是没有疼痛的意思,只表示能够承受。

连思念也能承受。

程元元没原则性的宽容,独独对孩子的父亲例外了。

今后会怎么样?伍月笙头疼地侧过脸看着陆笑堂。他与自己七分相似的五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让人无法想象他会有个已婚的女儿。而程元元也是个有魅力的家伙,虽然是靠化学类见不得人的材料维持。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切都应该可以从头开始。

我妈说她跟我爸爸,是相爱的。

最终,伍月笙没有说这句话。

(完)

两个人的地狱

车里交谈甚欢的二人,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丈夫法律上的兄长,而后者又是她的亲生父亲…伍月笙坐在后排,乐得直翻白眼。于是陆领心不在焉,一抬头却在内视镜里跟伍月笙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下意识扭开头胡乱找话题:“哎?哥?”

一片沉默。

陆笑堂淡淡地应:“怎么了?”

那一瞬,伍月笙敢说,小钢炮的心情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噗地笑出声,一口刷牙水喷出,溅在镜面上泛起丰富的泡沫,她又一龇牙,抬手抹去,出现几条白色痕迹。

陆领倚在门框上蔫声蔫气:“有那么好笑吗?”他之前是很不情愿地把大哥公司的地址告诉伍月笙,完全不知道她会做出来什么事。但他不告诉也不行,她把电话打到家里座机,爸妈老太太保姆一只猫都盯着他看,不能用实话威胁她,只在心里祈祷这虎娘们儿轻点作。

伍月笙对镜子里的他挤眉弄眼,洗过脸打量着卫生间,吹了声口哨。从装修就能看出她爹骄奢淫逸的个性。“恨不得马桶刷子都18K金。”她咂咂嘴,弯腰往圆型浴缸里放水。

温热的水气氤氲开来,一只手兀地伸过,她跌进一个水气般温热的怀抱。

陆领莫名一句:“小屁孩儿。”

伍月笙半拥着他,吃吃发笑:“堂叔——”身子一轻,被拦腰抱起。

陆领绕过门,进客厅,脚下不停,话也没停:“你真厉害,三五,你真厉害。”扔她到沙发上:“现在咱来算算账吧。”

伍月笙费解:“你明天开始就是职业算账的了,干啥这么迫不及待呢?”

陆领无力:“少他妈废话。”

他想起来都要吐了,这女的不是一般艮,从知道她爸是他哥,到知道不是他亲哥,愣是能绷住了一言不发。他又气,可想到她为什么没言语,又气不起来。

“你就是缺心眼儿。”他开口就是人身攻击,不敢正视伍月笙,只说:“我要是真跟你离婚了…”

伍月笙笑得可怖:“你想都别想。”她坐起来解开头发晃了晃,“我这么好的青春就这么给你了,你说离婚就离婚?可是会想好事。”

陆领笑:“不是说咱家那房子给你了吗?”

伍月笙斜着眼睛上调,一副老奸巨滑相:“房子写的谁名?”

陆领迅速被将上线:“我就砸锅卖铁也给你买个房子,不枉当回两口子。”

伍月笙听着这话别扭,再想起那段令二人俱疲的错乱日子,突然沉默了下来。

陆领看看她:“那再买个狗陪你。”

伍月笙怔了怔。

陆领于是又说:“…完了房子写狗名。”他哈哈大笑,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把她横踹过来的脚抱在怀里吻了一口。不顾她骇然的表情,软趴趴枕着她大腿躺下,拉过一缕头发把玩,喃喃问:“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三五?”

他很好奇,三五在这场混乱里,先知一般,洞悉所有。而他就连她知道些什么,都不知道。

伍月笙说:“和你一起。”她的嘴唇弯成刻薄的角度,瞥他一眼,道:“可比你们冷静得多了。”

那种口吻,明显是嘲讽他为隐瞒而做的一些蠢事。他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真相,使她郁郁至今。就忘她自己也是一肩扛下,什么都没说。感谢公婆生出这么毛手毛脚的儿子,让她得以在开着免提的电话里捉陆领很多根小辫子。尽管这一次的偷听让自己也深受打击。

越是不想知道的事,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早在陆领和程元元那段关于陆笑堂的对话开始之初,伍月笙已听出端倪,仍然抗拒不了要听完。女人大多是有种毛病的,古龙总结得没错。

忽然想起有趣的事来,拍拍他脸颊,伍月笙说:“那时候你知道我是你侄女…”

陆领暴走:“你是我妈!”

伍月笙讪讪一乐:“我是说,你以为我是你侄女儿,不跟我上床,后来还是没忍住。当时害怕了没有?”

他合起眼不看她调戏的目光,嘟囔着骂:“屁啊…”

邪淫之罪乃至亲,死堕无间地狱,屠割烧磨。她说他,一辈子行善积德,也怕因为这种事下地狱吧?

陆领脱口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啊?跟你在一起,哪儿不是地狱?”她还好意思说!他那会儿多矛盾,事后还一直想,这他妈算不算骗奸啊,可能他一辈子就这么不自在。感情她根本就啥都明镜似的,他了哼了哼:“我下地狱你也跑不了。到时候你下十八层,我宁可下十九层。”

伍月笙嘻嘻笑:“管事儿的能给你开单间儿吗?你就认命吧,谁让咱俩是一样的人。”

陆领梗着脖子看她一会儿,似是同意了这种说法:“那你认命了吗?”

伍月笙眼波荡漾:“我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沉默,良久,他问:“你跑去找我哥,跟七嫂说了吗?”

伍月笙不胜娇羞地再次重申:“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颓然地躺回她怀里:“你这是不想要命了…我看出来了。”

(完)

七元的情事

这年的冬天非常冷,春节已过,进入3月份,还是常常包天儿下雪,从早下到晚。地面上积雪老厚,成全了孩子,可愁死了大人。小孩儿们贪玩,整天地雪里疯闹,完全不想到进了屋里是怎么遭罪。尤其是入了夜,风吹飞了保温的云,卷起着阴森的大烟炮,窗框共震鼓燥。一家几口挤在炕头,扯了家里全部的铺盖,还是无法抵抗严寒。早上醒来,口鼻下的那块棉被挂满白霜,窗台下一盆洗脸水,已是一坨冰块。

这种情况,程元元并没经历过。

刚建起半年的市委家属楼,供暖自然是没问题,越到半夜反而越热,加上困意渐渐袭来,程元元上下眼皮开始打瞟,连着大半行的字都写到了笔记格线上。台灯下瘦瘦的小脸忽高忽低,投在墙壁上模糊的的侧影轮廓柔和,长睫毛不停扇动,是主人不同睡眠妥协的最后坚持。

房门发出细小声响,她被惊醒,揉着眼睛回头看。

进来的是三姐程旋,看到她仍摊了一桌子书本熬夜,心疼地皱着眉说:“七元你咋还不睡!都几点了?”不由分说走过来拉她去床上,自己则细心地将她翻到的书折上页合起,收装书包里,尺笔放进文具盒,又把钢笔抽满水,四下看看再无遗露,这才到妹妹床边帮她盖好被子,关了灯出去。

黑暗中房里只有一声叹息,程元元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伸个懒腰,不知道该拿这个毫无睡意的长夜怎么办。

程家共有子女七个,程元元最小,与她紧邻的小哥大她四岁,在部队里刚转了中级士官。全家只有她这一个仍在读书的,成绩又是相当理想,可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程老爷子养了这么多孩子,虽然目前看来个个出路都不错,遗憾的就是没养出一个大学生,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女儿七元身上。他这小丫头也争气,又听话又自觉,学习不用别人看。还有四个月就高考,寒假里别家孩子都出去走亲戚,就她老老实实呆在家看书写作业。

程元元以前也常出去玩,到了同学家里,对方家长都拿她当贵客待。就这么大一个九马山,别人听到她父亲的名字,难免换种眼色重新打量。小的时候还好,孩提不认功利场,等到读了高中,相互之间看出了差别,三六九等也就渐渐分出,怎么也是亲近不起来的了。她记得中考结束还一起玩得好好的几个女同学,到了高中就对她明显地疏远,偶尔听到她们和以前同学聊天,对方问最近怎么不和程七元一起玩,她的好朋友们语气凉薄:“自己玩自己的呗,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借人老程家多大光呢。”

程元元翻个身坐起来,掀开窗帘一角,寒风正肆虐,外层玻璃上凝了冰花。没有月亮,也没有灯,谁也不用借谁的光。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大清早霜雾蒙蒙,瞅头夜儿又下了大半宿,白霜撂起两尺来厚。顶着簌簌雪花,九马山十一中的师生们陆续返校,阴凉的校舍因为人群的汇合而暖和起来。布置完新学期安排发了教材,学生们开始分组打扫卫生,程元元被分到教师办公室去,同一组的还有和她从小玩到大的郑小双。两人穿过操场去西边的办公室,郑小双一路上熟人不断,断断续续停下来聊。程元元冻得受不住,手插着兜奔目的地一路狂颠,郑小双扯着嗓门儿喊她:“七元!七元!哎你等我一会儿啊!”

程元元回头瞪她:“你能不能叫人家学名儿?”

“算了吧,就你那学名儿,还不赶程七元听着大方呢。”她掸着她头顶上的雪,“咱程书记啊,是真不知道咋稀罕他老姑娘好了,你说他咋不直接管叫你程宝宝呢。”

程元元哭笑不得:“什么呀?我是元月的元,不是元宝的元,你就知道钱。帮我给围脖儿系系。”

郑小双是程元元仅有的那么几个闺密之一,父亲包了几个大煤矿,家里条件非常好,母亲在市教委,官至副处,她成绩再不好也踉跄跟到了高中,终日跟一群无所事是的干部子弟结伙闲闹。她这人有点侠气,总说学校里就两种人,一种是程七元这种学习好的,一种是她这种玩得好的,将来不定谁比谁活得好。所以她不自卑也不会看不起别人,合得来就一起玩。至少程元元也从来不像其它学习好的同学那样,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所谓的“不正经”的她。程元元也很喜欢她的性格,但是对她的某些做法感到胆颤心惊。

比方说某天放学的时候,程元元看见一个男生来接她。那男生穿条乍眼的大喇叭裤,骑个跨斗摩拖,车斗里还扔一个叮咣乱响的录音机。她让程元元帮着撒谎,说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她当天去程家住了。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听见后面一片嗡响,有人连声叫着“七元七元”,回头见郑小双坐在那个喇叭裤男生的摩托车后座,举着根油条冲她猛摇胳膊。程元元就问她:“你一晚上都没回家啊?”她忙着往嘴里塞早点,只是用力点头。程元元哦了一声,没多问。郑小双却忽然大笑起来,她说七元啊,你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是什么意思吗?程元元忽地明白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男女单独相处一整夜,单是嚼着这句话,程元元已经做了贼似地不敢多想。

后来程老爷子不听着了什么传言,命令她再不许跟郑家那小妖精往来。郑小双不买大官儿的账:“你爸管得着你管不着我,你不跟我玩,我还跟你玩呢。”她真的三番五次要带程元元见她那些朋友,程元元也好奇她们出去到底是玩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敢。郑小双也不生气,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跟程七元一起待着,觉得她憨厚又不固执,就是被家人宠得,有时候闹着闹着会使小脾气。偏偏长得又瘦又小,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帮她系着围脖,郑小双犯了调皮,快手地把那条长长的白色围脖一缠好几圈,一直缠到脑门上,只露出两根细长的辫子在外面。程元元整个脑袋被她缠得密不透风,跺着脚尖叫,气喘吁吁钻出来,满操场追着她打。

疯闹着进了教师办公室,郑小双用肩膀撞她:“不冷了吧?”程元元跑出一身汗来,累得说不了话,只对她连连摇着手。郑小双大笑:“七元你得多运动运动啊,别成天就知道傻学,这体格儿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吗?”程元元靠在墙壁上,解开围脖晾汗,嘴里嘟囔着:“谁乐意添谁添去,我又不是瓦匠。”

郑小双乐不可支:“对啊对啊,咱家七元长这么俊,将来叫你爸给找个军官什么的,一毕业直接嫁了,在家享福就成,撂砖的事边儿去!对了,可得找个大个儿的,要不将来你家孩子还得这高儿一匣儿…”

火噌地烧热了满脸红云,程元元左右看看,低声道:“瞎说什么啊郑小双。”

“有什么怕说的?你将来就不找男人不结婚?我不信。哎?七元,”她压低了嗓子,“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程元元大窘:“你能不像个学生啊,赶紧去干活儿,你不想早回家啦。越说越离谱儿!”丢下她往语文组走去。

郑小双后头狂追:“哈哈,你不好意思什么啊?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有没有?啊?是不是咱班的?肯定是,宿小谦吧?不是啊…方冬国?啊,我知道了,李兵…”

程元元急了:“你别在老师办公室大声嚎气儿跟我唠这个行不行?”

郑小双肩一缩:“我觉得你动静比较大…”

两人推门进了办公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老师们大概都在最里边的大会议室开会。没有老师的地方总是让学生格外舒坦,郑小双无聊地兴奋着,程元元拿块儿小抹布,在水里揉了一把,捞出来擦起桌子。郑小双笑她:“湿漉漉的能擦净才怪。”夺过来拧干净重新递给她,自己刚跷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唱歌,看这个在家连自己被子都不叠的官小姐似模似样地劳动,又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七元,咱班男生你真一个都没看上吗?喜欢你的可多了,用我给你叨咕叨咕不?”

“你不干活儿就闭嘴歇会儿。”

“也是,文科班的男生一个个长得跟扁蛤蟆似的,难怪你看不上。呵,他们可还都挺敢想呢…”

“你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妈去,不教我好的。”

郑小双毫无惧色:“要不——我上理科班给你寻摸寻摸?理科班男生普遍长得高。”

程元元把抹布一摔:“郑小双!”被吼人的人嘻皮笑脸,她摇摇头:“盲目的外表崇拜可悲的无灵魂者郑小双。”费力地端着脸盆往地上掸水,准备扫地。

“嗯?”这句话有深意啊,“什么叫盲目的外表崇拜?要崇拜什么比外表高尚的东西?”

程元元用力一点头。

郑小双嗖地蹿过去:“说说,七元,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程元元举着条帚,无比严肃:“喜欢每次数学考试都能得满分的。”话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是忍俊不禁,笑出来又很快收回去的声音。她吓坏了,正要去查看,反应慢半拍的郑小双拍手大笑起来:“你这个数学废物,也就这点崇拜吧。”程元元是文科班的榜首,可数学分数有时候还没她的高。郑小双笑得前俯后仰,并且坏心眼地诅咒她:“盲目的偏科者程七元,我希望你嫁一个数学老师。”

程元元还在紧张刚才的声音,冲到门口朝外看看,错觉吗?揉着耳朵喃喃:“说不该说的话让鬼听见了?”纳闷地走回来扫地,半天突然瞪向郑小双:“你才嫁给数学老师!”

“你想嫁,人还不定要你。别看数学老师一脸困难没几根头发,别看你学年第一,就数学考那狗屁分儿,人压根儿不待见你。”

程元元为自己的数学郁闷起来。

郑小双眼一转又说:“对了七元,今天早上听咱班张老师和隔壁班任说,咱校要新转来一个学生,说是搁在文科班。听他俩那意思是那人成绩贼霸劲,我听他们还特意提起你,怕你学年第一的位置要不保吧。”

程元元没有担心只是奇怪:“这都高三了怎么还转学过来,要是不适应,那不是影响高考成绩吗?”

“人家不怕呗。张老师说,咱十一中是重点校,进来得摸底,拿的是模考的卷子…”郑小双突然咦声停住,抬头看看听得认真的程元元,“好像说不是数学就是外语,好像是数学吧,他答满分,邪乎吧?”

程元元瞪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俩老师唠得那叫兴奋啊,给我气完了。省会来的就好呗?”郑小双捉着她的肩膀,“七元你争点儿气啊,可别让人落下。”

程元元怔了怔,终于知道她在紧张啥了,撮子推给她:“倒垃圾去。”郑小双嘿笑,心虚地接下任务出去了。程元元冷哼:“拿我给你出气呢。”

屋里看了一圈,对工作成果很满意,端了脸盆去走廊尽头换清水,回来时候看见门却被带上。她用脚尖踢踢,没人应门,郑小双不知道一撮子垃圾倒哪儿去了。不愿费力把水盆放下,程元元用身体和墙撑着,结果开门一震,水盆晃了晃滑下来。身体被人从后面剧烈一扯,塘瓷盆子咣啷坠地,冰凉的水溅了半面墙,而她则落在一个暖乎乎的怀抱里,背抵着的胸膛微微发颤。

她猛然回神,跨前两步拉开两人距离,再转身想看清对方模样,一脚踩在水渍上,滴溜溜打滑,尖叫着双臂乱挥,还是没维持住平衡,重重跌在地上。他却没再出手救她,盘着胳膊居高临下看这好笑的一幕,终于哧地乐出了声。

之前的感激加入尴尬,羞成了恼怒,程元元仰头瞪他:“笑什么!”

他没说话,仍是笑着弯下腰,伸给她一只手。

程元元还没看清他的脸,一眼却望进那片不谙世事的黑色里。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核形,黑白分明,黑的重,白的透,黑眼仁很大,里面隐隐晃动着水气。她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被刚才水盆落地巨大声响吓到,还是因为他伸过来的那只大手。

“七元!”郑小双拎着撮子杀回来,就见程元元坐在地上,对面一个大个子男生伸胳膊不知道是要扶她还是刚推倒她。她不过顺道打了两分钟雪仗,怎么七元被欺负了?大步走过来,老母鸡护崽般站在程元元面前瞪视那个男生:“你干嘛?”

他歪了头,看仍坐在地上的程元元:“再不起来裤子都湿了。”说罢转身走了,自始至终笑意凉凉,好心助人的态度很不诚肯,为乐的意味倒是颇重。

程元元一摸地上全是刚洒的水,哎呀叫着往起爬。郑小双望着那个瘦高的身影嘀咕:“哪儿来这么一号人?”

下午开学式前,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了新同学,郑小双的疑问才被解开,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数学满分的怪胎。再看同桌空空的位置,人和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程元元下午一到教室,就被同学通知说数学老师有请。她硬着头皮去接受教育,站在那个秃顶面前,起先还饶有兴趣地数着他的头发,直到数学老师发现她脸上过于欢快的表情,下了狠话,坦言如果她最后这几个月仍不能把数学追到中等水平,就没有参加高考的必要了。程元元红肿着眼睛回到班级,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郑小双本来想让她看新同学,被她这模样也吓到了,一问才知数学老师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拍着桌子大骂:“听他放屁,七元你就是数学零蛋,照样能考上大学。”程元元这下真的要哭了,她高考的时候要是数学真考零蛋怎么办啊,多丢人。

十一中的开学式和普通中学一样都在市文化宫举行,顺便看一场爱国影片,从恢复高考到现在,历年如此。学校距文化宫有三四里地,全体同学排好队徒步走去。程元元落在女生队尾,郑小双哄一会儿也就不管她了,转头跟身后的男同学猜测待会儿会放什么电影。程元元噙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出校门口的时候,队伍挤成两排,耳边忽然传来问话:“咱们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一惊,看到同她说话的人,更加惊讶,这不是上午拿她当热闹看的男生吗?“你怎么在我们班?”

他还在执着自己的问题:“去看电影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直觉地回答:“不用啊。”

他奇怪道:“是吗?我们到社里看电影,要自带小凳的,要不然得站着。”

程元元想了想,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倒是有这情况…偷偷打量他一番,是乡来的吗?已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的事。

从他对程元元说话时就一直关注的郑小双,此刻忍不住窃笑。程元元用手肘拐拐她,示意她别嘲笑别人的落后。

他似乎不以为意,自己想了半天,看看郑小又,顾忌地低头对程元元耳语:“那是,电影院给发吗?”

一瞬间程元元发现自己很同情他,可他穿着反毛皮夹克,看起来挺贵的,里面露出粗线毛衣,还有个当下最时髦的大翻领,鞋也是崭新甑亮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连电影院都没去过?

郑小双笑得更凶,旁边同学都怪怪地看她们。而他也终于憋不住,侧过脸吃吃低笑。

程元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耍了,怨恨地瞪他一眼,扭开脸连郑小双一起不理了。

电影院一长排的翻板椅子密密麻麻,程元元被郑小双推进位置比较靠近屏幕的一排里,走到中间,发现另一头进来正是他。窄小的一条道,后边同学已跟进来,退无可退,她在与他一座之隔的椅子上坐下。可能是前两次见面她都出了丑的原因,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觉得离这人太近会不安全。他偷笑,往她这边挪了一下,挨着她坐下。右边则是郑小双。于是整个开学式,程元元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谨慎地防着左右两人,精神高度紧张了两个小时,累得熄灯放电影时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推他的胳膊,是左边,他唤她:“喂,喂。”

程元元分不清梦里梦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