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昕言沉睡不醒,笑菲也没有说话,坐在他身边安静的看着他。阳光暖暖的照着,风暖暖的吹着,她抱着膝坐在他身边,天高云淡,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睡着了,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似在鼓励自己,回头往小船划开的方向瞧了瞧,丛丛芦苇拦住了视线。笑菲拂开面纱,低头轻轻触了触杜昕言的唇,温软的感觉。她飞快的抬头,满脸阳光。

“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歪着头又看了杜昕言一会儿,笑菲低声道:“真想一直这样,可惜你快要醒了。”

她开始动手,将杜昕言荷包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拈起那枚江南司监察御史的牌子得意的笑了。

笑菲将那块牌子放进怀中,将吃食包好,提在手里,笑嘻嘻地说:“对不起啊,你功夫高,应该饿不坏的吧。我只是困你几天顺便用用你的牌子而己。我才不会像无双,我就算天天想着你,也一样会下手害你的。因为我喜欢你之前,我就帮着三殿下了,回不了头啦。等三殿下得了江山,我有了权势,你就逃不掉了。”

她伸开手虚抓一把,将阳光握了满手,不由得心情大好。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拿出一个馒头放在他身边,像是在说服自己:“就留一个吧!我不是对你好,吃不饱会更饿!”

笑菲掏出竹笛唤来嫣然与无双。她上了船,恋恋不舍地瞧着躺在草地上的杜昕言,片刻后轻叹了口气道:“黑帮主定已等久了,走吧。”

无双接过嫣然手中的竹篙,用力一点,船飞也似的划出。半个时辰后,船已划出芦苇丛,前方水道上正停着另一条船。

船头站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颌下一圈短髭须如松针直立,目光炯炯有神,极是威武。

两船靠近,笑菲浅笑道:“多谢黑帮主相助。这个人情笑菲记下了。至于杜大人么,我也只是想困他在黑石滩几日。杜大人要离开黑帮主不必阻拦,若五日后他还困在黑石滩,烦请黑帮主送他上岸。”

黑连虎爽朗笑道:“沈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困住天池老人的高徒,黑某佩服。沈小姐请放心,漕帮绝不食言。”

笑菲的船荡开,朝岸边划去。黑连虎则回转黑石滩水寨。他身边划船的汉子这才问道:“帮主,都是官府中人,为什么要帮沈小姐,不帮杜大人?”

黑连虎嘿嘿直笑:“现官不如现管。江南督府尹陈大人是沈相门生,杜大人是京官,与咱们关系隔了十万八千里。陈大人坐稳了督府尹的位子,漕帮好处多的是。咱们帮的不是沈小姐,是陈大人!你懂什么!”

夕阳最后的光在芦苇叶上形成朦胧的黄晕,水波如碧渐渐显得暗沉。天边层层暮紫处涌出薄薄的轻雾。火堆熄灭,只余黑色的灰烬。被风一吹,四散飘开。

杜昕言睡醒了。他晃了下脑袋,身体并无异样,仿佛只是在温暖的春阳里睡了一觉。记忆如潮瞬间涌入。荷包放在旁边,唯独不见了他的令牌。

他抓起一把灰烬放在鼻端嗅了嗅,迷香果然是放在火堆里。她不是害羞,是故意坐在上风避开迷烟。

芦苇滩安静得只有随夜而来的风声,水鸟归巢吱喳。他极目远眺,才看清四周茫茫沙洲形成一线阴影,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青衫被晚风吹起,杜昕言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暗影。至到与夜色融于一体。

他手中握着那个馒头,掰开一块放进嘴里。白面馒头,在嘴里咀嚼出一股甜香味。他吃得很慢,很珍惜。吃完拍拍手,竟笑了起来,黑暗中双眼熠熠生辉。

春夜的河风吹得遍体生寒。杜昕言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火折子。扯了干枯的芦苇点起火堆取暖。

漕帮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哪么拿走他的令牌又是做什么用呢?他抬头看向星空,没有月亮,认不出方向。

“这样就能困住我了么?”杜昕言缓缓按下腰间玉扣,解下条一寸宽四尺长的青色腰带。他握在手中一抖,腰带嗖的抖得直了。原来是把无边无锋的软剑,剑身火光下发出荧荧光华,像一泓流动的湖水。他自嘲的说道:“子浩,你一心想看我的剑,和我斗了上百次也没瞧到它。没想到今日竟是用来割芦苇

等到天明,他已编好几十个芦苇团,手指割破了好些道小血口。火光映射出他清俊的脸,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只有他的眼睛与微蹙的眉暴露出心里的情绪。

太阳升起,杜昕言认清了方向施展轻功飞掠,遇到水面宽阔处便扔出芦苇团,借力点水而过。纵是这样,也掉进河里几回,在芦苇丛中徘徊了好几次。

三日后,杜昕言浑身湿透,终于到达了岸边。他又累又饿,不远处的茶棚还在,炊烟升起,杜昕言笑了。

茶棚无人,茶是热的,馒头也是热的。桌子上放着他的令牌还留了张纸条,歪歪斜斜写道:“漕帮请客,杜大人吃好喝好。”

杜昕言拈起令牌仔细看了看放进了怀中,坐下毫不客气的猛吃。他吃饱喝足后一把火把茶棚烧了,扯下青布帘用黑炭龙飞凤舞写下:“茶好馒头香,可惜无肉!”这才施施然离开。

第三章火烧相府

杜昕言回到客栈,信儿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头发凌乱衣衫污浊裤子还在滴水当场傻了眼。

他疲倦的伸出一根手指头堵住他要说的话:“备热水。天大的事也要等我洗完热水澡再说。”

他眼中布满红丝,浑身泄出的气息使他像头濒临暴怒边缘的狮子。信儿少有见到少爷这般震怒,艰难地吞下要说的话,急得一跺脚,赶紧去准备热水。

杜昕言泡在水里,舒服得想睡。他一口接一口的喝酒,渐渐的,才感觉元气恢复过来。“这三天,有无消息?”

信儿拿着布巾替他擦干头发,没好气的说:“监察院的人急着找公子,已经在客栈等了两天了。”

杜昕言一怔,斥道:“这等大事如何不早说?没我的命令前来见我定有大事发生。”

信儿忿忿的想,你要洗澡,怪得谁来?

杜昕言匆匆换好衣裳,唤暗探进房。

监察院江南道的暗使两天没见到他,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看到杜昕言行了礼,张嘴就说:“大人,江南道的各处暗使见令如见人,已经遵令秘密行动灭了江上的一处水寨,水寇共计四十八人,一个活口不留。卑职是前来复命的。”

杜昕言倒吸一口凉气。用他的人去杀水寇?还一个活口不留,真他妈狠!四十八条人命就算到他头上了。他要是说自己丢了令牌,明帝会让他流配三千里。杜昕言气极反笑,“江南督府衙门有什么动静?”

“这三天抓了十来名官员下在大狱之中。”

他迅速冷静下来,杀的想必是在江上调换贡米的水寇。这边把销赃的水寇灭了口,那边就开始抓人。动作还真快!杜昕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传令杭州站,看好了大狱!我即刻赶往杭州!”

他与信儿快马加鞭直奔江南道督府衙门所在地杭州。换了官服持了令牌长驱直入。杜昕言心里有几分明白,仍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户部督察使与江南道督府衙门查贡米案一直没消息,他希望来得还不算晚,案子还没有审结。

离开京城时,大皇子熙语重心长的交待其实是暗示他,没准儿江南贡米案会与三皇子睿有关联。因为江南粮运司粮运使刘吉是三皇子府出去的。只要能把高睿牵连进来,争太子他就又少了一分机会。

到了督府衙门,杜昕言他被请至内衙书房,结果喝了一个时辰的茶,督府尹陈大人还没出现。杜昕言有点怒了,对侍候在一旁的师爷冷冰冰的说:“陈大人不在啊?若耽搁了案情,这可怎生是好?!”

师爷诺诺,却站立不动。

“你家大人究竟身在何处?!”杜昕言眼睛一眯突然变脸猛喝一声。

师爷惊了一跳,下意识答:“大人在大狱!”

杜昕言心急案情,这会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围着师爷转悠了圈,眯着眼对对师爷吩咐道:“带本官去大狱!”

“杜御史!”陈之善声音先到,带着喜色与笑容走了进来。他已经中年发福,白胖的脸一直挂着和熙的笑容。穿着一品大员的紫色官袍,脚步生风,像是急着赶回来,然而,他的额头连半星汗渍都没有。“监察御史驾临,本官公务繁忙,有失远迎。”

杜昕言眉一扬,满脸堆笑道:“听说江南贡米案有眉目了?下官欲调卷宗一览。”

陈之善一望时辰笑了:“时辰不早了,户部喻提举听说杜御史来了,在思翠园置了酒席为你接风,让本官一定请到杜御史。今日审了一天,是有点眉目,还未结案。明日与杜御史再一共去审吧!”

陈之善是一品大员,江南道土皇帝。他对杜昕言客气不外是冲着监察院的特殊地位。杜昕言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照理说不敢拒绝。然而监察院是皇帝的耳目,他这次来江南道是奉了明帝密令,杜昕言坐着没动,笑道:“皇上心急案情,下官觉得还是先审案要紧。”

“杜大人莫非是看不起下官?”门口又走进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单凤眼斜斜飞起,模样极为俊俏,正是户部派往江南督办案子的要员喻品成。

喻品成当年与杜昕年一起殿试,中了探花。他进户部,杜昕言进监察院。几年后杜昕言是六品知事,他是从六品提举。他自问文采才能不输杜昕言,相貌也不比杜昕言差。京城小杜的风头却总是盖过他。一有机会,喻品成就要和杜昕言过不去。

见他搅局,杜昕言知道今晚肯定审不了案。知道消息后,江南道的大狱便早已在监察院眼皮底下。只要案子未结,他就不担心。

杜昕言轻松一笑:“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喻兄盛情。京中难得与喻兄把酒言欢,今天借喻兄水酒,陈大人宝地一定尽兴。”

席间觥筹交错,果然尽兴。杜昕言几次引话到江南贡米案的嫌犯身上,都被陈之善一句不谈公务推掉。

第二天一早,他决定开门见山。

陈之善饮着早茶悠然道:“这次还要多谢杜御史当机立断,在销脏的水寇要开溜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只可惜没留得一个活口。粮运使刘吉发现了端倪,本官顺藤摸瓜找到了疑犯,案子终于破了。与案情相关联之人早已写供画押,案宗也送往了京城。皇上现在应该已经接到本官的加急奏折。本官也已上报为杜御史请功。难得来江南一次,不如多玩几天。去西湖上泛泛舟也是雅趣。探花郎才思敏捷,喻提举这些日子触景生情得了不少妙句。”

杜昕言心里一惊,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昨日听大人说还未结案,今日案子不仅结了,还已快马抄报送京。大人瞒得这么严实,是信不过监察院么?”

他直直将监察院这顶帽子飞过来。陈之善不顾及他也要顾及下监察院督使成敛的怒气。同样的一品大员,监察院好歹和皇帝走得更近。

陈之善笑咪了眼,偏过身子低声道:“这个嘛,却是因为私事。杜御史知道本官恩师是沈相大人,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珠。沈小姐听说杜大人来了杭州,说什么也要本官留得杜御史一晚。她说,若是告诉杜御史结了案,就留不住你了。呵呵!案情卷宗杜御史回京随意调阅就是,千万要卖本官这个人情。”

他笑得极为暧昧,却让杜昕言心头大震。沈笑菲,又是沈笑菲!

他脑中紧接着闪现出另一个念头,差事办砸了。皇上会先接到江南道督府的奏折,监察院无功而返,自己丢脸丢大了。

难道沈笑菲叫陈之善拖住自己就是想拖延时间?杜昕言想到这里差点气歪了鼻子,笑容抖了抖还坚持挂在脸上,他低了声道:“大人,下官和沈小姐……,陈大人能否告知她……一二?”他语焉不详,带着几分神秘而暧昧的神色。

陈之善眨了眨眼笑着回答:“沈小姐昨日临行前说,她回京路上不想再看到杜御史去纠缠与她。”

他纠缠她?!杜昕言顿时气炸了肺。

杜昕言在回京城的路上收到了飞鸽传信。陈之善的折子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案情始末由来一一道明,涉案官员供词清清楚楚。一应案犯也陆续被押往京城。

江南道粮运司粮运副使勾结运粮官在进京路中与一伙水寇勾结,掉换了五船新米,所得脏银已于其家中抄没。

那群水寇被杜昕言下令剿灭,没有一个活着跑掉。

粮运正使刘吉上罪折,又因举报查案有功免于苛罪。

明帝大悦,令吏部嘉奖,考评江南道督府尹陈之善今年政绩为优等。杜昕言杀水寇有功也得了奖赐。

然而,大皇子高熙在江南安插的几个官员也被牵连了进去,不是主谋也非同案之人,却落了个监管不利的罪名。明帝唤大皇子进宫劈头盖脸喝斥一顿,当晚去了皇贵妃处歇下。

高熙回府气得发抖,指着杜昕言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呀!就盼着你前去,不说要把三弟牵连进去。多少也不能叫别人拿住咱们的人。你怎么就把销脏的水寇全灭了口呢?这不像你的手法啊!还有,刘吉是三弟的人,他的副使犯了案子,他居然还能免了苛罪!”高熙长叹。

今上中宫皇后无出。德妃生大皇子熙,皇贵妃生三皇子睿,淑妃生五皇子宁。三位皇子中大皇子熙性情温和,办事稳当,隐有皇上年轻时的风范,位又居长,立太子呼声最高。三皇子睿聪明能干,去年冬天带兵抵抗契丹南下,建有军功。皇贵妃位居皇后之下,四妃之上,受皇上宠爱。请立三皇子的人也不少。五皇子宁才四岁,母亲淑妃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太子之争自然不是大哥和三哥的对手。

杜昕言心里明白这一次德妃从中说项,明帝顺水推舟把案子交到自己手中,摆明了皇上心中也是更偏向大皇子之意。

结果是他到了扬州被困在黑石滩三天,被人拿走了令牌用他的人将销脏的水寇被全部灭了口,陈之善也开始大举抓人,连夜突审。还刻意留了他一晚,让监察院来不及拦住上报的奏折。

杜昕言暗忖,陈之善不疼不痒的挠上一爪。拿出禀公办案的架式,叫大皇子吃了哑巴亏,却丝毫没有把高睿摆到明处。打压了大皇子府的人,不用抬举,明帝恼怒之下自然偏向三皇子。

“真是高明!”他吃了亏,也不得赞一声。他仔细回想,又觉得蹊跷。

以他对陈之善的了解。此人深谙为官之道,在江南道为官十年,谈不上政绩突出,也没有败笔,十足一个中庸之人。要说他有雷厉风行的手腕,他到江南之前,暗使回报陈之善急得嘴唇上火起泡,茶饭不思,对案情一筹莫展。然而就在他被困黑石时陈之善居然就把案子审得水露石出了。

高熙恨了半天说道:“敢冒用你的令牌让你有苦说不出,我看背后必有高人指点。陈之善是沈相门生。会不会是沈相那只老狐狸?难道他在暗中支持三弟?”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昕言顿时想起在江南遇到沈笑菲之事。

江南之行,他为了避雨无意中闯进沈笑菲的草庐。那坛醉春风中并没有下毒,看情形,如果不是自己去揭穿她的身份,沈笑菲会隐在竹帘后装做不认识。她去江南是为了贡米案。

监察院暗使的行动力量杜昕言很清楚,见令牌如见人,一声令下,执行任务的暗探连缘由都不会问半句。可是为什么要杀尽水寇呢?难道这件案子并不像表面审结的那样,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从这起案件看,得利的是三皇子睿。看上去一直保持中立的沈相有没有牵涉进来呢?

杜昕言对沈笑菲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如潮水泛滥。接连几次和沈笑菲打交道,而他,连她的脸都没看到。

当晚,他就找来了卫子浩。

卫子浩出道十年前从未落败。可是只有他知道,他其实败过一次。在卫子浩看来,他的剑始终连杜昕言一根头发也削不到,他就是败了。更何况,杜昕言从来没有过出剑。

三年中两人交手不下百次,慢慢打出了交情交上了朋友。卫子浩爱剑如痴,看不到杜昕言的剑誓不罢休。杜昕言偏偏就不出剑,不管卫子浩的剑招有多狠,他闲避得多狼狈,就是不出剑。

难得杜昕言有事相求,卫子浩心里高兴。他做不出以此要胁杜昕言出剑的事,嘴里的嘲讽就没断过。“怎么,监察院想查一个人有这么难?以杜大少的权势还敢有谁不听令?实在不行,就凭你的功夫一探宰相府也非难事。”

杜昕言叹了口气道:“她不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么?总不能让我这个监察院知事去翻宰相家的墙吧?”

听了他几次的遭遇,卫子浩忍俊不禁。眼睛盯着空酒坛却道:“我若翻墙被捉难不成杜大少会来保我?”

杜昕言赶紧又递上一坛酒道:“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醉春风,大皇子讨我都没舍得送。卫兄就帮小弟这个忙如何?”

当晚卫子浩就去了宰相府。直奔沈笑菲住的后花园。

他悬在屋檐下用手指蘸着口水去捅窗户纸,还未到初夏,糊窗户的还是厚绵纸。卫子浩又舔了舔手指再去捅。舌头一麻,他暗叫不好,翻身跃出。听到楼里银铃般的笑声:“多喝酒就好了。偷看小心长针眼儿!”

他气得愣住,而嘴间麻木,舌头已肿胀得说不出话来。没办法只好旋风般回转了杨府。

杜昕言正奇怪他回来得如此快速。卫子浩张着嘴,舌头肿得像条猪舌。推开杜昕言捧起醉春风当水喝。直喝完了两坛酒,才消了肿。

听他说完经过,杜昕言已笑倒在桌边。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似得了什么宝贝。连老江湖都被她整了,自己丢脸的事仿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还有一事,那后花园似布了阵。如是寻常窃贼,肯定连绣楼的边都挨不上。”

“看来沈笑菲与江湖中人也有来往。她身边的侍婢无双一手剑法精绝。后花园有阵式,一把火烧了便是!我看她会不会从楼里跳着脚逃命出来还戴着面纱!”杜昕言想起三番四次被捉弄,

想起黑石滩三天三夜的挨饥受渴,一口闷气出不来便起了狠心。

谁知卫子浩当了真,猛的一搥桌子,嘴里酒气冲天:“不如小杜放火,我带人前去灭火如何?”

杜昕言笑眯了眼睛,斯文地摇了摇头说:“救美之事,我一向不喜假他人之手,亲自动手才方知个中妙趣。”

风高放火天。

笑菲静静的坐在窗前撑着下巴望向夜深之处。他现在坐在哪家屋脊上等着看戏呢?

“太危险,让无双扮成小姐吧。”

笑菲摇了摇头,薄薄的眼皮下眼神兴奋清亮:“你动手就不好玩了。”

无双没有再劝,仔细又察看了遍,掩上房门出了笑菲闺房。

笑菲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安静的等待着。

子时,空中飘来一股油味,笑菲嘴角牵出笑容,戏开场了。

一枝火箭从远处射来,后花园顿时陷入火海之中。

杜昕言坐在后花园对面的屋顶上不紧不慢的喝着酒。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绣楼。

相府之中喊走水之声不绝于耳。拎着木桶奔向后花园救火的人纷纷被火势逼了回来,月洞门外哭声响成一片。

绣楼却没有动静。

园中树木被烧得七零八落,绣楼周围没有着火,但烟雾却借着风势直扑绣楼。杜昕言有点坐不住了,觉得自己为了看沈笑菲一眼放火烧园着实狠毒。

他正要起身救人。绣楼一楼的窗户大开,无双顶着床湿棉被抱着一女子冲出来,几个扑落滚到月洞门边,正要返回去,大火已封住了月洞门。无双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声:“快救人啊!小姐还在二楼上!”

杜昕言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许多,跃进了后花园。他拟的计划,自然知道缺口在哪儿。几个起落,已落在绣楼背后的屋檐上。

他推窗进屋,才一进去扑面一张网撒下。杜昕言就地一个翻身避开,谁知身体一空,人从二楼直直坠下。他凌空翻身往上跃,头顶木板一合,人只能掉下去。下面同样张着网,瞬间就把他缠了个严实。

杜昕言只得苦笑道:“沈笑菲,沈大小姐,在下是来救火的。”

灯光亮起,他看到自己被网兜在空中动弹不得。四周连个窗户也没有,一楼原来修了夹壁建了间暗室。外面看有窗户,实际上是装在墙上掩人耳目的。

沈笑菲坐在桌子旁看书,头发披散,身着宽袍,脸隐在暗处,他只瞧到一双清亮的眸子。她的声音不再清泠泠的冷洌,没有那种站在高山崖顶的遥远之感,平和得像是身边的一个普通人。她语气中带着一种喜悦,一种捕获了猎物的高兴。

“一万两银子。”

杜昕言还想挣扎。

沈笑菲愉快地笑道:“重修花园只需要两千两。不过吵醒我睡觉,小杜需赔八千两。不赔就当是贼。”

“我是来救你的!沈小姐怎么能恩将仇报?诬陷好人!?”

“我若说你是来调戏我的,我爹也会相信。”沈笑菲专心看书再不言语。直听到外面有了人声,知道火被扑灭了,这才放下书懒洋洋的站起身,看也不看杜昕言,就要开门出去。

让沈相看到他被当成采花贼用网吊在半空中,传了出去,他还有脸在京城混?杜昕言赶紧大声叫住沈笑菲:“你怎么知道这火与在下有关?”

沈笑菲打了个呵欠,笑得愉快:“我怕说出来,小杜会气破肚皮。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了。”

杜昕言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恨得磨了磨牙齿,非常识实务地回答了一句:“我给。不过,现银只有三千两。我好歹还是个清官。”

“好啊,那就写张愿付现银三千,举七千两为债的欠条吧。记得写上,超过三月未还,利息三分。”

“在下缚于网中,怎么写得了?”

“我当然会放你出了网再写。”

杜昕言笑了:“你真的是算计我几次的沈笑菲?你就不怕放了我我就反悔?你没有武功,我打晕了你一走了之很容易。”

沈笑菲也笑了:“可是无双和嫣然却知道我在这里。门一开,杜公子半夜出现在我闺楼,冒着大火舍命相救。孤男寡女同处暗室,若是被人发现,杜公子不娶我都不行了。”

隔江采莲女的身影,竹林中娉婷离开的背影,小春湖烟雨中站立的风姿……沈笑菲脑子出毛病了吧?她有才有貌父亲官至宰相,她还担心嫁不出去?杜昕言笑容可掬的回答:“你未嫁我未娶,这又有何难?下官月俸六石六斗,七千两不知还到猴年马月去了!相较而言,娶你还能赚一笔嫁妆,沈小姐的主意颇得下官的心。”

“哦?小杜公子不是心仪丁家浅荷小姐?这么快就想忘情别娶了?”

杜昕言哪肯让她再占上风,悠然笑道:“娶个二房侍候她。浅荷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拈酸吃醋生在下的气。”

“是么?”沈笑菲拿出纸笔终于走出了阴影。

杜昕言睁大了眼睛。

沈笑菲摘了面纱,眼部以下的肌肤凹凸不平,似被滚油浇过,微弱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平静的看着杜昕言,看到他眼中的惊骇便笑了:“杜公子还想娶笑菲么?”

一柱香之后,沈笑菲独自走出小楼。一头扑进沈相怀中嘤嘤哭个不停。沈相直呼庆幸,拥着她离开后花园。

相府中人渐渐散去,只待天明报官捉贼,清点财物损失,重新移植花木。

花园里人走尽之后,又隔了片刻,杜昕言才开门出来,他左右瞧得无人,纵身跃出消失在黑暗中。

杜府书房里亮着灯,在深夜里格外醒目,也格外刺眼。

杜昕言看了会儿,忍不住想笑。这段时间一直在走霉运,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现在找到了症结根本,也不失一件好事。

他一脚踢开书房大门,卫子浩穿着宽袍,神情慵懒,正悠然喝着他的珍藏酒。见他回来,还笑着递过一杯酒:“见到人了?”

杜昕言接过酒一口饮尽。醇热的气息从小腹腾起,的确是好酒。他心疼的想,至少二十两银子一坛!一念至此,杜昕言咬牙切齿:“你就是这样出卖兄弟的?我一听她的话就知道是你!也只有你才会对我的计划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痛心疾首:“一万两!要挣多久才能有一万两?”

卫子浩面不改色:“谁叫你这么歹毒,为了瞧人家一眼,就放火烧园子。还是当朝宰相家的园子。传了出去,丢官是小,弄不好丢脑袋的啊!一万两买个平安,有何不可?再说了,咱俩是兄弟……但还不是亲兄弟。无双却是我亲妹子。你说我总不能出卖自己的亲妹子吧?”

“是无双?”

“天底下又有几个无双?”卫子浩淡淡的笑。

“独独瞒着我想看我笑话是吧?”杜昕言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