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新生不小心撞到我,羞涩地笑着说:“学姐好。”

我也是振华的学姐了。

我走进教学楼,习惯性地上三楼,拐到五班的位置,推开门,走进去。

文潇潇等人已经不在班里了,可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简单。

简单说:“我是为了我们这些朋友才在最后关头改了志愿留在五班学理科的。”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韩叙。

放屁,友情才没有那么大力量。

我走过去,面对最后一排的余淮。

“你怎么……”他目瞪口呆,“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没有啊,”我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

“余淮,我们以后一直坐同桌好不好?”

他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亮起来。

那是我在余淮脸上见过的最激动和喜悦的表情,男孩笑得毫不设防一直点头,点个没完。

前途和他都未必能回报我的任性。

但是这一刻就足够了。

青春就是这样,好得像是无论怎样度过都会被浪费。

那么,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我和简单、β一起爬上了行政楼上面的天台。好久没开启的铁门只能撑开窄窄的一道,我们侧身挤了过去,蹭了满校服的灰。

β说,她觉得这个角度看毕业典礼是最好的。

又一年的高考结束了,等操场上的这群人离开,我们就是高三生了。

熬了两年,我们终于站在了振华的权利定点。

这种感觉格外奇妙。曾经我是那么恐惧这个大怪物,报到的时候,每拍一张照片的感觉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游客。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它盛名在外,在它发现我的底细之前,我要先在心理上拒绝它。

然而今天,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着出租车司机说我是振华的,不因为自己的成绩而心虚,也坦然接受司机对振华的赞美。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

我已经是振华的高三生了。

这种典礼的议程总是繁杂冗长,我关心的只是洛枳学姐做升旗手的事情。

高考她依旧是第一名。简单和β得知我居然一直都认识这么一位文科大神却还是窝窝蘘蘘地在五班学理之后,都表示我这个人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你去学文就有大神罩了啊,平时多熏陶熏陶,怎么也能考个不错的地方,你待在这里学理,怎么想的啊?”

被β这个对待人生比我还草率的人训,真实岂有此理。

余淮适时地把话抢了回来以示清白:“这真的是资质问题,我已经够牛了,近距离熏陶她两年了,也没熏透啊!”

结果又变成他们全体哈哈哈哈哈了。

“那个就是吗?”β指着站上升旗台的女生。

我眯着眼睛:“太远了看不清嘛,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为了着眼大局!一看你未来就当不了官。”β不满。

很快,扬声器里主任的声音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升旗手是洛枳。

“那盛淮南呢?升旗台上的另一个男生是盛淮南吗?”简单不关心什么文科大神,她只关心帅哥。

“不是,广播里提的不是这个名字。”我摇头。

“哦。”简单垂下肩,不说话了。

β消息灵通得多:“好像说这次盛淮南考失手了,没拿到第一。不过也无所谓了 ,考砸了也照样该进哪儿进哪儿,何况我听说他半年前就拿到保送机会了。”

整个仪式都无聊透顶,我们三个本来以为能通过观摩前辈们的热血青春来鼓励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三打气,没想到,过程如此平淡无奇。

唯一的亮点,竟然是洛枳做升旗手做砸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紧张什么,竟然把国旗升得像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蹿上了旗杆顶端,全场哄笑,我们三个也笑成一团。

“学习好的人好像都有点儿肢体不协调,”β说,“你看你学姐,升旗都升不好。”

我自然要为我学姐找回场面:“高考又不考升国旗。”

“走啦走啦,回班去,我要有卷子没做完呢,下午就讲习题了。”简单已经往回走了。

β和我对视一眼。

叫简单出来看高三毕业典礼也是希望她能分分神,高三就要来了,她必须打起精神来。

可这个平淡的典礼让我和β都大失所望,更别提鼓舞简单了。气氛一点儿都不热血沸腾,操场上的高三学长学姐们平静得好像这只是和平时没有区别的一场升旗仪式。

β说,他们刚知道高考成绩,还没报志愿呢。几家欢喜几家愁,命运未卜的情况下,谁有心情去纪念青春。

我明白。

对时光的感怀需要闲情逸致,忙着活命的人只看明天,顾不上回头。

临走前,我还端起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张照片,想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交给洛枳。

忘了说,我早就鸟枪换炮了。

我爸给我买单反了。

又一年的新生入学,又一年的运动会、校庆、“一二.九”大合唱、新年、男篮女排比赛……和又一年的髙考和中考。对振华来说,髙考意味着离别,中考意味着相遇。

我的生活除了这些热闹鲜艳的点缀以外,底色依然是铺天盖地的雪白卷子和蓝色水笔的痕迹。

月考结束,松一口气;过两个星期,开始为下一次月考复习,再次紧张焦虑自我厌弃,咬着牙上场;又结束了,再松一口气……心情和期盼像 是f (x) =sinx的函数图像,髙低起伏都是有规律的,一次次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稀里糊涂就把曰子花光了。

我始终不敢说自己坚持学理到底对不对。

当初我爸妈气得暴跳如雷,我却固执得不肯回头。我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自己的坚持,这让我爸妈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心热爱理科。我利用了他们的误会和溺爱。爸妈后来特别喜欢自我安慰,理工类大学择校的选择范围更广泛,专业五花八门,女儿的选择是对的,肯定是对的。

可我的理科学得并不好。

文理正式分班之后,振华理科班的授课进度比髙一时加快了不少。虽然有余淮的帮助,可我依旧觉得有些吃力。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代价,虽然真的每天置身于压力和挫败中的时候,比想象得还不好受。

幸而还有朋友,还有余淮,所以总能咬牙撑下来。

髙二我们班的老师换了好几个,除了张平、张峰和语文张老太还坚守岗位之外,还有一个赖春阳。可是期末考试临近的时候,张平忽然告诉我们,赖春阳辞职离开学校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上个星期齐阿姨的包在医院附近被抢了,我和我爸陪着她去医院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就在大厅里,看到了正坐在长椅上哭泣的赖春阳。

在这种地方遇见赖春阳的尴尬程度,简直堪比上次我在女厕所蹲坑大便后一开隔间门碰见教导主任在排队。

我一直祈祷她别看到我,但是赖春阳一抬头就和我的目光对上了。

我把一句“赖老师好”憋回去,假装不认识她。跟着我爸妈进门找办事员,然后趁他们叙述被抢包的经过时,偷偷溜回大厅。

“赖老师,我跟我爸爸过来报案的,我啊……我们被抢了。那个,不好意思刚才没跟你打招呼。”

我不知道赖春阳出现在这里干吗,我觉得她应该也不想遇见学生家 所以刚才没敢和她相认。

我以为她生病了;因为她的确请了好几天病假,我们这段时间的英语课都是别的英语老师代班。

赖春阳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感激地笑了一下,憔悴的脸上起了很多 干皮,一双大眼睛格外空洞无神。

“我女儿她离家出走了。”她声音很小,听起来空前地疲惫,“都一个星期了,不见了,我怕她已经死了。”

赖春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就哭了。一位四十岁的女老师,在我这个十八岁的学生面前,哭得像个苍老的孩子。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髙一的时候,她抢我的手机未果,训我半天,最后自言自语:“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话。”

那句话,其实不是对我说的吧。

赖春阳的女儿十四岁,叛逆期巅峰,拿了家里的钱跑去大连见三十岁的网友,已经出走一个星期,手机停机,杳无音讯。

她每天都在派出所的大厅里坐着,觉得有什么消息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可是没有任何消息,只等来了立案。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也不是我能问的。临走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说我们大家都会帮她的,我们帮她在网上发消息,让她把女儿的QQ号交给我,我帮她查……

她只是特别凄凉地一笑,摇摇头,说:“傻孩子。”

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她依旧在大厅里坐着,整个人瘦小得可怜,直勾勾地盯着地砖,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每次课堂上陷入虚无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课堂上,她会忽然朝我看过来,点我回答一些无厘头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抬头看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赖春阳。

我们长大了,心目中的老师早已不是当年比父母不无所不能的伟岸形象了。我们不会再任由不讲道理的老师欺凌,也不会再对他们和常人一样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表示惊诧。他们只是从事着教师这份职业的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柴米油盐的生活要烦恼。

比如张平永远没办法将五班的平均成绩提上来,常常挨教导主任训,和女朋友分手后神情恍惚,瘦了好几圈。

又比如一班的班主任俞丹在这个节骨眼儿怀孕了,家长联名上书要求换班主任,因为高三这个关键时期不能被一位无法专注精力的女老师耽误;而俞丹则拒不让位,因为一班是状元苗子班,她怎么能将培育两年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

再比如赖春阳。

有时候看着他们,我会忽然感恩起来。

我的生活是单线程任务,不必选择,不必割舍,不必挣扎,只要学习就好了,只要奔着那个目标跑过去就行了,别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于让我们不要为其他的事情分神,愿意代劳除了复习之外所有的烦恼,清除障碍,阻塞岔路,只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充满烦恼的大人,捡起芝麻丢西瓜,怎么活都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那一天总会来。

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大人呢?

我转头去看身边正在为最后一次竞赛而分秒必争的余淮。自然而然地想起两年前新生报到那天,我没头没脑地问他,如果你也变成了孩子他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依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

高一放假,高三毕业,只有我们高二年级还游荡在这座略显空旷的大楼里。

不到两个越的暑假被克扣掉了一个月,用来补课。最后一个月学习新课程的时间,高三正式一开始,我们就将要全体进入第一轮复习。

酷热的夏天,教室力里面三台吊扇一同转,转成了三台热乎乎的电吹风,根本无法消解人心里的烦躁。教室的地上摆着好几盆谁,老师说这样降温,恐怕也是心理作用。

不过对简单来说是真的降温。因为她常常会晕乎乎地站起来,一脚踏翘水盆溅自己一身。

每当这时候,我们几个都会大笑,笑着笑着,β和我的眼神都会变得格外暗淡。

简单现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所以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在课堂上撑不住睡着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水笔。

而韩叙只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书,跟坐在他身后的贝霖一样,像是周围的一切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沉静如两尊佛的人。

知道一旁忙着做竞赛练习题的余淮都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拍拍我,说:“耿耿,别看了。”

贝霖是高二刚开学的时候转到我们班来的。

文理分科之后,三班和七班被学校无情地拆散了,班号和教室都空出来,选文的同学们集体入驻,就这样组成了两个崭新的文科班。而三班和七班原本学理科的同学则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班级。

当然,“其他的班级”是不包括“贵族一班”和“贵族二班”这两个连篮球联赛上都能动手打起来的死对头的。

贝霖和另外三个同学就是在这时候转入五班的。

她戴一副眼睛,长得白皙文静,却剪着很短的头发;因为个子略高,她被张平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刚好坐在了韩叙的背后。β向来对新同学充满兴趣,她自己的外号又叫作β,因此想要和贝霖交个朋友,来个“贝氏姐妹花”这种可以进军三十年代上海滩百乐门的新组合什么的。

然而,贝霖不理任何人。

同事学习狂的朱瑶不过就是很勤奋,虽然为了节约学习时间而逃避扫除、在乎成绩。但还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十七岁姑娘,“一二·九”大合唱之后跟我缓和了关系,常常会回过头跟我聊几句天,余淮不在时,她也愿意给我讲两道习题——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任何一门课上比她考得好。

但贝霖是真的不理会任何人。

第一次期中考试她就把我们震住了。贝霖以三分的优势压了韩叙一头,成了五班的新龙头。

她就像机器人,无论β如何热情地搭讪,贝霖都只是回以淡淡的笑容。

那时候,简单会在闲聊时忽然问我们:“你们觉得,贝霖像不像女版的韩叙?”

β每每都会哈哈大笑说:“简单,你终于肯承认韩叙是个面瘫了。”

简单只是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贝霖没有那么冷,有时候还会和说两句话的。”

我和β都 没注意。谁也没有再分出太多注意力在贝霖身上,除了韩叙和朱瑶。朱瑶的好奇发生得合情合理——她嫉妒心并不强,本来第一就没她的份儿,但她想知道,贝霖是怎么保持那么高分的语文成绩的。

哪怕是班里着名的文学女青年,语文成绩也免不了在某个范围内忽高忽低,而贝霖的语文分数总是在135上下,浮动从没超过三分。

而韩叙对贝霖的好奇,一开始,谁也没发现。

下午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余淮的语文成绩一直半死不活的,严重拖了他的后退。,虽然他崇拜的盛淮南大神语文成绩也不好,但也只是相对其他成绩而言。

我严重怀疑,余淮在感情方面的不开窍影响到了他揣摩语文阅读理解的文章选段,导致他总是给出特别离谱的答案。

当然基础知识也很差啦。

比如古文阅读题,问“茹素”什么意思,他的答案居然是非肉食性的蘑菇。

据说这还是他PK掉了脑海中另一个备选项“不花里胡哨的素色蘑菇”之后,才谨慎写出的答案。

然而余淮依旧是我们五班的前三名,张老太这种都快要成精的老教师,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学生。其他科目的优异成绩证明了余淮的能力,语文这一科则体现了他的态度。她深深地以为,余淮只要分出平时学习理科三分之一的精力,就一定能把语文成绩提上来。

余淮却考得一次比一次随心所欲。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高三上学期,最后一次全国物理联赛就要开始了。余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和紧张,暑假前就投身竞赛夏令营集训,现在更是分秒必争地做题,怎么可能会认真对待张老太下发的雪片一样的语文卷子。

他装装乖也就罢了,张老太还会觉得余淮真的是在文科上缺根筋。然而,余淮把他被张老太点名批评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了卷子上面。

上课铃刚打响,张老太就抱着一大摞卷子走进教室。语文课代表发完卷子之后,张老太在讲台上问:“还有谁没拿到卷子?”

余淮正在埋头算题,眉头拧成了疙瘩,完全没听见。

“我问谁还没有卷子?!”张老太狠狠地拍了一下讲台桌。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余淮,他如梦初醒地举起手:“我!老师我没有卷子。”

张老太冷笑一声,说:“自己上来拿。”

余淮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走向讲台。张老太狠狠地把自打刚才就摞在她手中的一张卷子拍到了桌面上。

“拿起来,给大家念念,倒数第二道能力题,你怎么写的。”

我连忙将卷子翻到最后一页去看倒数第二道能力题。

那是一道仿写填空题:

“如果我是阳光,就温暖一方土地;

如果我是泉水,就滋润一片沙漠;

如果我是绿树,就庇护一群飞鸟;

如果我是清风, ____________。”

这道题倒没什么。

可余淮大声念出来的答案是:

“我一定弄死心湘阴。”

余淮在门外罚站了大半堂课。

自打我上了高中以来,就没见过罚站这种事情了。振华的老师们都会把学生们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连课堂上大声训斥的情况都鲜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