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澄面露微笑:“长风骑的兄弟们,怕是谁也不会忘记的。”

裴琰负手望向空中厚积的云层,轻叹一声:“只希望剑瑜能熬过明年春天,现在,只有靠他撑着了。”

晴了不到几日,又开始下雪,天地间一片素净。江慈这日自铜镜前经过,停住脚步,长久凝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终下定了决心。

她细心备好晚饭,踩着积雪上了宝清泉。天色渐晚,山夜寂静,宝清泉边的长明灯幽幽暗暗,江慈觉自己仿佛踏入一个迷蒙缥缈的梦中,却又不得不醒转,逃出这个有着无比诱惑的美梦。

裴琰正躺于草庐中看密报,见她进来,微笑着将密折放下:“今日怎么晚了些?”

江慈一愣,见他笑得极为和悦,莫名地有些害怕,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深处,会害怕见到他这种笑容,会期望他象从前那样欺负自己呢?

她静静侍立一旁,待裴琰用罢晚饭,看完密报,又服侍他洗漱完毕,犹豫一阵,正待开口,躺于榻上的裴琰忽伸手拍了拍身边:“你过来。”

江慈低头片刻,咬咬牙,抬起头来,平静走到裴琰身边坐下,平静地望向他黑亮的双眸,轻声道:“相爷,我有话想对您说。”

裴琰一笑:“巧了。”他顿了顿,悠悠道:“说吧,相爷我听着。”

江慈忽略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快速道:“相爷,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帮您认了人了,我人又笨,留在您身边只会给您添麻烦,没什么用处,不如,您―――”

裴琰冷笑一声,猛然伸出右手,托住江慈的下巴,将她往身前一拉,在她耳边冷冷道:“想要解药,想要离开,是吧?”

江慈想将脸别开,却被裴琰大力扼住下腭,只得直视他隐有怒气的双眸,缓缓道:“是,相爷,我本不是你相府之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裴琰望着眼前如白玉般精致的面庞,面庞上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中透出的天真与明净,清俊的眉目间怒意更盛。江慈渐感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裴琰却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瓷瓶,倒了粒药丸入手心,轻轻掂了掂,笑了一笑:“想要解药是吧,不难。”

他拈起那粒药丸,慢慢送至嘴边,微笑望着江慈,轻声道:“解药呢,要靠你自己来拿的。”说着将药丸送入口中,用牙齿轻轻咬住。

江慈脑中“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往上冲涌,她又气又羞,猛然站起,转头就跑。刚跑出两步,膝间一痛,被裴琰掷出的瓷瓶击中,单膝跪落于地。

裴琰伸手将她往榻上一拉,江慈天旋地转间,已被他压在身下。她情急下双手推出,裴琰冷笑一声,将她双手扼住,江慈只觉腕间剧痛,“啊”地张口一呼,裴琰温热的双唇已掠上了她的唇间。

这是一种揉杂着清凉的温热,丝丝清凉自那温热的双唇间不断涌入江慈体内,药丸的清凉,自喉间而下,沁入脏腑。她迷蒙间望向眼前的面容,那清俊的眉目间似有一点怜惜,她的心仿若飘浮在半空,悠悠荡荡,感受着那份怜惜,慢慢闭上了双眼。

草庐外,北风呼啸,草庐内,炭火跳跃。江慈似陷入一个美梦之中,梦中有甜蜜,有酸楚,有幸福,有痛苦,但更多的却是疑虑与不安。

裴琰的唇在她唇间流连,又重重地吻上她的眼,她的眉。他带着泉水特有气息的右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又沿着面颊划下,轻轻的抚过她的颈,她的胸,轻轻的,解开了她的衣衫。

炭炉中,火花一爆。江慈倏然惊醒,那日山崖上的情景突然又浮现在眼前,甜蜜与幸福褪去,疑虑与不安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然将裴琰推开,衣衫散乱,跳落于地,往草庐外急奔。

裴琰眸中闪过冷冽之色,身形一闪,江慈直撞上他胸口。裴琰将她紧紧束于怀中,低头看着她惊慌的眼神,面上最后一丝怜惜消失不见。他大力抱起江慈,将她往榻上一丢,重重将她压于身下,在她耳边冷声道:“你又想逃到哪里去?”他右手用力一扯,江慈的外衫“嘶”的一声,被他扯落。

四六、爱恨交缠

江慈“啊”的一声惊呼,声音又被裴琰的双唇堵回喉间。她拼命挣扎,换来的却是攻城掠地般的攫夺。先前如春风化雨般的轻柔与怜惜悉数不见,剩下的只有狂风骤雨似的粗暴与愤怒。

她拼尽全力,却仍不能将裴琰推开,身上衣物一件件被撕裂扔于榻边。极度恐惧之后是极度的愤怒,她用力咬下。裴琰痛哼一声,抚着被咬痛的下唇,由她身上抬起头来。

他手指抚过流血的下唇,望向指间那一抹殷红,慢慢将手指送入口中吸吮,冷冷注视着正怒目望向自己的江慈。见她眉眼间满是愤怒、蔑视与痛楚,裴琰呵呵一笑,手指轻轻勾上江慈面颊,缓缓道:“原来你还会反咬一口,看来,我确实小看你了。”

江慈望着他黑深的眼眸,那眼眸幽幽暗暗,让她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这疼痛又使她胸口那团怒气泄去,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微一侧头,沁湿了榻上的锦被。

这泪水让裴琰有一瞬间的恍惚,心尖处也似乎有些隐痛。屋外,北风吹得草庐的门有轻微的摇晃,他悚然惊醒,凝望着身下那张饱含凄哀与绝望的明丽面容,冷冷一笑:“解药我是给了你,但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说着右手用力,江慈身上最后一件衣裳被他扯落。

江慈全身颤抖,无助地望着草庐的屋顶,感觉到裴琰冷酷微温的双唇在自己身上掠过,感觉到他呼吸渐转沉重,感觉到他赤祼温热的身躯贴过来,绝望地闭上双眼。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狂嘶:不是真的,果然不是真的!原来,自己真是痴心妄想,冷酷无情的他,怎么可能会―――

她将心一横,双齿便待重重合上,裴琰早有防备,用力扼住她的下腭。江慈泪水汹涌而出,只是这泪水,是为了这暴虐,还是这暴虐之后隐藏的真相,她也说不清楚。

朦胧泪眼中,裴琰隐带狂怒的面容贴近,他重重地吸吮着她眼角的泪水,他带着一丝恨意的声音如利刃绞割着江慈的心:“你不是想逃吗?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手上用力,江慈“啊”地一声,双腿已被分开,她本能地伸出双手,裴琰右手紧钳住她双手,反压在她头顶。

裴琰感觉到身下的人儿在剧烈颤抖,有一刹那的犹豫,但体内要膨裂开来的激情让他脑中逐渐迷乱,终缓缓压下身躯。

江慈绝望迷糊中感觉到异样,拼尽全力,偏头狠狠咬上裴琰右臂,裴琰迷乱中未曾提防,吃痛下松开右手。江慈双手回复自由,奋力推上裴琰前胸,又双足急蹬,裴琰忍住右臂疼痛,用力将她按住,却听草庐外号声大作,竟是长风卫暗卫们遇袭信号。

裴琰脑中倏然清醒,却并不惊慌,他知这草庐附近有近百名暗卫,除非是大批敌人来袭,否则无人能突破至这草庐附近。他压住江慈,正待再度俯身,安澄的怒喝声传来,他猛然抬头,急速从江慈身上跃起,点上她的穴道,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

他急速披上外袍,听得北面山峦处的号声越来越急,竟是长风卫遇到强敌时才发出的信号,而安澄发出的喝令,显有武功十分高强的敌人来袭。裴琰面色渐转凛然,闪至窗前,目光森冷,望向窗外。

宝林山北麓,火光点点,迅速移动,且不时传来暴喝声,显是暗卫们遇上袭击,正在进行反击。而宝清泉侧,寒风之中,安澄持刀与一蒙面之人激斗正酣。

安澄手中刀势如风如雷,刀光变幻莫测,身形卷旋间带起层层雪雾,而与他对敌的蒙面之人手中长剑如龙吟虎啸,剑鸣轰轰,剑气强盛。裴琰看得几招,便知此人武功胜过安澄,与自己相比也只差少许。他束上腰带,抽出壁上长剑,迅速闪出草庐,隐身在大树之后。

寒风凛冽,安澄与蒙面之人越斗越快,激起的雪团也越来越大。裴琰见安澄刀势被蒙面人的剑势带得有些失控,恐有生命之虞,急速折下一根枯枝,运力弹出,二人身侧的雪团“膨”的迸裂。裴琰身形疾射,手中寒光一闪,恰好架住蒙面人刺向安澄的必杀一剑。

蒙面人见裴琰赶到,闷声一笑,剑势半转,森森光影在长明灯的照映下流转耀目,裴琰低喝一声,剑招绵绵不绝,“呛”声不绝,片刻间二人便过了数十招。

裴琰觉此人剑势变幻莫测,一时霸道,一时轻灵,间或诡异,心中暗惊,武林中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他心中疑虑,手上动作加快,真气激得外袍随风劲鼓,龙吟声烈,响彻宝林山麓,剑气清啸震破雪夜,狂风卷起雪浪。蒙面人剑随身走,如孤鸿掠影,在裴琰纵横的剑气中横突而过,急掠向雾气腾腾的潭面。

他闪身之初折下一根树枝,射向水面,衣袂翻飞,快若银矢,踏上树枝轻飘过水,宛如烟樯乘风,瞬间掠过七八丈的潭面。

裴琰见他的方向正是草庐,面色一变,身形冲起丈余,翩若惊鸿,疾闪过潭面,眼见蒙面人已踏上草庐屋顶,似要踏破屋顶而下,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如流星闪过,掷向蒙面人。

蒙面人身形疾向后翻,右足在草庐屋脊劲点,纵向草庐边的大树,踏碎一树枯雪,身形再几个腾纵,跃向山峦。

裴琰随之跃上草庐屋顶,却不再追向蒙面人,只是将手一挥,安澄会意,带着十余人追上山去。

裴琰立于屋顶,一阵疾风,卷起他的袍子,他仍人如山岳,巍然不动,冷冷看着那蒙面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看着满山的暗卫们渐趋平静,看着安澄等人由山上急掠而回。

裴琰自屋顶跃下,安澄趋近前:“来敌约有七八人,他们似是早已摸清暗卫所在,出手狠辣,折了十二名弟兄,与属下对敌的是身手最高的一个。他们在回雁崖事先安下了绳索,属下追到时,已全部逃离。”

裴琰眉头微蹙,沉吟道:“这帮人武功如此高强,所为何来?”

“是,属下也有些疑惑,是不是为了试探相爷的伤势?”

裴琰负手走了几步,微微摇了摇头,过得片刻,他转身道:“火速传信给剑瑜,让他赶在小雪前挖好地壕,准备好草粮,暗撤的事情,也得加紧。”

安澄离去,裴琰又低头想了片刻,方转身步向草庐。他在门前伫立,修长的身形在雪地中拉出一条长长的暗影,良久,他方轻轻推门。

他缓步踏入草庐,目光及处,衣衫遍地,炭火灰暗,烛光晕红,榻上,却已不见了江慈的身影。

裴琰瞳孔陡然收缩,身形拔起,冲破草庐屋顶,又急速在山峦间奔行,暗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出来向他行礼。他面色冷峻,如一缕轻烟,掠过皑皑白雪,茫茫山野,却终未寻到那个身影。

他一声长喝,自树林之巅掠过,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又徐徐落下。他踏上草庐屋顶,拔出先前掷出的长剑,寒光映亮慑人的眼眸,他飘然跃下,向急急赶来的安澄冷声道:“调齐附近所有人马,盘查一切人等,给我把那丫头搜出来!”

十二月初二,平州,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一商队赶在城门落钥前匆匆入城,马车在积雪甚深的大街上艰难行进,在城西“聚福客栈”前停了下来

一名中年汉子敲开客栈大门,与掌柜的一番讲价,包下后院,一行人将马车赶入后院,见院中再无他人,从车内抬出一个大木箱,抬入正屋。

商队之人似是训练有素,行动敏捷,将木箱放下后,齐齐退出,回到西厢房安睡。

亥时末,四下静寂无声,只余冷雪翻飞。正屋内,案几缓缓移开,片刻后,东墙下露出一个地洞。一个黑影由地洞内钻出,颀长的身影慢慢踱至木箱边,深黑的眸子中笑意渐浓,他轻轻抚上箱盖:“少君啊少君,这可要对不住你了。不过,你也太令我―――”

他话语停住,呵呵一笑,手下运力,震断铜锁,缓缓启开木箱,俯身从箱内抱出一人。他低头望向那熟睡的面容,眸中闪过探究与好奇之色,嘴角慢慢勾起,隐入地道之中。

江慈似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昏昏沉沉中似是一直在大海中沉浮,偶尔有短暂的清醒,却也不能动弹,眼前晃动的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每当她睁开双眼,她们便给她喂下一些流食,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也不知这些人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她只知自己心中空空荡荡,心尖似有一块被剜得干干净净。她只愿在这个梦中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要想起之前的那一场噩梦。自然,也再也不用想起那夜,那人,那黑沉的眼眸,那隐怒的面容。

可这场梦,也终有醒的一天,当那缕缥缈、凄怨的箫声闯入她的梦中,直钻入她的心底,她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昏黄,她缓缓转头,良久,方看清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内。车内,一人披着白色狐裘,背对自己而坐,姿态闲雅,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他的乌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捧箫而坐,箫音隐带惆怅与哀伤,又饱含思念与挣扎。

江慈望向那根碧玉发簪,怔忡不语,待箫声落下最后一个余音,弱然一笑:“果然是你。”

卫昭放下竹箫,转过身来,瑰丽宝珠般的眼眸微微眯起:“真是不好意思,坏了你的好事。”

江慈面上顿时红透,想起那夜自己浑身赤祼躺于草庐中,外面传来裴琰与人交手的声音,面前这人,黑衣蒙面,悄然潜入,用锦被将自己卷起,由窗中跃出,之后,他点上了自己的昏穴,之后,便是那些人将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便是那个昏昏沉沉的梦。

她低头望了望身上的衣衫,良久,轻声道:“不,我要多谢你。”

“哦?!”卫昭声音中似有一种魅惑的魔力,他缓缓站起,坐到江慈身边,托起她的下巴,一双凤目静静地凝视着她。

江慈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眼波微微一闪,别过头去,低低道:“谢谢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

“有些意思。”卫昭语调平淡,唇角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江慈正好转过头来,见他笑容如清风明月、飞雨落花,这一瞬间,她忽想起那人,那俊雅的面容,那双笑意腾腾的黑眸,心中一酸,无力地靠上车壁。良久,数滴泪水滑落,滴在手背上,冰凉寒沁,似要渗入肌肤里头,渗入筋络之中。

卫昭一愣,江慈却突然伸手抹去眼角泪水,笑着抬起头来,将手往卫昭面前一伸:“拿来!”

卫昭大笑,大摇大摆往江慈身边一躺,双手枕于脑后,悠悠道:“什么?我可没欠你的。”

江慈将手收回,挪开些身子,微微冷笑:“少给我装模作样!你们这些黑了心的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只是你别忘了,我在某处留了一封信。”

卫昭笑得越发得意,雪般白晳的肌肤上一抹淡红,使他面若桃花,更衬得他乌发胜墨、眸如琉璃。他笑得一阵,伸手勾上江慈的秀发,他缓缓将她的头发在指间缠绕,忽然一扯,江慈向后仰倒。卫昭将她抱住,眼光在她身上来回数遍,啧啧摇头:“又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还蠢如鹿豖,少君的眼光,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江慈听到“少君”二字,呼吸有一瞬的停顿,闭了闭眼,又睁开来,也不挣扎,平静的仰视着卫昭,轻声道:“你费尽心机,甘冒奇险,将我从,从那里带出来,自然有你的目的。你们这些人,是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的。我虽不知你又要如何利用我,但总归是要用的,那就请你先替我解了毒,我愿意配合你,从今日起,你要我做何事,我去做便是。”

四七、风雪兼程

卫昭笑得向后微仰:“咱们一向合作愉快,不过这次―――”他森冷的目光盯着江慈,缓缓道:“我若是要你帮我对付裴琰,你也愿意吗?”

江慈心中微微一震,某处,似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手渐转冰凉,极力克制不让身躯颤抖,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静望向卫昭,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我愿意。”

“为什么?”卫昭似是颇感兴趣,右手撑住面颊,嘴角微勾。

江慈慢慢合上眼帘,忽然两颗泪珠滚落,鬓边秀发恰于此时散落在卫昭腿上。卫昭低头望去,似有带雨荷花盛开于膝头,那份凄美仿佛一直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他面上笑容有一瞬的隐去,又重新散开。

他手指轻勾上江慈面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不要任何人服侍,只与你朝夕相处,又曾舍命救你,以他之为人,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为何还愿意助我对付于他?”

江慈偏过头去,眼眸中盈盈波光渐满,半晌后低低道:“不,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曾正眼把我当人看,我,我恨他―――”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笑得更为得意。他放开江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用指甲将那颗药丸划成两半,拈起其中一半送至江慈面前。

江慈望向卫昭,见那黑真真的眸子冰冷如剑,偏唇角笑容显得开心无邪,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晳,而那药丸黑黝如墨,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默然片刻,慢慢张开嘴,慢慢凑过去,从卫昭手上将那半颗药丸轻轻地含入口中。

卫昭手指凝在半空,嘴角笑意也有些僵住。江慈微笑着坐起:“多谢萧教主。”

卫昭眸中探究意味渐浓,索性斜靠在锦被上,一副优哉游哉的表情:“你倒不是很笨,说说,为何肯定这个是解药?”

“我也不肯定的。”江慈觉自己长发散乱,用手轻轻梳理,侧头道。

“那你还肯服下?”

江慈撇了撇嘴:“两点理由,第一,以你之为人,若无心给解药,便一直不会给,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还要用我来做某些事,定不会让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药,你必会阻止,所以我赌一赌。”

卫昭斜睨着江慈,瞳仁中闪动着如琥珀般的光泽。他慢慢握起榻边竹箫,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滴溜转圈,片刻后吹了声口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启动,向前而行。

江慈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股寒风扑了进来,她忙放下些,透过缝隙看了看外面,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月落山。”

江慈放下车帘,有些讶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吗?”

“老巢?”卫昭笑了笑:“说实话,我有十多年未回去过了。”

江慈转过头:“你不是星月教主吗?为什么十多年都没回月落山?”

卫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闭上眼。马车颠簸,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江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寿宴,他与那人坐在一起,面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满堂华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样戴着假面,满座蟒袍,在他心中,只怕都是一颗颗棋子。所谓青云志,倾天恨,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江慈低头静静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磕上路中的石子,将她震醒。她抬起头来,见榻上卫昭似是已经睡着,她凝望着他绝美的睡容,轻轻拉过锦被,盖于他肩头。

马车渐行渐慢,江慈纵是坐在车中,也知外面风大雪急,这样赶路,只怕一日都行不到几十里,恐还有马儿冻毙之虞。听得车外马夫的喝声,她不由望了望熟睡的卫昭:他这么急着回月落山,所为何事?他将自己劫来同行,又是为了什么?真是要利用自己来对付那人吗

她冷冷一笑,卫昭啊卫昭,你若真是这般想法,那可就大错特错,我现在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人,又怎会把我放在心上?!

马车终于停住,卫昭倏然睁开双眼,马夫在外轻声道:“爷,到了。”

卫昭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于面上,又从榻底取出两顶青纱宽帽,顺手丢了一顶给江慈。江慈接过,轻轻罩住面容,随他下了马车。

大雪纷飞,江慈觉有些寒冷,习惯性的拢上双肩,手却凝住。曾给自己带来温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庐内,再也不在她的肩头,再也不能替她遮挡严寒。她双目渐渐潮湿,眼前的庄子如冥界般缥缈,木然移动脚步,随卫昭步入那积雪覆瓦、粉墙静围的庄子。

庄内,寂然无声。二人自庄门而入,沿抄廊过月洞门,穿过偏院,再过几道门,到了西首一处院落,一路行来未见一人。

卫昭推门而入,环视室内,青纱下,寒星般的双眸渐转幽深。江慈稍稍低头,见他手尖竟在极细微地颤抖,不由有些害怕,将身形隐入门边的阴影之中。

卫昭默立良久,缓缓走到西阁的紫楠木长案后坐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案几。十多年前,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执着自己的手,在这案后,教自己一笔一划写下 “萧无暇”三个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着自己的手,在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剑法”。岁月如沙漏,往事似云烟,所有的人与事,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永远随影附形的,是肩头无法卸下的仇恨与责任,是深入骨髓的隐忍与坚狠。

他长久坐于案后,面上青纱随微风而动,屋内渐渐昏暗,江慈悄无声息地再往门后缩了缩。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先前那马夫握着盏烛火进来,轻声道:“爷,二公子到了。”

卫昭收回右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看了看门侧垂首低眉的江慈,冷冷道:“把她关到墨云轩,看紧了。”

夜色渐深,卫昭踏入“留芳阁”,看了看屋内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伤全好了。”

苏颜忙微微躬腰:“劳教主挂念,属下伤势已愈。”

卫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伤坠崖逃遁,也瞒不过裴琰。”

苏颜面色恭谨:“只是可惜了武堂主。”

卫昭冷冷道:“武瑛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这样去了,对他来说,倒也干净。”

苏颜不敢答话,卫昭道:“苏俊呢?我不是让你们到这里等我的吗?”

“幽州有变,大哥赶过去了。”

“出了何事?”

“本来是安排矿工逃亡后向官府举报裴子放私采铜矿的,可咱们的人带着矿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虽说都服毒自尽,没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么线索,让裴子放有所警觉,现赶往幽州,想亲自对付裴子放。”

卫昭右手在案上轻敲,半晌方道:“你马上去幽州,让苏俊先不急着对付裴子放,暂时缓一缓。”

苏颜低头道:“大哥对裴子放恨之入骨,只怕―――”

卫昭声音渐转森严:“我知道,当年咱们族人死在裴子放手中的不计其数,但现在得顾全大局。你和苏俊说,若是他坏了我的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苏颜犹豫再三,终道:“教主,属下有些不明白。”

卫昭冷冷一笑:“到了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他顿了顿道:“希望我没有猜错,裴琰不会让我失望。”

苏颜一惊,抬头道:“莫非裴琰―――”

卫昭站起身,慢慢踱到苏颜身边,苏颜感到有一股冷冽的气息罩住自己,心中暗凛,垂下头去。

卫昭不再看他,负手步到门前,自青纱内望出去,院内积雪闪着暗幽幽的光芒。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带着一名幼童在院中堆着雪人。他的目光微微有些飘摇,良久方道:“族长那里,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还是胆小,始终没有答应。”

卫昭轻“哦”一声,冷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用再敬他是族长了。”

他转过身来:“传令,所有的人,这个月十八,都回星月谷。”

“是。”

江慈被那马夫带到一处院落,见正轩上悬匾“墨云轩”,知这是一处书屋。她见那马夫脚步声轻不可闻,必是身怀绝技,遂老老实实进了屋。

她在墨云轩前厅内坐了一阵,环顾轩内,古董陈列,青石地面,粉墙上悬挂着字画木雕,由漏窗望出去,轩外木榭石山,错落有致,虽是严冬,也觉雅致宜人。

在厅内坐了良久,江慈颇觉无趣,见夜色深沉,起身将烛火挑亮。转头间见厅内西角摆有一张五弦琴,遂步到琴案前坐定,轻手一勾,觉琴音澄澈清幽,与师父遗留下来的‘梅花落琴’相比毫不逊色,不由有些惊喜。

她数月未曾弹琴,又见名琴当前,有些手痒,抚上琴弦,琴声起处,竟是当日揽月楼头曾唱过的那曲《叹韶光》。

上阙奏罢,江慈怔怔坐于琴前,良久,狠狠拭去眼角泪水,再起弦音,将下阙用极欢悦的声音唱了出来。

唱至最后一句“不堪寒露中庭冷―――”,前厅的镂花落地扇门被“呯”地推开,卫昭卷起一股寒风,冲了进来。劲风将他宽帽下的青纱高高扬起,露出的人皮面具阴森无比。

江慈刚及抬头,卫昭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墙角一丢。江慈头撞在墙上,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清醒过来,倚住墙角,揉着头顶,怒目望向卫昭。

卫昭立于琴前,低头看着那张五弦琴。江慈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见他原本如黑宝石般的双眸渐渐涌上一层雾气。正纳闷间,卫昭缓步行到她身前,盯着她看了片刻,恶狠狠道:“不要以为你是裴琰的女人,我就不会动你。你给我老实些,若再敢乱动这里的东西,我就将你扔进桐枫河!”

江慈心中一动,怒容渐敛,轻轻点了点头。卫昭怒哼一声,又猛然伸手将江慈一推,转身出房。

他这一推之力极大,江慈向右趔趄,碰倒了旁边案几上的细瓷净瓶,仍未站稳,右手便撑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鲜血自右手食指指尖渗出,江慈蹲在地上,将手指缓缓送入口中吸吮,忽然想起那夜在“碧芜草堂”的大树下,他将自己被烫伤的手包在手心的情景,心中如沸水煎腾,强压了下去,忽然一笑,喃喃道:“你说得对,我是又懒又没出息,若是学武用功些,也不至于烫了手,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地步!”

卫昭去后,再也未曾露面,江慈等到半夜,仍不见他的人影。她又不能出墨云轩,肚子饿得难受,偏茶水都无半口,渴极了,只得捧了数把窗台上的积雪吞咽,聊为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