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想的便是此事,有些忧心:“是啊,守关不是问题,可这粮食短缺,朝廷再不运粮来,拖不过这个月底。”

田策愤愤道:“桓国人太无耻,偷袭成郡,我们退得匆忙,连粮仓都没来得及烧,倒便宜桓贼了。”

王朗叹道:“今年各地粮仓都出了问题,朝廷虽征了粮,但大部分是运往小镜河宁将军那里,没料到桓国人来得这么快,咱们只怕得捱上一阵子。”

“可如果月底都运不来粮,怎么办?”

王朗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攻城守城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王朗愈见心焦,请求运粮的紧急折子送上去数日,仍不见粮草到来。将士们已由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而且配量也减少了一半,大家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士气低迷,是显而易见的。

缺医少药也是一大问题,伤兵日益增多,尸体处理不及,适逢春季,有数十人疑患疫症,若非田策军中军医发现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田策进来,见王朗碗中只有青菜,轻叹道:“将军得保重身子,虽说与士兵同甘共苦,但您可不能倒下。”

王朗并不答话,将饭吃完,正待起身,千户贺利快步进来:“将军,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了!”

“哦?!快请进来。”

须发皆白、农夫装束的老者进来,王朗上前将他扶住,老者惶恐不安,一时说不出话。

王朗细心观察,微笑道:“老丈似是石匠?”

老者颤颤巍巍道:“将军好眼力。”

“老丈右臂比左臂要粗壮许多,虎口多有旧伤,皮肤也似是常年在日头下暴晒,想来,定是石匠无疑。”

老者面带钦服:“久闻王将军仁义大名,老朽三生有幸,能为王将军效力。”

“老丈对仙鹤岭一带地形熟悉?”

“是。”老者忆道:“仙鹤岭过去是一线天,一线天再过去便是一处绝壁,当年那处山头盛产麻石,是砌关的大好石材,如果从山头以北运到雁回关,要多走几十里的路。州府便在南面修了一条石道,将我们派上去采取麻石,再由那处石道运下来。”

王朗沉吟道:“如果桓军从那处攻过来,倒有些危险。”

“将军,咱们有人在仙鹤岭守着,再说桓军即使要由那处进回雁关,也不是骑兵,倒也不怕。”

王朗思忖良久,眼神一亮:“桓国人不进来,为何我们不出去呢?”

宇文景伦笑得极为畅快:“滕军师心思慎密,居然连石匠都预备好了。”

滕瑞微微一笑:“回雁关是我们南下必经之地,在上京时,我便想着如果要拿下回雁关,又该如何行事。”

“王朗性子稳重,但这回迫于粮草,不愁他不上当。”易寒拭着长剑,微笑道。

滕瑞道:“华朝三线作战,粮草肯定是供应不及的,不过他们粮仓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倒真象是老天也在帮助我们。”

宇文景伦站起来,望向帐外:“那咱们就配合王朗,演上这场戏吧。”

王朗见先锋营的将士军容齐整,士气鼎盛,颇感满意,也不多话,向千户祝陵道:“动作要快,一部分人掩护,其余人烧营,明白了吗?”

“是!”祝陵顿了顿道:“将军放心,烧桓军军营,是咱们先锋营最爱干的活。”

王朗面沉似水:“不可大意。这边等你们成事了,才能出关夹击。”

祝陵再行军礼,将手一挥,数千名先锋营士兵往西北而去。

攻防战仍在关内关外惨烈地进行着。这夜的桓军,似是发了狠劲,数十个攻城小队齐齐猛攻。王旗下,宇文景伦持刀而立,与城墙上的王朗遥遥对望,俱各微笑。

后半夜,杀声仍响彻雁回关下。

但远处的冲天火光,桓军渐显凌乱的阵形,宇文景伦的猛然回头,让王朗胸怀舒畅。

他盯着关下王旗下的宇文景伦,遥见他做出回营的手势,桓军队形大乱,仓惶后撤,沉声道:“开关门,追击!”

桓军如潮水般后退,王朗亲率大军出关追击,眼见宇文景伦的王旗在火光的照映下往东北而退,知那一路并无可设伏的山谷,遂紧追不舍。

宇文景伦的王旗撤得极快,又有死士掩护,便与王朗的追兵拉开了一点距离。王朗知能否生擒宇文景伦,便在这一战,若给他逃走,重新集结攻关,己方再无胜算。

桓军节节溃败,越过一条小溪仓惶北退。

见小溪不过丈许,浅仅及膝,小溪过去仍是滩涂平地,王朗将手一挥,身后号兵吹的仍是追击号令。

华军策马过溪,水声四起,火光照映下,马蹄溅起白腾腾的一片水雾。

王朗被这片水雾迷了下眼睛,待寒光乍闪,本能下身躯后仰,寒光再于半空斩下,他急速翻身落马,手中长枪架住易寒的必杀一剑,二人招式连绵,旁边华朝将士竟插不上手。

王朗知自己武学修为不及易寒,唯有回到己方军中方是逃命上策,但易寒的剑却似有粘力一般,让他腾不出身。

激斗间,王朗眼神瞥见前锋营过溪后人仰马翻,似是中了绊马索,而溪对面的滩涂地中忽然土层移动,一些桓军飞狼营装束的人腾空而起,将己方前锋营杀得人仰马翻,而身后也隐隐传来震天的马蹄之声,心中大惊。知形势不妙,高喝道:“撤军,回关内!”

易寒大笑:“王将军,迟了!”

他手中剑势大盛,化成千道剑影,直扑王朗身前。王朗手中长枪只宜远攻,不宜近搏,只能急速后退。易寒如影附形,剑势一路推上,王朗枪身急旋,枪剑相击,锵锵连声。

易寒突到王朗身前,暴喝一声,威猛无俦的剑气绞上王朗手腕,王朗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向后抛飞,落于溪水之中,华朝将士看得清楚,惊呼声尚未出喉,易寒已如煞神,挟着一抹寒光,将王朗钉于溪涧之中。

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之下,负手看着红梅溪边战况,与率军由南面赶来夹击的滕瑞相视而笑。

华朝承熹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回雁关”一役,王朗中桓国诱攻之计,出关追敌,中伏于红梅溪,王朗阵亡,华朝军士十死其八,“回雁关”失守。

长风骑副将田策率残部三万余人退守河西府以北三十余里处的黛眉岭,死伤惨重,方暂阻桓军南下之势,河西府告急。

黛眉岭战事之艰难,超乎宇文景伦的想象。

原本以为攻下雁回关,王朗身死之后,华军将不堪一击,但田策率领的这三万残军竟有着一股哀兵必胜的劲头,将黛眉岭守得如铁桶般坚固。

看着从前方抬下来的伤兵渐多,宇文景伦转向滕瑞道:“长风骑当真不容小看,这田策不过是裴琰手下一员副将,也是这般难缠。”

滕瑞低头思忖半晌,缓缓道:“王爷,只怕接下来,您得和裴琰直接交手了。”

宇文景伦有些兴奋,望向南方天际:“盼只盼裴琰早日前来,能与他在沙场上一较高下,想来当是生平快事!”

易寒微笑道:“河西府一旦失守,潇水平原一马平川,咱们可直攻华朝京城,他裴琰就是伤得再重,也是一定要来与王爷相会的。”

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沈铣匆匆奔来:“王爷。”

“何事?”

“有一男一女在槐树坡挟持了苻将军,说是要见易堂主。”

易寒有些惊讶,望向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尚未发话,远处一阵骚乱,数百名桓军士兵将三人围在中间。其中一名青年男子手持利刃,架于一名大将颈间,他身边一女子黑纱蒙面,二人挟着那员大将,缓步向主帐走来。

女子转头间看见易寒,迅速掀去面上黑纱。

易寒看得清楚,失声唤道:“霜乔!”

春雨如丝,下了数日。

崔亮由方书处出来,捧着一叠奏折,小吏撑起油伞,二人经夹道,过宫门,往弘晖殿行去。

脚下的麻石道被雨丝沁湿,呈一种青褐色。崔亮望着手中的奏折,有些忧心,待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身前数步处,方回过神来。

小吏仓惶行礼:“卫大人。”

卫昭望向崔亮,崔亮缓缓抬头,二人目光相触,崔亮微笑道:“卫大人,恕小人奏折在手,不便行礼。”

卫昭双手拢于袖中,并不说话,目光凝在崔亮面容之上,良久方淡淡道:“崔解元?”

“不敢。”崔亮微微低头。

“听闻崔解元医术颇精,卫某有一事请教。”卫昭话语有些飘浮,小吏忙接过崔亮手中奏折,远远退开。

细雨蒙蒙,崔亮望向如寒星般闪烁的那双凤眼,微笑道:“卫大人请问,崔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昭双眸微眯,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骨裂之症,如何方能迅速痊愈?”

“敢问卫大人,裂在何处?因何而裂?”

“外力所致,肩胛骨处,骨裂约一分半。”

“可曾用药?”

“用过,但好得不快,病人颇感疼痛。”

崔亮思忖半晌,道:“我这处倒是有个方子,内服外敷,卫大人如信得过崔某,当可一试。”

卫昭自他身边飘然而过,声音清晰传入崔亮耳中:“多谢崔解元,我会派人来取药方。”

见卫昭冷面进来,魏五婶哆嗦了一下,陪笑道:“姑娘刚睡下。”

卫昭在内室门前停住脚步,冷冷道:“今日还疼得厉害?”

“下午疼得厉害些,吃过公子给的止痛的药,似是好了些,晚上吃得香,和小的说了会话,才睡下的。”

卫昭轻“嗯”一声,魏五婶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忙退入厨房,不敢再出来。

卫昭在内室门口默立良久,听得室内呼吸之声平稳而细弱,终伸出右手,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并无烛火,黑暗中,他如幽灵般飘至床前,长久凝望着那已有些憔悴的面容,右手微颤。

窗外透入一丝微弱的月光,正照在江慈的左颊。见她眉头轻蹙,面容也没有了往日的桃花扑水,卫昭心中如揪在一处,缓缓坐于床边,慢慢伸手,抚上她的眉间。

指下的肌肤如绸缎般光滑,似雪莲般清凉,从未有过的触感让卫昭心头一阵悸动,手指便有些颤抖。

江慈动弹了一下,卫昭一惊,猛然收回右手。

江慈却只是喃喃地唤了声:“师父!”再无动静。

卫昭长久地坐于黑暗之中,却再也无力,去触摸那份清凉。

晨曦微现。

见魏五婶端着碗粥进来,江慈右手撑床,坐了起来,笑道:“谢谢五婶。”

魏五婶语带怜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江慈将粥碗接过,放于身前,用汤匙勺起瘦肉粥大口吃着,见她吃得甚香,魏五婶暗叹口气,静立一旁。

江慈将空碗递给魏五婶,道:“昨夜睡得有些热,我记得似是踢了被子,倒辛苦五婶又替我盖上。”

魏五婶一愣,犹豫片刻,轻声道:“昨夜,公子一直守在这里,是他替你盖的。”

江慈愣住,半晌方道:“他人呢?”

“天蒙亮才走的,留了几付药,说是请了个西边园子里的大夫开的,姑娘定会喜欢喝他开的药。”

江慈细想片刻,大喜道:“快,劳烦五婶,把药煎好,拿来我喝。”

卫昭神色淡然,换过素袍,易五进来,附耳道:“三爷,半个时辰前,有紧急军情入了宫,现在大臣们都入宫了。”

卫昭双手停在胸前,又慢慢系好襟带,道:“可曾看清,是哪边传来的?”

易五面色有些凝重:“北边来的,看得清楚,紫杖上挂了黑色翎羽。”

卫昭沉默片刻,冷冷一笑:“看来,又有大将阵亡了。”

易五有些忧虑:“这桓国的二皇子也太厉害了些。”

卫昭又脱下外袍,坐回椅中,淡淡道:“你先回宫,皇上若是问起,你就说这几日阴雨连绵,我伤口有些疼,就不入宫请安了。”

易五应是,转身离去。卫昭正闭目而憩,管家轻步进来:“主子,有人在府门口,说要送样东西给您。”

见卫昭并不睁眼,他靠近轻声道:“说是裴相府中之人,还出示了长风卫的腰牌。”

卫昭猛然睁开双眼,管家将手中狐裘奉于他面前,低声道:“来人说,裴相吩咐,将这狐裘送给主子。说这狐裘是他心爱之物,一直珍藏在草庐之中,舍不得用。现听闻主子受伤,颇为担忧,暂时送给主子使用,待他回京之时,再来讨还。”

七三、闻弦知意

见魏五婶坐于廊下择菜,江慈斜搭上外衫出来。

魏五婶抬头看见,忙起身替她将外衫系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让姑娘出来走动。”

江慈撇了撇嘴:“又不是腿断了,为什么不能出来走走?躺了这些天,闷死我了。”

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语带惆怅:“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魏五婶笑道:“姑娘是身子不好,若是能出去走动,红枫山的桃花现在开得正艳。”

“是吗?”江慈笑道:“五婶家住在红枫山?”

魏五婶不敢细说,将话题岔开去:“吃了公子后来这道药,感觉如何?”

“不疼了,还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看来公子为了你快些好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江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魏五婶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那位煞神公子与这位姑娘之间有些不对劲,想起媳妇和孙子性命悬于人手,心念一转,微笑道:“要我说,姑娘也别和公子致气,他对你是放在心尖疼着的。这伤―――”

江慈摇头:“我倒不是怪他伤了我,他有病,是梦魇中无意伤的,并非有意。我与他的事情,五婶还是不知道的好。”

魏五婶叹道:“姑娘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看不清公子的心意?他夜夜过来,你若是醒着的,他便在窗外守着,你若是睡着了,他便在床前守着―――”

江慈打断她的话:“他哪有那般好心,只不过我还有用,不能死罢了。”

魏五婶只盼说动这位姑娘,让那煞神般的公子心里高兴,放自己回去,犹自絮絮叨叨:“公子虽不多话,但看得出是个体贴人,看这园子,家世自也是一等一,若论相貌,我看,除了那个什么传言中的‘凤凰’卫三郎,只怕世上无人能及。”

听她说到“凤凰卫三郎”时语气有些异样,江慈心中一动,笑道:“我总是听人提起‘凤凰’卫三郎,说他长得姿容无双,不知到底是何人品,总要见见才好。”

魏五婶忙道:“姑娘切莫有这心思,那等肮脏卑贱的小人,莫污了姑娘的眼。”

“他不是当朝权贵吗?怎么是肮脏卑贱的小人了?”江慈讶道。

魏五婶朝地上呸了一口:“什么当朝权贵,还不是皇上跟前的弄臣,以色侍君的兔儿爷罢了!”

半晌不见江慈说话,她侧头一看,见江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面颊:“瞧我这张嘴,粗鲁得很,姑娘只当没听过。”

江慈离家出走,在江湖上游荡,时间虽不长,却也曾在市井之中听人骂过“兔儿爷”这个词,虽不明其具体含义,却也知那是世上最下贱的男人,为世人所鄙夷。她心中翻江倒海,望向魏五婶,缓缓道:“什么兔儿爷?卫三郎是兔儿爷?!”

魏五婶干笑道:“姑娘还是别问了,说起来怪难堪的。”

“劳烦五婶把话说清楚,我这人,若是好奇心起,又不弄明白了,什么药啊饭的,都吃不下。”

魏五婶无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儿爷的意思。卫三郎是娈童出身,听说十岁便入了庆德王府,十二岁被庆德王进献给皇上,他姿容无双,又极善谄媚,皇上对他宠爱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宠幸过其他娈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江慈右手紧攥着衣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如凤凰般骄傲的男子,那个如天神般的星月教主,那个日夜思念亲人的孤独之人,他竟是―――

娈童,是月落族的耻辱,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着怎样卑贱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样的屈辱?

远远看见卫昭入园,魏五婶忙拉了拉江慈的衣襟:“姑娘,公子来了。”说着端起菜篮,躲入厨房之中。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宛如流云悠然而近,江慈却只是怔怔坐着。

卫昭盯着她看了半晌,语气冰冷:“五婶。”

魏五婶吓得从厨房中钻出来,江慈忙道:“不关五婶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于床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面容。

淡雪梅影的话,月落山的所见所闻,五婶的鄙夷之色,竟让她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再看那张绝美的面容。

卫昭冰冷的声音传来:“出来!”

见江慈没有反应,他缓缓道:“五婶,把她拉出来。”

江慈无奈,慢慢掀开被子,却不睁开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爷请出去。”

卫昭衣袖一拂,门呯然关上。江慈一惊,睁开眼睛,见他缓步走向床前,急忙转身向内,却触动肩上痛处,“啊”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