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崔亮所料,接下来数日,桓军攻势有所减弱,长风骑熬过最艰难的时日,一直笼罩在军营的沉痛气氛也悄然散去。

裴琰伤势有所好转,每日忙着调度人马、草粮,与崔亮等人商议布防及预布反攻事宜,只是左肩仍时有隐痛,总是派人传江慈过去替他针灸。二人话语也渐多,倒是裴琰讲得多些,江慈多数时候默默听着。裴琰还是会经常提及安澄,但情绪明显好转,没有了以前的抑郁,江慈便知他已逐渐从战败的伤痛中走出。

卫昭的腿伤倒好得极快,数日后便行动如常,但江慈仍每日过去,卫昭也任由她针灸。江慈对他用药针灸后的感觉问得极细,卫昭也极耐心,有问必答,但除此之外,很少与江慈说话。江慈揽过为他洗衣等事,他也只是淡淡应着,并不推却。

崔亮再将数本医书给了江慈,闲暇时便到医帐,亲自传授,有时讲到妙处,凌军医等人也听得入神,“崔军师”之名更是威震长风骑。

这日入夜时分,忽下起了暴雨。江慈正在中军大帐和裴琰说话,听得外面下起了大雨,“唉呀”一声,起身就跑。

裴琰慢慢踱到帐门口,安潞以为他要去桥头,替他将雨蓑披上。裴琰却只是默立,遥见江慈手忙脚乱,将晾在帐篷边的衣衫收入帐中,不多时,又见她抱着卫昭的白袍在雨中一溜小跑,奔入不远处的卫昭帐中。

裴琰望着白茫茫雨雾,默然良久,方转身入帐。他坐于桌前,长久凝望着她的药箱,忽觉有些口干,茫然伸手,去握桌上的茶壶,却握了个空。

他摇了摇头,手再探前,执起茶壶,慢慢倒水入茶盏。淡青的茶水在空中划过,“哗哗”注入天青色茶杯之中,压过了帐外暴烈的雨声。

见江慈直冲进来,卫昭修眉微皱,却不说话。

江慈将抱在胸前的素袍展开看了看,笑道:“还好收得快,没怎么湿。”将素袍搭在椅背上。

卫昭过来,低头静静地看着她,江慈被他晶亮的眼神看得垂下头去。卫昭却忽伸手,将她的军帽取下。

江慈这才发觉军帽已被雨淋湿,头发也沁了些雨水,半湿半干,索性解散,正用手梳理乌发之时,一只修长白晳的手递过来一把木梳。

江慈接过木梳,卫昭不再看她,依然坐回椅中看书。

江慈将长发梳顺,待发干了些,又重新束好,忽想起往事,笑道:“三爷,您得赔我一样东西。”

卫昭淡淡应道:“好,以后赔给你便是。”

江慈大奇,趴在案边,抬头望着卫昭:“我还没说,三爷怎么知道要赔什么?”

卫昭依旧低头看书,话语极轻极平静:“你想要什么样的簪子?等收回河西府,自己去买,算在我帐上。”

江慈错愕,猛然间发觉手中的木梳有些眼熟,再一细看,竟是当日自己在卫府桃园居住时,用过的那把小木梳。

她再抬头,正瞄向她的卫昭迅速将目光移开,转过身去。

暴雨打在帐顶,“啪啪”巨响,帐内的烛火也有些昏暗。江慈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耳后似有些微红,隐约听到他的呼吸声渐转沉重。她忽觉心跳加快,手中的木梳也似有些灼人。

卫昭手中的书册,长久都没有翻动,薄薄的一册书却如一块大石般沉重,正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帐外忽传来宗晟急促的声音:“大人,易爷到了。”

卫昭悚然一惊,旋即恢复镇静,冷声道:“易五进来,你退下。”又望向江慈。

江慈回过神,忙将军帽戴好,偷偷将木梳笼入袖中。与进来的易五擦肩而过,跑向自己的帐篷。

易五浑身湿透,上前行礼:“主子!”

“说!”卫昭眼神利如鹰隼,盯着易五。

“是。”易五趋近道:“军情入宫,皇上病倒了。”

帐外,一道闪电劈过,卫昭倏然站起:“病倒了?!什么病?!”

“据太医诊治,是皇上受军情刺激,急怒攻心,以往所服丹药火毒寒毒合并发作。小的从京城出来时,皇上还是昏迷未醒,小的打听过了,皇上这回,只怕凶多吉少。”

雨,越下越大,卫昭慢慢坐回椅中,木然听着易五所禀京中情况,不发一言。

“可曾打听确切?是不是真病?!”待易五说罢,卫昭冷笑着问道。

“延晖殿被姜远带人守着,小的以上递主子军情为由,请求见皇上,是太子亲自出来接的军情。听说裴老侯爷一直在里面协助太医为皇上治疗,小的偷偷看了太医院的医档,确实是严重至极的病症,宫中仅余的‘仙鹤草’也用上了,好象并无起色。”

“那延晖殿中,现在是哪些人在伺候着?”

“是陶内侍带人在侍候着,殿外则是姜远带了光明司卫守着,连文贵妃都进不去。小的向庄王爷去打探,庄王爷正为高国舅伤心着,似是也病倒了,只命人传给小的一句话:是真病了。”

“真病了?!”卫昭呵呵一笑,说不出是怨是喜,还是愤怒,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思忖良久,才问道:“这段时间,是不是小北侍寝?”

“是,皇上这段时间越来越宠爱小北,倒疏远了阿南他们。”

“小北早认了陶内侍为干爹,你让小北去找陶内侍,就说他得知皇上病重,要亲侍汤药,让陶内侍想法子安排他入殿,确认皇上是不是真的病倒,病到何种程度。只让他行事小心些,别让裴子放那老狐狸看出了破绽。”

易五点头:“是,主子放心,小北机灵得很,平叔送来的这几个小子中,他最聪明。”

卫昭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右手,轻声道:“肃海侯进京了?”

“估计是这几日会带着水师到达。”

卫昭忖道:“姜远的这个兄长,可不好对付。”

“是,肃海侯出了名的端方之人,只是对胞弟稍宠了些。”

卫昭道:“我让你送人进姜府,怎样了?”

易五低头:“姜远自幼练的童子功,不到二十五岁不得与女子交合,这小子也谨慎的很,一直远离女色。小的换了几种法子,都没办法将她们送进去。还险些露了破绽,美姬服毒自杀了。”

卫昭再沉思片刻,道:“姜远绝不象他表面那么简单,皇上当初提他为禁卫军指挥使,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他究竟是哪方的人,我还没想明白。这样,人继续想法子送进去,让光明司咱们的人盯紧他,有任何风吹草动,你随时报给我。”

“是,小的会安排的。”

卫昭再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递给易五:“你拿这个回去,庄王必会见你。你只说,河西失守,不是那么简单。小镜河回撤的河西兵,请他想法子稳在京城外沿,将来我定有办法还河西高氏一个公道。”

易五接过玉牌,又趋近低声道:“容氏开仓放粮,捐钱捐物,盛爷留了暗件,请示主子,咱们‘同盛行’是不是也照办?”

卫昭靠上椅背,沉吟道:“容氏真这么办了?”

“是,小的派人盯着相府,容家大老爷五十寿辰,容国夫人回了一趟容府,第二天容氏就宣布开仓放粮,捐纳军饷。”

“嗯,你让盛林也捐一部分,只别捐多了,让人瞧出底细来。”

“是。盛爷还请示,薛遥的家人,怎么处理?薛遥自尽前,似是留了些东西,盛爷怕会坏事。”

卫昭似是有些疲倦,合上双眼,淡淡道:“杀了。”

易五趁夜消失在雨幕之中,帐帘落下,涌进一股强风,和着浓浓雨气。卫昭再也控制不住颤栗的身躯,心尖处绞痛加剧,他呼吸渐重,捂住胸口,缓缓跪落于地。雨点打在帐顶的“啪啪”巨响如同一波又一波巨浪,扑天盖地,令他窒息。

烛光下,他的俊面有些扭曲,如宝石般生辉的双眸,此刻罩上了一层血腥的红。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京城里那首脍炙人口的民谣:

“西宫有梧桐,引来凤凰栖;

凤凰一点头,晓月舞清风;

凤凰二点头,流云卷霞红;

凤凰三点头,倾国又倾城;

凤兮凤兮,奈何不乐君之容!”

卫昭双手不住颤抖,宫人们私下讥唱之《凤栖梧桐》,与落凤滩畔族人吟唱的《凤凰歌》,穿透震天雨声,在他耳边纠缠交结。

心底的烙印滚烫难当,他冰冷的的指尖慢慢抚上颈间,陈年伤痕灼痛了他的指尖,也灼红了他的双眸。

他猛然拔出腰间匕首,白袍,“嘶”地一声裂至肩头。

烛光下,他慢慢侧头,望向锁骨左侧一寸处的啮痕,良久,仰头轻笑,笑声中饱含怨毒与不甘:“你不能这样死,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一人能够拿走!你不是说过吗?这世上只有我一人,才能与你同穴共眠,你怎么能够不等我?!”

他眼内愈发殷红,终寒光一闪,匕首割入那道啮痕,鲜血淌下,慢慢洇红了他的素袍。

肩头的伤口,竟似有些麻木,心头的烙印,却仍那般锥痛。匕首一分分割下,似要将那啮痕剜去,鲜血涔涔而流,却仍无法让他平静。

卫昭抬起头来,正望上先前江慈洗净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白袍。他仿佛见到她温柔的目光,如悄然飘过荷塘的月影,又如轻柔流过岩石的山泉。匕首凝住,又“呛”地一声掉落于地。

他慢慢伸出手来,但指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那件白袍,月影飘过不见,山泉流去无声。

卫昭只觉得心头那团腾跃的火,曲结挣扎着,面上渐渐呈现出痛苦绝望的神情。

大雨仍在哗哗下着,烛火慢慢熄到尽头,卫昭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厌恶之色渐浓。烛光最后闪了两下,映得那双手,掠过一团血腥的红,又随着烛火的熄灭,转为幽深的黑暗。

帐外,一道闪电劈过,卫昭倏然抬头,他眼中闪过血腥与戾气,猛然跃起,拔出木柱上的长剑,如鬼魅般闪出营帐。

大雨倾盆,江慈呆坐于帐中,双手不停摩挲着那把小木梳。

那曾于细雨中桃红尽染的桃林,是否结出了满园的果实?那清清溪水中,是否还有鱼儿游动?

惊雷震响,江慈跳了起来,披上雨蓑,刚掀开帐帘,便见卫昭的身影在大雨中急掠向镇波桥方向。

江慈隐约见他手持利剑,不知发生了何事,担忧下追了上去。

宁剑瑜与崔亮披着雨蓑,带着数十人,立于河西渠边观察水位。虽是大雨,长风骑各营仍按崔亮安排,在河西渠边往返穿插巡防。

崔亮直起腰,道:“叫将士们不可松懈,这几日实是关键―――”

一道白影自二人身后闪过,掠向镇波桥头,宁剑瑜惊呼出声:“卫大人!”

卫昭仿若未闻,左手一探,将一名长风骑骑兵揪落下马。他飞身上马,马蹄踏破泥浆,在长风骑的惊呼声中,驰过镇波桥,如一溜青烟驰向对岸。

桓军这段时间也是密集兵力布于河西渠北岸,为防长风骑反攻,镇波桥北更是有大量将士驻守。

大雨滂沱,桓军依稀见一道白影策马过桥,便有数十人怒喝:“什么人?!”

卫昭血脉贲张,眼中愈发腥红,他气贯剑尖,长剑悄无声息割破雨雾,伴着战马前冲之势横扫而过,瞬间将十余人毙于剑下。

桓军这才反应过来,警号声震天而起,但卫昭已冲入阵中,令他们无法起箭。他的白袍早已湿透,与长发都紧贴在身上,面目狰狞,如同从地狱孽海中突出的恶灵。他在桓军中如风卷残云,剑尖生出凛冽冰寒的光芒,血光和着这剑光不停闪起落下,桓军一个个头落、肢断、身折―――

桓军大哗,多日来与长风骑血战,他们都毫不畏惧,这刻却觉这人如同幽灵鬼魅,挟着死亡的气息于雨夜降临。

纷乱中,卫昭一声长啸,杀气如风云怒卷,再毙十余人,眼见大队桓军蜂拥而来。他从马鞍上跃起,在空中一个折腰,疾踏数十名桓军头顶,飘然跃向镇波桥。

宁剑瑜看得清楚,一声令下,长风骑急速冲上桥头,盾牌手后箭兵掠阵。那边桓军箭如蝗雨,卫昭身腾半空,长剑拔开箭雨,真气运到极致,虚踏数步,落回长风骑盾牌手阵中。

他身形甫落,反手抢过一名箭兵手中强弓。血水,早已将他的衣袍染成了红色,他傲然回头,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支支穿透桓军身体,爆起蓬蓬血雨。

他掷下强弓,也不看宁剑瑜和崔亮,大步向营地走去。

走出数十步,他脚步微顿,与立于大雨之中的江慈视线相交,眼中杀气逐渐隐去,神情漠然,走入帐中。

桓军被卫昭这顿砍杀乱了阵脚,但不久似是有大将赶到,喝住了要攻向镇波桥的士兵,不多时,桓军归于平静。

长风骑也训练有素撤了回来,宁剑瑜与崔亮看着卫昭消失在雨中,互望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帐内,卫昭除下被血水染红的衣袍,又轻手拿起江慈洗净的那件白袍,慢慢地披上肩头。

帐外,江慈立于大雨之中,良久,默默转身,走向医帐。

九四、疑是故人

裴琰将密报投入火盆中,看着袅袅青烟,火苗腾起,又转为灰烬,长长透了一口气。

宁剑瑜和崔亮进来,待二人除下雨蓑坐定,裴琰道:“准备一下,过几天有一批新兵到,军粮也会到一批,子明先想想如何安排,等这场雨一停,我们就得准备反攻。”

宁剑瑜一喜:“朝廷派援兵来了?”

裴琰嘴角笑意有些复杂:“皇上病重,现在是太子监国,紧急从瓮州、洪州等地征了两万新兵,加上宣远侯原有的八千人,正紧急北上,估计过几天可以到。”

崔亮一愣:“皇上病重?”

“是。皇上病得很重,不能理政。”裴琰望向崔亮:“子明,你看看如何安排这新到的两万多人,咱们得争取用最小的代价拿回河西府。”

宁剑瑜有些兴奋:“咱们被桓军这么逼着打,憋得慌,我正有些手痒。”

崔亮垂下眼帘,似是思忖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裴琰微笑看着他,也不问话。

许久,崔亮方抬起头,坦然望着裴琰,长身一揖。裴琰忙起身将他扶住,叹道:“子明有话就直说,你我之间,无需客套。”

崔亮犹豫了一下,宁剑瑜笑道:“我得到前面去巡视,侯爷,我先告退。”

待宁剑瑜出帐,崔亮再向裴琰一揖,裴琰坐回椅中,道:“我知子明定有重要事情与我相商,子明直说。”

崔亮眼神逐渐明亮,直视裴琰,道:“相爷,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微笑:“子明但有所求,我必应允。”

“我想求相爷,在我军与桓军决战之前,允我去见一个人。”崔亮平静说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

“何人?”

崔亮缓缓道:“宇文景伦身边的那个人。”

裴琰目光熠然一闪,端起茶杯的手顿住,旋即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子明详说。”

崔亮轻叹一声:“相信相爷也曾听说过,我天玄一门,数百年来都是世代单传。”

“是,这个我知道。所以鱼大师蒙难后,令师祖假死逃生,让世人都以为鱼大师一门早已失传。当日若非子明认出了那琉璃晶珠,我也不敢相信,鱼大师还有传人在世上。”

崔亮叹道:“正因为太师祖之事,师祖恐将来万一有难,师门绝学失传,故他打破我天玄一门数百年来只准收一个徒弟的门规,一共收了两名徒弟。一人是我师父,另一人资质超群,天纵奇才,就是我的师叔,姓滕名毅。”

“哦?!难道宇文景伦身边那人就是子明的师叔滕毅?!”裴琰眸光一闪。

“是。”崔亮有些黯然:“太师祖死得惨,师祖对皇室有了成见,从此订下门规,天玄一门不得入仕,不得为朝廷公门效力。我师父自是恪守师命,这位师叔却不愿老死山中,只身下山,留书说去云游天下,再也没有回来。”

“那子明又如何确定宇文景伦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令师叔?”

“师父去世后,天玄一门只有我和师叔两位传人,而在这次的两军交战之中,所用到的利器与战术,只有天玄门人方才知晓。以涓水河河床一事为例,此事便记载在师门典册之上,当世之人,再无旁人知晓。”

崔亮说罢,向裴琰再度躬身:“崔亮恳求相爷,让我与师叔见上一面,我想劝他离开宇文景伦,不要再为桓军效力。”

裴琰沉吟片刻,起身徐徐踱了几步,又转回头凝望着崔亮,目光深邃。崔亮泰然自若地望着他,却也带着几分期盼。

裴琰慢慢道:“子明可有把握,一定能够劝得令师叔离开宇文景伦?”

崔亮侃然道:“师叔选择辅佐宇文景伦,定有他的考虑。但我现在执掌天玄一门,也有我的责任,他会不会听我相劝,离开宇文景伦,我并无十分把握。但事在人为,总要一试。若能将他劝离桓军,我相信,收复失土、平息战争,不日将可实现。还请相爷让崔亮一试。”

裴琰再思忖片刻,断然点头:“好,不管怎样,总得一试,若能让他离开宇文景伦,说不定桓军便会不战自退,对黎民苍生,实是一件大幸事!”

雨,慢慢歇止。军营中,泥水遍地,但一直流动着的难闻污浊气味经这雨水冲刷之后,淡了许多。

由于战事不再激烈,伤兵数量减少,军医和药童们终于轻松少许。江慈这日不需再值夜,她看了一阵医书,吹熄烛火,忽见一个人影默立于帐门外。

江慈看了看那投在帐帘上的身影,依旧回转席上躺下。

裴琰再等一阵,只得掀帘而入。

江慈跃起,平静道:“相爷,夜深了,您得避嫌。”

裴琰沉默一阵,低声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仿似还有几分彷徨,江慈心中微微一动,忽觉这样的裴琰,似曾在何处见过,仔细一想,相府寿宴那夜的荷塘边,他醉酒失态的情形浮上脑海。

裴琰默默转身,江慈迟疑片刻,还是跟着出了军营。

已是子夜时分,四周一片蛙声。大地笼罩在夜色之下,身后不远处,是燃着灯火的接天营帐。裴琰立于一棵树下,静默无言。

江慈立于他身后半步处,感觉到身前之人,散发着一种冷峻的威严,但威严之后,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裴琰面上毫无表情,凝望着军营内的灯火,轻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现在,还不想你的亲生父母吗?”

江慈一愣,转而道:“有时也会控制不住地想,但知道想也无用,索性不想。”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若是在某个地方,老了,或是病了,会不会想见你一面?”

江慈微微一笑:“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们了。”

裴琰仰头望着夜空,自嘲似地一笑:“这个世上,有个人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很有可能,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他对你,很重要吗?”江慈略带关切地问道。

裴琰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对我重不重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真相。可他若就这样死了,我也会不开心。”

江慈叹道:“相爷还是放宽心怀吧,他一定能够等到相爷凯旋归去,与相爷见上最后一面的。相爷现在还得打起精神,长风骑几万弟兄,还有华朝百姓,都还要靠相爷,将桓军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