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反对你当太子。你来当太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恳请王爷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杀孽已经太多了。王爷的手上,不要再沾鲜血了。”

宇文景伦忽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赤身露体,无所遁形。被看透的恼怒、深藏心底的伤痛、还有隐隐的,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的自伤自怜,全都化成一团莫名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炙得他烦躁不已,却又不知从何宣泄。他死死地盯着他的新娘,冷笑一声:“怎么,你后悔了,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躲避宇文景伦灼人的目光,半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说,你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宝剑若一味锋芒毕露,不知收敛精华,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断。”

宇文景伦冷笑:“一把会杀人的剑,是吗?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嫁给我?”

她忽然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闪亮,坚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浑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动,宇文景伦不禁呆住。

她望着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脸庞,低声说道:“因为,你选择了盐巴。”

宇文景伦怔住,她微笑,继续说道:“桓国地处内陆草原,盐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为了保证供应给百姓的盐巴,朝廷都煞费苦心。为了争夺盐巴,边境上发生的零星战争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你拿起了地图,说明你有争霸天下的大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盐巴,这证明你不仅有雄心壮志,更有仁爱之心。民为一国之根本,就像盐巴,虽然看起来不值钱,却是万万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难得,但勇而仁,智而义的君主,就更为难得。这是桓国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气,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难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吗?现在,你所缺的只是一把剑鞘。或许,上天让我嫁给你,就是让我来管住你,督促你,让你不要浪费份他赋。我、我又怎能违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违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说到最后几句,她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宇文景伦低下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洞房里寂然无声,他只听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锦帐上挂钩被风吹起,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远的和不久远的,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不断地涌动,一股热热的东西渐渐地冲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既感激又难受。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新娘,脸上渐渐露出笑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滕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后,就请你来当我的剑鞘,好吗?”

九八、于无声处

裴琰打马而奔,安潞等人在后追赶,见他去的方向正是隔离疫症病人的庄园,急切下赶了上来:“侯爷!去不得!”

裴琰不理,仍旧策马前驰,安潞大急,拦在了他的马前,其余长风卫也纷纷赶上,齐齐跪落:“侯爷三思!请侯爷保重!”

裴琰被迫勒住骏马,双唇紧抿,安潞劝道:“侯爷,患症的百姓和弟兄虽可怜,但您是主帅,身系全军安危,不能冒一丝风险的。”

“是啊,侯爷,崔军师会寻出良方,弟兄们会得救的,请侯爷为全军弟兄保重!”窦子谋道。

其余长风卫也都纷纷劝道:“请侯爷保重!”

山风拂面,裴琰脑中渐转清醒。他遥望山脚下的庄园,默然良久,终狠下心,勒转马头,往军营驰去。

崔亮与凌军医、陈大夫等人由庄内出来,除下头罩,俱面色沉重。凌军医回头看了看大门,叹道:“‘雩草’预防有效,可治疗不起作用,白浪费了我们几日时间。”

崔亮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另寻药方。”

凌军医等人点头,又都走向庄园旁众大夫集中居住的小屋。

崔亮想起江慈病重的样子,心中难过,恨不得即时找出对症良方。他努力想着医书上记载的药方,在庄前来回踱步,一抬头,见一个白色身影立于庄前的柳树下,心中一动,走上前道:“卫大人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得很。”

卫昭手负身后,看向庄内,淡淡道:“河西疫症流行,我身负察听之职,过来问问情况,好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崔亮道:“大人放心,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庄内患病之人,尚未有治疗良方。我和诸位大夫定会竭尽全力,寻出对症之药。”

卫昭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淡然:“有劳子明了。我定会上报朝廷,为子明请功。”

“这是崔亮分内之事。”崔亮忙道,见卫昭欲转身,他想了想,唤道:“卫大人。”

卫昭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崔亮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直视着卫昭道:“卫大人,这庄园百步之内本是不能靠近的,大人既已来了,便请服下这个。”

“这是——”卫昭皱眉道。

“这是我和大夫们服用的预防疫症的药丸,我们因需每日直接与病人接触,所以便临时用珍贵药材制了这瓶药丸。虽不能保证绝对免疫,但好过‘雩草’。大人身份尊贵,职责重大,为防万一,请服下这药丸,还请大人不要再来这里,以防染症。”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嘴角轻勾:“多谢子明。”说着取过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入夜后的庄园,死一般的沉寂,纵是住着这么多人,却也如同荒城死域一般,毫无生气。庄园之中,只能偶闻重症病人的痛苦呻吟之声。

一道白影由庄园后的小山坡跃下,避过守庄士兵,翻墙而入。他在庄园一角默立片刻,如孤鸿掠影,在庄内疾走一圈,停在了西北角的一处厢房门前。

厢房内,一片黑暗,江慈躺于床上,呼吸沉重。白影轻轻推开房门,慢慢走至床前,又慢慢在床边坐下。

这夜月光如水,由窗外洒进来,映出江慈凹陷的双眸。她的肌肤雪白,双眸紧闭,再不复桃园中的娇嫩。

卫昭坐于床边,长久凝望着她。江慈动弹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卫昭忙将她扶起,轻轻拍上她的背,江慈嘴角吐出些许白沫,并未睁眼,又昏迷了过去。她的军帽早已掉在地上,秀发散乱。

卫昭将江慈放下,“嚓”声轻响,点燃一豆烛火。他大步出房,寻到水井,打来凉水,拧湿布巾,将江慈抱在怀中,替她擦净嘴角的白沫。

他将布巾丢回铜盆中,忽然看见枕边的小木梳。他愣了一下,缓缓取过木梳,替怀中的江慈一下下,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雪野间,她取下发簪,替他将乌发簪定;

索桥上,她冒险示警,木簪掉落,他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

桃园中,落英缤纷,他的手,轻轻替她将秀发拢好;

军营里,她梳着湿发,巧笑嫣然:“三爷,您得赔我一样东西。”

屋内静谧如水,只听见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似惊涛骇浪,拍打着他即将溃堤的心岸。

江慈忽低低呻吟了一声,卫昭倏然惊觉,低头见她双眸紧闭,腰却微微弓起,似是极为痛楚,急切下将她揽紧,唤道:“小慈!”

从未有过的呼唤,如同一个巨浪,将心灵的堤岸击得粉碎——

卫昭怔怔地抱着江慈,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个名字是从自己口中叫出来的。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不是已经叫过无数次了吗,在心底,在梦里——可为什么真的叫出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惊心动魄——

昏暗的烛火下,卫昭将全身战栗的江慈揽在胸前,右手紧握住她的右腕,运起全部真气,顺着手三阴经,输入她的体内。

江慈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转平稳。卫昭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待烛火熄灭,也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窗外的天空,由黑暗转为朦胧的鱼白色。

卫昭终于松开江慈手腕,将她平放于床上,凝视她片刻,闪身出屋。庄前,已隐隐传来人声,他足尖一点,跃出高墙,奔到庄园后树林中,解下马缰,打马回转军营。

军营中,晨训的号角嘹亮响起。宗晟见卫昭过来,刚要上前行礼,卫昭袍袖劲拂,逼得宗晟退后几步。卫昭入帐,冷峻的声音传出:“我这几日,不见任何人。”

崔亮翻了一夜的医书,又惦记着江慈,天未亮便进庄园,走至回廊,听到江慈在屋内低低咳嗽,似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心中一喜,唤道:“小慈。”

江慈忙道:“崔大哥,你最好别进来。”她刚刚醒转,发觉今日精神好些,竟能下床慢慢走动,正有些讶异。

崔亮在门前停住脚步,微笑道:“崔大哥想了个药方,可是苦得要吐,可能还会令小腹绞痛,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江慈正看着床边的水盆发呆,听言忙道:“我就爱吃苦的,崔大哥尽管试吧。”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喝下汤药后,江慈仍被腹内的绞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崔亮听到她的痛哼声,踢门而入,急施银针。江慈撑着将服药后的感觉叙述,便吐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崔亮看着江慈面色惨白地倒于床上,十分沮丧。凌军医过来道:“看来得换个方子,这药也太猛了,且不一定对症。”

崔亮大步走出庄门,掀开头上布罩,仰望碧空白云,只觉双足发软,竟是出玄天阁之后,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城内的瘟疫得到控制,但庄园内依然有病人痛苦死去。裴琰考虑再三,决定仍未解除对河西府的封锁。

青茅谷军营军粮告急,所幸河西府及黛眉岭附近乡村的村民一片爱国热忱,自发省下口粮,捐了一批粮食过来,方解了燃眉之急。

宁剑瑜送来的几个桓军俘虏颇为嘴紧,酷刑下,仍不肯招供桓军实情。裴琰巡营时得知,也不多话,直接截断了其中一人的内八脉。看着同伴在地上哀嚎抽搐着死去,死后鲜血流尽,全身肌肉萎缩,如同干人,另外三人吓得面如土色,悉数招供。

得知桓军也陷入粮草危机,东莱民变,烧了桓军留在涓水河的部分战船,宇文景伦恐腹背受敌,又抽了部分兵力回镇东莱,“回雁关”这边,下了“严防死守”的军令,一时不会南攻,裴琰心情稍得舒解。

在河西等地新征士兵尚需训练,朝廷粮草也未到位,“回雁关”桓军又守得严,裴琰只得命宁剑瑜不要贸然攻关,仍保持围关之势。

这几日,他也曾数次打马南奔,在山路遥望庄园,却最终黯然回转军营。

江慈时昏时醒,早上起床时精神不错,有时能下地走动,但到了下午便全身乏力,只能躺在床上,夜晚更是陷入昏迷之中。

精神好时,她不断喝下崔亮开出的汤药。崔亮数次变换药方,仍令她小腹绞痛,但江慈吐出的血却不再乌黑,渐转殷红色。崔亮与凌军医等人大喜,知有了一线希望,便稍减其中几味猛药的份量,试着给庄内其他病人服下,终于初见成效,死亡人数逐渐减少。

江慈却觉有些怪异,早上起来,自己总是面容清爽,衣物齐整,头发也没有前一夜睡时散乱。她努力回想夜间情形,可总是只有一点依稀的感觉,仿佛幼时躺在师父的怀中,安稳而舒适。

再服两日汤药,崔亮又早晚替她施针,江慈精神渐好,能自行洗漱,到了黄昏时分,也仍有力气在屋内慢慢走动。

这日入夜,用过些米粥,江慈无意间看到床边的铜盆,心中一动,将铜盆轻轻踢至床柱边。

她努力强撑着不睡过去,但不多久,晚间服的药药性发作,仍陷入沉睡之中。梦中,依稀有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她仿佛被人抱在怀中,也依稀能闻到那人身上如流云般的气息,能听到那人压抑着的、偶尔的低唤。

第二日早上醒来,窗外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啪啪”震响。

江慈睁开双眼,又合上,终慢慢坐起,望向床边。铜盆,果然已不在原处,而是被放在了稍稍偏左的地方。

江慈温柔地看着铜盆,微笑溢上嘴角,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

崔亮推门入屋,看了看江慈的面色,江慈忙伸出右腕,崔亮切上脉搏,片刻后喜道:“看来真是用对药了。”他兴奋不已,奔了出去,江慈也心情舒畅,走出屋外,望着浓绿的芭蕉,慢慢伸出双手。

雨水,滴落在手心,清凉沁肤,江慈用舌头舔了舔雨水,忍不住绽开笑脸。

九九、星雨花树

桓国天景三年五月,桓国三皇叔宁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宇文景伦。

五万“宁平军”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谷遭到不明身份人员暗袭,暗袭之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高强,为首青衣人更是将久经沙场的宁平王刺伤后逃逸。

宁平王遇刺,伤势虽不太重,却也需休养几日,其所率的“宁平军”便在距麒麟关南二十余里处的石板镇扎营休整。

是夜,石板镇却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数量的黑衣蒙面人闯入“宁平军”军营,他们个个身手高强,烧了上百架粮车,杀死杀伤上千名桓军,又趁乱逃逸。

宁平王接报大怒,吐出一口鲜血,再度卧床,直至三日后方才有所好转。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着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皇侄,定能联手击溃长风骑,直取华朝京师,让“宁平军”的铁骑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过成郡便遭此暗袭,不但自己受伤,还大损了面子。

盛怒之下,宁平王将怒火撒在了沿途村镇。主子一声令下,“宁平军”一路烧杀掳掠,过州掠县,造下无数杀孽,惊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伦留守各地的驻军也不敢出言干预。

“宁平军”的暴行激起了华朝各地百姓的冲天怒火,他们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带领下,分成无数“暗袭团”。“宁平军”行到哪里,暗袭团便跟到哪里,或烧粮草,或杀散勇,或给桓军食用水源下毒,“宁平军”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军留守州府、镇压当地民众,每日还有士兵死于暗袭事件,兵力渐弱,过涓水河时又被暗袭者凿翻了一艘战船,溺水者众。待“宁平军”到达东莱时,只剩三万余人。

桓国毅平王随后率五万“毅平军”一路南下,也遭到了同样的抵抗和暗袭。毅平王更是出了名的凶悍之人,怒火冲天,血洗了数处村庄,无一活口。

黄尘蔽天,铁骑踏血,“毅平军”负下一路血债、击退无数次暗袭后抵达东莱。

回雁关,浓云蔽日,宇文景伦的面色却比头顶的乌云还要阴沉。

滕瑞和易寒少见他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伦长叹一声,将手中密报递给滕瑞。滕瑞低头细看,眉头紧拧,良久无言。

宇文景伦语调沉重:“真没料到,竟会是这般情况!”

滕瑞忽想起镇波桥上崔亮说过的话,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得想个办法才行,这样下去,王爷何谈以仁义治国,何谈消弭华夷、统一天下?”

“是倒是这个话,可是,眼下咱们南征不利,还得依仗两位皇叔,若闹得太僵,只会对战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两位皇叔大军一到,咱们便得强攻,否则粮草跟不上,后方会更加乱。只有击败裴琰,直取京城,王爷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乱局,稳定民心。”

宇文景伦点头:“只能这样了,当务之急还是攻打长风骑,滕先生可先拟着条陈,到时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将信笺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么照亮了一般。他唤了声,安潞入帐,裴琰微笑道:“传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锁。”

安潞大喜,城中还有许多长风骑的将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实是让人高兴。他朗声答应,奔出帐外,不久便听到长风卫如雷般的欢呼声。

马蹄声远去,裴琰走出帐外,仰望万里晴空,笑得无比舒畅。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军重返河西府,百姓们死里逃生,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了笑容。

庄园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复,江慈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数次过来接她,她却仍留在庄园内,待所有疫症病人康复离去,方随崔亮回城。

甫入城门,便见大量运粮车运向城西的粮仓,崔亮上前相询,知朝廷征集和京城富商自发捐献的粮草正源源不断地运来,心中大安。他与江慈相视一笑,说笑着走进郡守府。

江慈一进府门,便往东首行去,走出几步,正见卫昭由东院过来,他白衫冷肃,眼神平静而清锐,但嘴角微弯,隐约有一丝欣喜。

一刹那间,江慈仿似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看不清院中的亭台楼阁,眼中有的,只有他的眉眼,及洒在他身上的斜阳余晖。他渐行渐近,她也终于闻到了梦中那熟悉的流云般的气息。

“卫大人。”崔亮走近行礼,江慈恍然惊醒,向卫昭眨了眨眼睛,又开心笑了笑。

卫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他微笑着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顿了顿又道:“少君去了粮仓,道子明若是归来,他夜晚摆宴,为子明庆功。”

江慈“啊”了声,崔亮转向她道:“看来去不成了。”

江慈撇撇嘴:“我还想去买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开,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了望天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时分了,咱们先去逛逛,再赶回来。粮草刚入城,少君估计也得忙到很晚才回。”

江慈大喜,却不动,只拿眼瞅着卫昭。卫昭神色静如冷玉,也不说话。崔亮走出两步,回头看看,微笑道:“卫大人可愿和我们同去?也好体察一下民情。”

卫昭修眉微微挑起,报以浅笑:“也好,少君不在,横竖无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河西府很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眼下赶跑桓军、瘟疫得解,朝廷又送来了粮食,百姓倾城而出,似要借这夜市重开,庆贺河西恢复盎然生机。

卫昭与崔亮负手而行,江慈跟在旁边,被如潮水般拥挤的人群撞得有些狼狈。卫昭身形隽修,面容绝美,不多时便让满街的人群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叹,许多人看得移不开目光,三人身边越发拥堵。

眼见卫昭面上闪过一丝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犹豫是否回转郡守府,江慈笑着过来,手中举着三个憨娃面具:“这个好看,乃‘河西张’亲手制作,崔大哥,卫大人,要不要戴着玩一玩?”

“久闻‘河西张’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过面具,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戴在面上。卫昭望着江慈,笑容淡若浮痕,一显便隐,也戴上了面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问了一些货物的价格,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街铺相继点起灯火,还有数处放起了烟花,映得河西天空亮如白昼。经历战争、瘟疫之后的城市,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江慈惦着买簪子的事,遥见有家首饰铺,便拉了拉崔亮的袖子,三人挤了过去。伙计见三人进来,虽都戴着憨娃面具,除一人身着士卒军服,其余二人服饰却颇精致,想是富家子弟来游夜市,问清江慈要买发簪,便极热情地将各式发簪悉数摆于柜台上。

江慈挑了又挑,有些拿不定主意,崔亮在旁笑道:“你领军饷了?又买面具又买簪子。”

江慈微薄的军饷在买面具时便已用尽,听崔亮此言,脸便有些发烫。崔亮也是无心之言,转头又去看旁边的首饰。江慈悄悄回头,向负手立于店铺门口的卫昭使了个眼色,又把右手背在身后。卫昭慢悠悠走过来,悄无声息地塞了张银票在她手心。

江慈得意一笑,暗中收起银票,又拿起一根掐金丝花蝶簪和一根碧玉发簪,向崔亮笑道:“哪个好些?”眼角余光却看着一边的卫昭。

崔亮看了看,有些犹豫。卫昭也不置可否,只是看上那根碧玉发簪时,视线停留了一下。

江慈收起那根碧玉发簪,将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向伙计笑道:“就是这根了。”

伙计看了看银票,咋舌道:“客官,您这银票太大,小店可找不开。”

江慈“啊”了声,低头一看,才见是张三千两的银票。见崔亮取下面具,略带惊讶地望着自己,强撑着向伙计道:“瞧你这店铺挺大的,怎么连三千两的银票都找不开?”

伙计苦笑:“客官,您去问问,这西街上的店铺,只怕哪家都找不开三千两的银票。再说,小店要找回您二千九百九十七两银子,这么重,您也搬不回去,是不?”

江慈还待再说,卫昭从袖中取出几点碎银,丢在柜台上,转身出店。江慈暗暗一笑,崔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头,二人跟了出去。

三人再在街上走了一阵,见一处店铺的屋檐下挂着数十盏宫灯,里外围满了人。江慈一时好奇,可人群围得太密,挤不进去。她回头看了看卫昭,卫昭手拢袖中,暗自运力,带着江慈和崔亮挤了进去。

这处却是店铺掌柜的在举办猜灯谜,猜中者,由店里奖励一套文房四宝,猜错者,却需捐出一吊铜钱,由掌柜的统一捐给长风骑,以作军饷。围观群众猜中亦喜,猜错也不沮丧,掏铜钱时也是笑容满面。

江慈自幼便爱和师姐及柔姨玩猜谜,又见即使猜错,输出的铜钱也是作为军饷,便饶有兴趣地去看宫灯上的谜面。

崔亮看过数盏宫灯,但笑不语,江慈知他本事,摆了摆手:“崔大哥,你别说,让我来猜。”

左首起第一盏宫灯上的谜面是“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药名。江慈想了一阵,便知答案,但见掌柜的文房四宝甚是精美,他又是用自己店铺的货物为注,引众人捐饷,一时竟不忍心赢了他的。她眼珠一转,取下宫灯,笑道:“这个我猜着了,是香草。”

店铺掌柜大笑:“香字对了,却不是草。”他揭开谜底,却是“香附”。围观之人哄笑:“小哥快捐铜钱吧,反正也是捐到军中,小哥下个月就可领饷,领了饷,可得多杀几个桓贼。”

江慈笑笑,欲待伸手入怀,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张卫昭给的三千两的银票,再无分文,一时愣住。

她回头看了看,崔亮忍俊不禁,以拳掩鼻,卫昭面具后的眼眸也露出一丝笑意。江慈眨了下眼,卫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江慈大喜,取下面具,掏出银票,向掌柜的道:“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

粮草入城,裴琰松了口气,叔父随粮草而来的密信,更让他心情大好,在粮仓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想起崔亮今日带江慈返城,他再调了些重兵过来守住粮仓,带着长风卫策马奔向郡守府。

刚行出两条大街,便见前方人潮如织。裴琰问了问,才知今日西街夜市重开,正自犹豫,道旁百姓已纷纷欢呼“剑鼎侯”、“侯爷万安”。

裴琰索性下马,带着数十名长风卫,满面笑容,在西街体察民情。一路走来,见河西府渐渐恢复元气,他面上笑容更是温雅俊秀。

灯光溢彩,俊面生辉。闲逛夜市而一睹“剑鼎侯”风采的年轻姑娘们,于这一夜后,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

裴琰带着长风卫微笑而行,不时压手,百姓们知他平易近人,也便不再围观欢呼,各自逛街寻乐,只是看向这一行人的目光皆充满了崇敬之意。

见街旁有一处卖胭脂盒的,做工甚是精美,裴琰心中一动,拿起胭脂盒细看,却于漫天喧闹中听到一个无比熟悉、娇嫩清脆的声音:“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

一百、灯火阑珊

裴琰猛然抬头,街对面,宫灯流彩,她娇俏的身影立于店铺前的石阶上,笑靥如花,翦瞳似水,和着华美的灯光,闪亮了他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