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争鸣就站在石蛤蟆殉职之处,一时间觉得天地都颠倒了过来——那山坡下浅浅的谷地中,有成千上万的大妖厮杀正酣,飞禽走兽,人首畜身,血流得看不见地面的颜色,肉块翻飞如屠宰场,相比之下,方才那大熊精与长蛇精…真的就是小妖两三只。

终于,方才哑巴了的木牌开口道:别看了,这要是真的,响动和血腥气早就传到山那头了,还用得找你们爬这么高才察觉到么?”

他一出声便如当头棒喝,三个吓傻了的小崽子立刻回过神来,再一看,那谷中情景果然是有一些虚影。

李筠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气,近乎急切地问道:“前辈,这是假的吗?”

木牌笑道:“这山谷叫镜照谷,映照的是别处风光,自然是真的,不过不在此处而已。”

这人言语中有种见惯了流血与厮杀的满不在乎,三言两语听来,就叫几个少年不由自主地戒备了起来。

三人互相打了一圈眼色,全都没吱声,那木牌却仿佛无知无觉,兀自说道:“你们穿过这山谷,过了前面那座山,就能见到临仙台了,镜照谷中所示情境就在临仙台附近,你们几个将我送到那里,自行去找你们小师弟就是了。”

严争鸣干巴巴地说道:“我们是来找那个小地包天的,不是结伴自尽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木牌闻言,升起一层白烟,白烟散去,他们长脖小脑袋的师父形象便跃然眼前,好像木椿真人亲临一样。

谁知见了那熟悉的老黄鼠狼,严争鸣非但没什么好脸色,反而直接将手中木牌扔在了地上,提剑指着它道:“你敢冒充我师父!”

“师父”被他这样不客气地呵斥,竟也没有生气,反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随后从善如流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像一朵细高顶伞的蘑菇。

“那就不变你师父了——不过我可是你师父亲手刻下的,”那朵“蘑菇”和和气气地说道,“小争鸣,你信不过我,难不成还信不过你师父吗?”

严争鸣面露迟疑,“蘑菇”便再接再厉道:“再说,小筠的指路蛤蟆不是将你们领到这了吗,那说明小渊也在前面,反正也顺路,对不对?”

严争鸣低头看了看蛤蟆殉职前所指的方向,思忖了片刻,心道:“都走到这里了,再打退堂鼓就太可笑了,万一那小丑八怪就在前面呢?”

出于对木椿真人的绝对信任,严争鸣很快把手中剑和心中疑惑一同放了下来,俯身捡起木牌,不耐烦地道:“那你来带路。”

木牌一路将他们引下了镜照谷,三人心里明知道周遭尽是海市蜃楼,可从逼真的群妖爪牙下穿过仍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这段穿过山谷的路显得格外漫长,经此一役,程潜感觉以后什么“夜幕荒村”“剜心老鬼”之类的厉鬼传说,恐怕再也撼动不了他分毫了。

程潜忍不住问道:“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牌不慌不忙地道:“天妖将要降世,夺了妖王之力,妖修们不讲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妖王一虚弱,群妖必然趁机叛乱夺位。”

程潜听了,心道:“岂有此理。”

不过他又想起了那言语粗鲁、坑蒙拐骗的紫鹏真人,想起林中一声不吭便杀熊夺妖丹的大蛇妖,感觉妖修不愧是一群畜生,真是全无章法道理,这样看来,似乎没事造个反也有情可原了。

严争鸣问道:“既然妖修们一直都有这个风俗,那你去临仙台做什么呢?看热闹吗?”

这一回,木牌中的“蘑菇”正色了下来,说道:“天妖降生时见血光已是不祥,若再放任它们相互争斗,恐怕那天妖生出来就会是个残忍好杀之辈,将来会成扶摇山一劫,我须得趁此劫未生时前往制止。”

严争鸣听得云里雾里,便问道:“什么意思?”

木牌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十分简单粗暴地岔开了话题,道:“前面那桥下有动静,你们找的人应该就在那。”

镜照谷深处有一洼地,里面满是淤泥,以前可能是条河,后来尽管河道干了,一座刻着兽头的桥还是保存了下来。

桥下有桥墩和几个桥洞,程潜一眼就看见桥洞附近有几个獐头鼠目、浑身干瘪的小妖,它们个个一张尖嘴,两腮胡须,细长的尾巴还吊在身后没收起来——不用问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帮小耗子精。

这时没人再追究木牌的顾左右而言他了,一只耗子精探头探脑地望风,其他几只耗子正在桥洞中忙得热火朝天,而被它们围在中间的,正是他们那坨韩渊师弟!

韩渊俨然已经成了只泥猴,正在拼命挣扎,两只大耗子精按着他,另一只掬着一双短爪,正拿着一捧一捧的淤泥往他身上抹,旁边的大火堆已经架了起来——这分明是要将韩渊烧成一只“叫花人”!

天理循环,报应果真不爽,那小叫花残害良家肉鸡性命无数,终于自己也要归于一捧烧熟的泥土了。

不过这一次,木牌没有特意隐藏师兄弟三人的身形,不远处的韩渊与大耗子精们已经一同看见了他们。

韩渊简直快要喜极而泣,如释重负般地嘶声嚎叫道:“救命啊,师兄——救命——放开我,你们这群大耗子!我告诉你们,我师兄会喷云吐雾,隔山打牛,天打雷劈…一下把你们劈成一盘外焦里嫩的死耗子!”

传说中会天打雷劈的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以对。

严争鸣看着韩渊身上那层足有一寸厚的淤泥,露出了一个后槽牙疼的表情:“我看还是让它们将此人烤了吧。”

话音未落,望风的耗子已经率先扑了上来,见识了熊蛇大战,见识了千妖哗变,这不过一人高、形容猥琐的大耗子再难激起几个人的畏惧之心,严争鸣将木牌往李筠怀里一塞,提剑便迎了上去。

耗子精伸爪挠来,严争鸣横剑一挡,耗子的指甲正磕上了佩剑一边的大宝石,宝石纹丝不动,耗子精的指甲劈了!

就听劈了指甲的耗子精惨叫一声,愤然张开尖嘴咬向严争鸣的佩剑,严争鸣手肘一拧撞上了它的鼻子,撞得耗子精闷哼一声,扑向一边,倒在了早已经等在那里的程潜脚下。

程潜现在只有一招“起手式”算是熟练,因此原本就预备好了姿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战局,那大耗子被严争鸣一肘子撞得七荤八素,满眼星光地跌倒在他手中利齿之下,角度寸得简直仿佛是送到了他的利齿之下。

程潜本能地双手抓住利齿,将准备好的起手式送了出去——

将此鼠中豪杰超度到了西天。

他没想到自己一击得手,尚在愣神,另外三只耗子见此事不能善了,已经一同扔下韩渊,兵分三路地向他们冲过来。

打算与这些抢晚膳的人决一死战。

第16章

三只耗子,一开始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满身血肉的程潜,两只奔着严争鸣去了,最后一只大耗子冲到了李筠面前。

李筠仿佛只是个过路的,他浑身上下搜罗了一番,发现自己这一整天都在心烦意乱,居然没有带兵器…虽然带了也未必有用。

情急之下,李筠一把将别在领口的羽毛扯了下来,姹紫嫣红地与那耗子精对峙。

紫鹏真人作为妖中大能,连掉的毛都不同凡响,那耗子见了明显瑟缩了一下,瞪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前前后后地围着李筠打转,狡猾地估量着他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不好惹。

李筠被它转得心惊胆战,腿肚子不幸抽起筋来,却知道自己不能露出怯意,只好生生地忍着,忍出了一脸憋尿一样的色厉内荏。

好在程潜很快就携着尖牙过来帮他了。

程潜没花什么工夫,就从杀生中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理所当然应该震惊不适,却发现其实并没有。

当他双手举着那沾满了血的大尖牙时,心里平静得好像只是切了一棵白菜,而这样的平静挂在脸上,弄得他几乎像个索命的小鬼。

程潜很快发现,不是他怕耗子精,而是耗子精怕他,他往前走一步,那大耗子就往后退一步,同时呲牙咧嘴地对他做出恐吓。

敌人一弱,他心里更有底气,不退反进,倒是那耗子,一发觉恐吓无效,立刻判断对方是个硬茬,居然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万物有灵,修行不易,好不容易成了精,谁不惜命?

见一只跑了,另外两只虽然没弄清怎么回事,也谨慎起见地跟着跑了。

这一小撮耗子精抱头鼠窜,兵败如山倒。

李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终于得以闲暇,专心致志地抽起筋来。

不过就在他们打败了第一波敌人,一口气没松开的时候,严争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远处的程潜好像看见了什么,对他叫道:“小心!”

严争鸣本能地往前一扑,利索地使了第二式里的一招“周而复始”。

他将佩剑狠狠地挥了出去,正撞在了某种利器上,而后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咆哮。

严争鸣狼狈地捏住剑柄后退,转身定睛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猞猁轻巧地落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原地化成了半人形——那妖怪身材高大,除了尖爪外,几乎都变成了人形,甚至还阴森森地开口笑了笑,猩红的舌头舔着嘴唇。

怪不得那几个耗子精跑得快,他们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严少爷细皮嫩肉,一看就很好吃,猞猁精兴奋地用脚尖蹭了蹭了地面,下一刻,它闪电般地向他扑了过来,有力的前爪近乎刀枪不入,迎上佩剑的刃,连皮毛都没有伤到。

猞猁利爪一按,便用蛮力将他的剑压了下去。

严争鸣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后跌去,猞猁精见状大喜,当空化为原型,一只爪子按在他身上,张开了血盆大口。

李筠和程潜本来就离得远,这边匆匆交手又迅捷如兔起鹘落,两人完全救援不及。

情急之下,李筠伸手往怀里一探,也没看清自己摸出了什么,便胡乱向那猞猁精扔了过去。

程潜余光扫见:“二师兄别…”

可是他这制止已经晚了,小瓷瓶精准地砸到了猞猁头上,里面剩的大半瓶水劈头盖脸地全洒在了猞猁身上,皮毛光亮的猞猁就这样被原地点化成了一只庞大的癞蛤蟆。

一时间,连猞猁自己都呆住了。

猞猁惊怒交加,似乎想开口咆哮,结果只发出了一声拖泥带水的“呱”,它甚至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舌头,被那细长的舌头吓坏了,居然忘了怎么收回去。

舌头垂在猞猁蛤蟆胸前,堪堪挨到了严少爷细密嫩肉的脖子,死里逃生的严少爷当场就疯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地怒吼:“我真服了你了李筠!”

随即,他仿佛突然间有了无穷的力量,一脚将自己身上那巨大的蛤蟆给踹翻了,把什么“木剑法”“铁剑法”全撇在了一边,毫无章法得像个准备揪人头发的泼妇,不分青红皂白地向那猞猁精挥去。

变成了蛤蟆的猞猁显然没有了之前那钢铁般的利爪,也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用蛤蟆的四条腿腾跳转挪,被严争鸣无比仇恨地一剑捅了个对穿,在一阵歇斯底里的挣动后,猞猁终于恢复了本来面貌,然后死不瞑目地不动了。

行凶者严少爷本人看起来却比死猞猁还不想活了,他拿着佩剑,几次三番地在自己脖子附近比划,险些想不开刎颈自尽。

程潜和李筠动手扶起了“叫花韩渊”,七手八脚地将他身上已经干了的泥块敲下来,露出里面泥土斑驳的赤身裸体,程潜上下扫视了他一番,转头向羞愤欲死的大师兄报告了自己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