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无意中开发出了一个对付师兄的新招,感觉效果超出预期,这样看来,苦肉计一出虽不适合时常使用,但关键时刻拿出来唬人也还挺有用,于是他干脆紧锁双眉,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严争鸣蓦地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程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准时机,将声音压在嗓子里,半含不露地说道:“其实我是去了忘忧谷,见到了师父留在那里的一线残魂。”

严争鸣一怔。

“用木剑承载剑意的方法是师父告诉我的。”程潜毫不负责地顺口一推二五六,反正师父死无对证,“并不是我自作主张。”

严争鸣快被自己的内疚淹死了,简直不敢看程潜的脸,此时哪怕师弟说月亮是方的,他也不得不违心地跟着深信不疑。

掌门的威严快把小清安居的院子都扫干净了。

程潜见自己三言两语便将大师兄打发走了,当即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积攒的机变快要一次用光了。

严争鸣将桌上的茶杯一一用白绢擦干净,才要往里倒水,程潜看着他的侧影,忽然心里一动。

他割裂的元神碎片和自己的神识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这番心意一动,神识突然与一段奇异的意识连上了,程潜眼前一花,整个人仿佛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小榻上没动,另一个仿佛缭绕在扶摇木剑中,透过中正平和的剑风,能看清不远处缭绕着的一丝淡淡的黑气…

这时,严争鸣手中的杯子“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修士感觉极其敏锐,别人多看他一眼都有感应,更别说内府被神识窥探,只是他一时没弄清楚来源而已。

程潜立刻察觉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连忙切断了这种诡异的联系,摆好若无其事的表情。

严争鸣皱了皱眉,挥手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狐疑地四下查看了一番,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便觉得自己是神经太过紧绷出现了幻觉。

他重新给程潜倒了一杯水,放在小榻侧,想了想,还是多嘴道:“别让人担心。”

程潜抬头看着他,心里盘算着何时将他那不肯说的心魔底细摸清楚,严争鸣与他目光一碰,喉头蓦地一紧,感觉心绪瞬间乱了。

他连忙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说道:“单是你最不让我省心,万一出点什么事…九泉之下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程潜心道:“我用得着你交代?”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高兴,可是不等发作,就听见严争鸣轻轻地叹了口气,程潜便又默默地将送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严争鸣一只手背在身后,几根手指轮番在拇指上点了一遍,尴尬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和程潜之间不应该这样生疏,可是若让他问心无愧地去挨一挨、碰一碰,他又实在是做不到,只好干咳了一声,说道:“好好调息,我给你护法。”

说完,他兀自坐到了门口,魂不守舍地将方才丢在地上的叶片又拿了起来,也忘了嫌脏,当即要往嘴边送——不过哪怕他忘了洁癖,程潜却忘不了他的“仙音”,感觉自己再多听几次非得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不可,连忙抗议道:“别在我门口吹!”

严争鸣:“…”

叶片上一只黑色甲壳的虫子缓缓地爬了过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严争鸣一愣,抬头只见唐轸提着一个小瓷瓶走了果过来。

“唐兄。”严争鸣将叶片扔下来,站了起来。

“程小友醒了吧?”唐轸说着,将瓷瓶递了过来,“我这身体撑不了很长时间,明日就要告辞了,这些日子承蒙收留,唐某感激不尽,这瓶丹药治疗内伤有奇效,给小友留着用吧。”

严争鸣连忙道谢,唐轸却没有多废话,远远地瞟了屋里的程潜一眼,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便转身飘然而去。

六郎在竹林尽头提灯等着,唐轸接了他手中灯,叹道:“扶摇派…除了大能和大魔外,还容易出情种。”

六郎默然不语,唐轸便低低地笑了一声,长袖一兜,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说道:“不过也是,修行多枯燥,若再不动一动情,让他们干什么去?”

说着,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六郎提醒道:“唐前辈,你脸上死气越发重了。”

“唔,”唐轸抹了抹嘴角,“你我这样的人就不必对谁痴心不悔了,自己先活下来就不错了——我听说年小道友想留下磨着严掌门拜入扶摇派,你就没有这个想法吗?我不是闭关就是游历中准备下一次闭关,恐怕没精力指点你什么功法。”

六郎脸上没了面皮,自然也就没了表情,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地回道:“我跟着唐前辈。”

唐轸摆摆手,不再多话,似乎六郎跟也好,不跟也好,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就是天地之间一蜉蝣,随水流来去无定数。说话间,两人行踪飘渺,转眼已经到了扶摇山庄外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像两条鬼魅。

第二天清晨,严争鸣披着一身露水,先是似有所感地睁开眼,回头看了一眼程潜,见他还算安稳,这才朝一边的小竹林挥挥手,召唤出了一只面色凝重的二师弟:“做什么?”

李筠:“天衍处那帮人又来了,上次你没醒,叫我推了,想必是一直没走,看见你突破出关便又来了。”

“天衍处?”严争鸣一皱眉,想也不想地说道,“小潜说了,打出去。”

李筠挖苦道:“小潜要是说让你娶进来呢?”

严争鸣:“…”

李筠叹道:“掌门师兄,看不出你还挺有昏…”

“君”字没出口,严争鸣已经眼疾手快地弹出了一道封口诀,堵住了李筠的乌鸦嘴。

李筠出不来声,只好一阵憋屈的挤眉弄眼,感觉自己在“后师兄”手下,过得比那穿芦花衣的孤儿还苦楚,好似一棵烂在地里没人管的小白菜。

李筠愤愤地想道:“我就应该领着水坑离家出走,浪迹四海要饭去!”

程潜听见了这番话,当即睁眼道:“大师兄,上次是你那边危险,我又打算闭关炼剑,这才不由分说地将他们赶走,既然他们等了这么久,我看还是见一面吧…嗯,二师兄你怎么了?”

严争鸣弹指解开了李筠的禁制,李筠咳得脸红脖子粗,却仿佛找到了底气一样,对严争鸣嚷嚷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严争鸣:“我听见‘天衍处’三个字就来气,干嘛要见?”

程潜顿了顿,将他在忘忧谷中遇见童如和木椿真人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祖说当年勾引他入三生秘境是‘也遭到报应的人’,虽然没有点出,但我总觉得他说的就是天衍处,天衍处的底蕴应该比看上去的深得多。”

李筠听完前因后果,不由得皱起眉:“百万人命…师祖是这么说的?”

程潜:“怎么?”

“你这些年一直在闭关,可能不大清楚外面的事,”李筠道,“但是据我所知,近两百年中,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天灾人祸,哪怕前些年安王叛乱,也是风声大雨点小,绝没有到流血漂橹的地步…这百万人命作何解释?难不成…”

程潜目光一沉:“师祖仅剩的一魂现在仍在服刑,扶摇山的封山令仍然没有打开,如果师祖对那块石头许的愿是‘门派复兴’,那现在等于没有实现,也就是说…所谓百万人命的代价也还没有付出,会是韩…”

他这话没说完,外面原本万丈的晴空突然阴了下来,四方的乌云好似大抹布一样侵袭而来,当中隐隐有雷声涌动。

严争鸣冲程潜竖起一根手指:“你少说几句,不要妄言天机。”

程潜目光微沉,这恰恰代表他说中了。

严争鸣沉吟片刻,站了起来:“出去会会他们。”

“大师兄,”李筠忽然叫住他,“如果…真应在韩渊身上…”

外面一道闪电落下,将李筠的脸映得雪白。

李筠:“你怎么处置?”

你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包庇他么?还是不顾年少时出生入死的手足之情,按着那久远得近乎有些魔性的门规处置他?

严争鸣脚步一顿,沉吟半晌没有说话,无处而起的风卷起他的袍袖——他摆谱的时候、无理取闹的时候、乱发脾气的时候都一点不像个掌门人,唯有这一刻,他的神色在进退维谷间,郑重得与千百年来的扶摇山上列祖列宗如出一辙。

严争鸣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山雨欲来的天幕之下。

吴长天为表诚意,将一干手下全都留在了山庄之外,只带了游梁一个人走进来,态度放得很低,水坑将茶水倒好放在两人面前,撂下一句“客人请稍候”,便不再吭声,退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当起了壁花。

她虽然不吭声,吴长天却在打量着她,吴长天当然看得出这姑娘不是纯粹的人,修为也不算很高,但以他的阅历修为,却能隐约感觉到她身上某种磅礴得可怕的力量,被什么牢牢地压抑着。

吴长天忍不住低下头看着自己修剪得十分平整的指甲,心道这扶摇派一度血脉断绝,百年杳无声息,传承却如千钧缀着的一发一般,虽然岌岌可危,但始终没有断,反倒是天衍,看似空前壮大,内核却已经腐朽得难以为继。

究竟是谁比较可悲?

这时,一阵被刻意放重放缓的脚步声传来,游梁握剑的手陡然紧了,抬起头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位剑神域的剑修。

严争鸣的目光漠然从他脸上扫过,几乎没有停留,缓步走向主人的座位,没有主动打招呼,只是低下头整了整自己那雪白无尘的袖口,随即,他也不吭声,抬头看了一眼水坑,水坑训练有素,立刻收到了指示,迈开小碎步捧上茶水,将茶盏放在了桌上一处刻了符咒的托盘上,“叮”一声轻响,那杯茶碰到符咒顿时冷了下来,杯子外壁结了一层细细的水汽。

严争鸣这才端起来喝了一口,手中的扇子轻轻敲打着旁边木桌,有些怠慢地开口道:“天衍处从来不是我们的朋友,二位大老远地赶来,可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好心,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第79章

游梁惊呆了,他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德性的剑修…偏偏此人修为却又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一个,让游梁不由得怀疑起来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难不成什么剑修“锻体克己”都是不对的?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手中之剑都不神圣了。

严争鸣这番话毫不客气,也亏得那吴长天养气功夫深厚,没和他一般见识。

吴长天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摸出了两枚一寸来长的小印,印石看来都有些年头了,其中一枚乃是雪白的芙蓉石打造,乍一看白玉似的干净透亮,另一块通体乌黑,上面刻了个龟身蛇尾的祥瑞,不必翻看印章字迹,也知道此物出自何处——极北冰原玄武堂。

严争鸣眉尖一挑,也不伸手,只动了动嘴皮子:“这是什么?”

“这是白虎山庄庄主,与玄武堂堂主二位前辈嘱托我交给严掌门的,”吴长天说道,“说是你见了就知道。”

这私印里装得恐怕不是别的,就是地锁中另外两把密语钥匙了,严争鸣不用看也猜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