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天,”微蓝低下头,“我很抱歉。”

“为什么这么说?”沈浩天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是我选择离开的。明明知道是个陷阱,我没有勇气往里跳。说起来,我是一个爱情的逃兵。”

微蓝抬头,笑着回答:“幸亏你逃得快,爱我这样的女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沈浩天点点头:“这一点我承认。说真的,我很想见一见你死去的男友,哪怕是照片也好。”

没有照片!天朗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是一张照片!

微蓝猛地合上眼。酸涩肿胀的感觉,再次侵蚀神经。

沈浩天沉甸甸的手,搭在她肩上:“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为了心爱的女人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个喜欢《梁祝》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睁开眼,像被什么扼住喉咙,只能浊重的呼吸。

天朗…天朗…

他晶亮的眼睛深沉地看着她:“最后,我能拥抱你一下吗?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抱?”

微蓝没有拒绝。

沈浩天用双手环绕着微蓝,将她拥在怀里。他的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畔低声地说:“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

微蓝没有声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身上男用香水的味道很好闻,她觉得安全,感觉冰冻已久的心,正在融化。

没有妒忌,没有争吵,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只是互为倚靠。

沈浩天不是她的爱人,却是永远的朋友,是她的“蓝颜知己”。

一直目送他走进登机口。

微蓝缓缓转身,忽然觉得人群中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自己。她回头望去,一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她用手捂着胸口拍了拍,平静了一下心情,迳直走出候机大厅。

刚刚十点钟,肚子就有点饿了。

微蓝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餐,她走进机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叫了热咖啡和三明治。

“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当然可以。”她说,目光在望向对面那人时,表情变得呆愣。

微蓝的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谁。也或者是她太美了,让人过目难忘。

她就是上次在酒吧里碰见的那个“沫沫”,省建设厅厅长的女儿。

不过,与上次的浓妆艳抹不同,她穿着白色的T恤衫、牛仔裤,浓密的头发在后面扎了个马尾,却依然美得要命。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百六十八公分,是男人们心目中理想美女的身高。

“沫沫小姐,”微蓝冲这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点头,“请坐!”

“你没有资格叫我沫沫。”她一副不友善的样子,“我叫杨丹沫。”

“哦,杨小姐,你想喝点什么?”

“我不是来喝咖啡!”杨丹沫表情冷漠而愤怒,“秦天朗尸骨未寒,你就在机场与别的男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夏微蓝,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知道我叫夏微蓝?”微蓝吃惊地问。

杨丹沫挑起眉打量着她:“你如此的单薄瘦小,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孩,长得又不漂亮,我不知道,秦天朗为什么喜欢你?”

连杨丹沫都知道天朗喜欢她?为什么?

“我曾在云天公司作实习生,去秦天朗的办公室时,常常看到他盯着墙壁上一幅画像看,那种痴迷热切的眼神,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到他深爱着画像中的女子。我那时候就想,这世间如果有个男人,肯这样对着我的画像默默想念,就是死了也值得!我一直想找到画像中的女子,那晚在酒吧里遇见你,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女子不是你又会是谁?”

“画像?”微蓝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了,“什么画像?我现在用的就是天朗的办公室,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幅画像?”

“大概在前年十月份的时候,你的画像在秦天朗的办公室里消失不见。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可以天天见到她本人,不用再看画像了!”

前年十月份?正好是她手臂骨折,搬到海景花园和天朗“同居”的日子!

微蓝的手一抖,杯子中的咖啡四下溢出。

“夏微蓝,”杨丹沫冷冷地说,“我爱秦天朗,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清楚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渴望。但是他不爱我,他明确地告诉我,他自18岁开始就爱上了画像中的女子,爱了整整十年!只这么久了,那个女子都无察觉,她一直爱的是别人!”

胸中情绪波涛汹涌。微蓝坐在那儿,紧紧交握着自己的手。

双手颤动不已,不听使唤,她拼命压住它们,于是,颤抖传遍全身。

“天朗…他为什么不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天朗有多骄傲,多自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身边那么多女人爱他,追求他,他却偏偏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那次在酒吧,他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喝醉酒的时候对我说,你是他的天使与魔鬼,今生遇到你,是他上辈子欠你的!”

微蓝走出咖啡厅,推开玻璃门,正午的阳光刺痛了眼睛。

夏微蓝,向往温暖的迷失的小孩,当阳光真的出现在面前,却被强烈的光线灼伤。

天朗,天朗,你去了哪里?只剩我独自在这个世界,四顾茫然。

生命就像一辆奔驰的列车,什么都不能重新来过,只能任铁轨带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知道你的重要,却买不到回程车票。

微蓝的心,疼得彻底。

12

微蓝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盯着对面那堵墙。

接管天蓝公司后,她一直用的是天朗原来的办公室,连里面的办公桌、电脑、文件柜、盆景,都没有移动过位置。一切宛若天朗生前的样子。

每次走进这间屋子,胸口那个心形疤痕,就会细细微微的疼,仿佛有人用针在刺。她并不排拒那种痛觉,反而觉得是享受。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说:“请进!”

进来的是秘书小李,一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女子,话语不多,但很能干。

“夏总,这些文件,请你签一下!”

微蓝翻看文件,签完字,交还给她。小李转身欲离去,微蓝叫住她:“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李停住脚步,安静地望着她。

“这墙上曾经挂过一幅画像,是吗?”

微蓝指着对面空白的墙。

小李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是的,夏总。两年前我进公司时,那幅画像一直挂在这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秦总把它取了下来。”

“是怎样的一幅画?”

“嗯…”小李眼睛望着微蓝,“画像上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穿着白衣蓝裙,扎着马尾辫,她的眼神…很特别。”

那个女孩就是面前的夏总。微蓝第一天走进公司,小李一眼看出端倪。因为那脸部的轮廓、秀气的五官尤其是眼神,实在太像了。

微蓝低低地问:“什么样的眼神?”

“画中的女孩年龄不足二十岁,眼神里却似乎承载了漫长的岁月,有一种绝世的寂寞。”

“你知道那幅画现在放在哪里吗?”

小李茫然地摇头。

当初秦天朗取下画像时,空下的墙壁显得突兀,她却暗地感到心安。

她嫉妒秦天朗看画像时的炙热目光,心底竟有微微的惆怅:同样是女人,同样好的年华,为什么自己身边,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我只记得,那幅画像的名字叫《六月天微蓝》。”

天朗一年前签署了一份文件,微蓝翻箱倒柜也未找着。秘书小李突然想起了什么:“秦总有把文件原件扫描,再存入电脑的习惯。”

“我打开过他的电脑,没有发现这份文件。”

“秦总喜欢存在他私人的笔记本电脑上,携带方便。”

笔记本电脑?应该是放在他的卧房里。

海景花园的那套公寓,微蓝没舍得退掉,虽然租金昂贵。那串钥匙,她也一直保存着。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黄昏,微蓝推开了天朗紧锁的房门。

是一间她看着那么熟悉的屋子:一样紫色玫瑰的大床,一样浅蓝色的窗帘,唯一不同的是,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它如一枝利箭飞驰而来,一下击中了微蓝的心。

画中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窗前站立,扎马尾辫,穿白色的衬衣,蓝色及膝裙子。

阳光从玻璃窗外落下来,她站在窗下的暗影中,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那双纤细的眼睛中,有一种熟悉的深刻。

外面,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微蓝知道,那是她,只能是她。不止是那样空洞的眼神,充满孤独与忧郁。

还因为锁骨间,亦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六月天微蓝”——她看清了画像下面的字。

真相大白。这就是天朗藏匿在卧房的秘密!

微蓝看着那幅画像,独自发了半天呆。

直到小李打来电话:“夏总,那份文件找到没有?客户催着要呢!”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打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很快找到了那份文件。

虽然是扫描上去的,但还是很清楚,连上面的印章都纤毫毕现。

天朗原来是如此细心的人。

正要关电脑,却在桌面发现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给微蓝”三个字。

微蓝好奇地打开来,文件夹中居然有二十多篇文档。

她用鼠标点开了第一篇,是几张扫描上去的发黄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字。

放大后可以看清,那是一封天朗写给她的信,日期是十年前的。

“微蓝:

好吗?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给你写这封信。虽然你永远看不到这些文字,因为我不会将它寄出去。但还是很想知道,如果你真的收到这封信,会是什么表情?

现在让我想像一下你看信的神态,眉头必定是皱着的(你常常喜欢皱眉,以后你每皱一次,我就拍打一下,才能帮你改了。)眼睛里含着冰冷的笑,带一丝嘲讽。最可爱的还是嘴,两角向下微微耷拉着,显出执拗和不屑。(不能说这个了,说这个心里那根思念的筋又要牵扯得疼了。)

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你一看到信封上我的名字,就立刻把信给撕了,根本不会拆开来看。

我一直都知道,你恨我母亲,连带我一块儿,尤其我不姓夏,还住着夏家的房子,亲热地叫你父亲“爸爸”。而你从进家门开始,不肯唤我母亲一声“妈妈”。

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惹人讨厌的男生,如果有可能,你一辈子也不愿意见到我。这也是你父亲想要做的。所以,我被你们远远地放逐,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微蓝,你曾经骂我是野种。不错,我的确是一个私生子,我父母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而且,我出生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你是女孩,你不能了解,一个父亲在男孩的心目中意味着什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有多重要。这一点是母亲不能替代的。也因此养成了我缺少安全感,孤僻忧郁的性格。我的童年非常不快乐,是在别人轻视羞辱的眼光中长大。直到我九岁那年遇见你父亲。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的确是把他当亲生父亲来看待。在你出现以前,他很爱我的母亲,也很疼我。我享受到了一直渴望的父爱,享受到了一个健全家庭的温暖,只是我不知道,这种温暖是从你和你母亲那里抢过来的。微蓝,是你提醒了我,是你告诉我:“夏云生不是你的爸爸,你姓秦,而他姓夏!”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恨你!你打碎了我的梦境,让我彻彻底底认清了自己:“秦天朗,你是一个野种,你是一个拖油品!”即使我外表再出众,学习再优秀,小提琴拉得再好,也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于是,我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家,不愿意再看到你,更不愿意看到我母亲。因为在你眼里,她是一个勾引别人丈夫、拆散别人家庭的狐狸精。我痛恨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尴尬角色。

瑞阳的出生,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你们。你在医院里的表演,让我觉得滑稽可笑,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其实,你和我一样可怜,你也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我在走廊上拦住你,故意用语言激怒你。你抬头时瞪我的那个眼神,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老实说,你长得不漂亮,又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那样活泼可爱。我却毫无道理,无法解释地为你心动。

或许,是因为你的那双眼睛吧?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那样瘦怯怯的,像是经不住风雨催折,却又要作出坚强的样子。明明心里对我母亲,对这个家充满怨恨,偏表现得那样乖巧、柔顺。其实,那时候我也很惶恐,生怕你的出现,会分去母亲对我的疼爱,取代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我容不下你,也不欢迎你。你一定感觉到了我的敌意,眼睛毫不怯懦地对上了我的。

那样乌黑晶亮的眼瞳,写满了倔强和挑衅。最初的凝眸,就让我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后来才知道,你父母在你六岁时就离婚了,在缺少关爱的环境中长大。我想像得到,在成长的过程中,你是如何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慢慢地筑起一座厚厚的墙,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我很少看到你笑,也很少看到你掉泪。但每次和你争吵后,你都紧紧地握拳,很努力地把眼泪逼回去。我发现,你很脆弱,也很容易受伤,却总是武装自己,只有在无人的角落,才悄悄释放最真实的情绪。你的戒备,是为了自我保护。复杂的家庭,从小生长的环境,逼得你过早的成熟、世故。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你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微蓝,我和你是同一类人,一样的倨傲、倔强而又脆弱。

正因为是同一类人,我才会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你;才会在每天放学后悄悄地跟踪你;才会故意做出让你反感的举动来吸引你;才会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轻易地就被你诱惑了;才会在你的强烈抗拒下,蛮横地夺去你的初吻…

这是我来澳大利亚以后,才逐渐想明白的。这段日子,每天回到宿舍,我便坐在窗前,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会儿是与你的所有片断,一会儿是在脑子里给你写信和说话。有时候,夜里好好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你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就噌地一下跳起来。同宿舍的人看我那吓人模样,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人看起来那么古怪。

他哪里知道,我是害了相思。相思?多动听的两个字,说不出的眷恋与缱绻。

好了,夜很深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想你,在离开你的每一天!

天朗

1996年11月2日于悉尼”

微蓝被自己所看到的内容所震惊了。

这是天朗写的吗?她仔细看信纸上的字,的确是天朗的笔迹!

她的手颤抖着,去点击下一篇,这封信是九年前写的:

“微蓝:

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听妈妈说,你已经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

大学生活应该是很快乐的,希望你的性格能变得开朗一些。你总是不够快乐,明明害怕孤单,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想哭,却总是强装笑颜。你身边一定没有什么朋友。

还有一点是我担心的,怕你会在大学里恋爱。不过,我知道你的眼光一定很高,一般的男生根本入不了你的眼。

我最近跟大学里的一个老师学绘画。他表扬我的资质很高。我只是画了一幅肖像画,画的名字叫《六月天微蓝》,里面隐藏着我和你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是“六月”?微蓝,你忘了吗?你第一次走进我视线的时候,就是六月!

老师说那幅画中人物的眼神很奇特,像达芬奇《蒙娜利莎的微笑》,让人觉得非常神秘。那是一种孤单的眼神,因为找不到这世界温暖的出口而孤单。

我画的是十七岁的你,白衣蓝裙,忧郁的眼神。当时我在那条巷子里等你,看到的你,就是这副模样。我在那儿站了那么久,你都没有察觉。

只有在独处时,你才不再隐藏自己,流露出落寞无助的神情。怜惜,直直地撞入心扉,我第一次有了心疼一个人、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

结果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反而粗暴地强吻了你。事后我后悔得不得了,无法面对你的愤怒,只有远远地逃开。再加上浴室的那次“非礼”,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大色狼吧?

天地良心,这些年来,身边的女人来来往往,或者温柔痴情,或者热情娇媚,我都心如止水,生命中唯一能激起我欲望的,只有你!

想你的天朗

1997年3月12日”

后面依次是八年前的、七年前的、六年前的…澳大利亚的八年间,天朗每年都会给她写一封信。

微蓝一封接一封地看,按着顺序,细读他那些年的心路历程…她看到了他独处异国的寂寞、求学的艰难,也看到了他年少的痴狂,他对自己的爱恨嗔痴。

这是最后一封扫描的信件,写在他回国的前夕:

“微蓝:

今天接到我母亲的电话,说你父亲中风了。她想要我回国,接管云天公司。我没有答应她,因为我在澳大利亚已经谋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休闲时拉拉小提琴、画画、听听音乐,日子过得悠然自得。甚至于以后的人生,我也看到了:在蓝天碧草之间散步,身边是蓝色眼睛的妻子,白白的小狗…

但这样悠闲宁静的生活,好像又缺少了一点什么。我盯着墙上那幅画,从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毒药。我的毒药我的解药,那都是你,夏微蓝!

不是为了云天公司,不是为了夏家的财产。我是为了你才决定回国的,因为我真的太想你了!

爱你的天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