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阮妤问他。

滕颢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上楼。

阮妤连忙跟上去,可滕颢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他躲进房间,反锁了门。

“滕颢!滕颢?”

阮妤无论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回应。

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阮妤正着急,想着要不要联系滕翊,外套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是云深的消息。

阮妤扫了一眼屏幕,大段的文字里头,她最先看到“告别”两个字,她的心一沉,赶紧解锁点进去。

“阮姐姐,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我今晚的飞机去香港,本来想当面和你说一声的,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就算当面见了,最后还是得用手机打字…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哭,我哭的样子不好看,不想让你看见第二次,希望在你印象里,我永远都是美美的。真的很高兴能在辽城认识你,你很善良,总是处处为我着想,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特别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和翊哥哥能有个好结果,他也是个特别好的人,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们有机会再见。云深。”

后头是一长串挥手和哭泣的小表情。

阮妤怔在那里,久久回不了神。

云深要走了!

难怪滕颢这样伤心!

阮妤的心也一下没有了着落。

这样一走,也不知道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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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云深是在飞机上给阮妤发的短信,发完短信,她直接关了机,戴起耳机和眼罩,像一尾鱼躲进深海,彻底沉入自己的世界。

耳机里是张学友的《吻别》,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

天王的港普融进深情的唱腔里,听得她泪水润湿了眼罩,她的脑海里,也一遍又一遍地回闪过和滕颢在一起的那些画面。

曾经,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在她心里,他足以媲美紫霞仙子那位驾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

心动,从她扑进他怀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是他带她逃出牢笼,那个牢笼,不止是继母反锁的那扇房门,更是她圈地独守的那点自卑和懦弱。

去热闹的KTV唱歌,骑脚踏车穿过喧闹的街头,挑选热气腾腾的早餐…这些对普通人来说触手可及的平凡俗世和人间烟火,对于她来说,却都是第一次。

她喜欢自己在他身边时的样子,有期待有欢笑,鲜活的像是真正拥有生命。

父亲任天海多次提出希望她去香港,她一拖再拖,她知道,一旦去了香港,自己又要变回水晶座椅上的芭比娃娃,穿什么吃什么做什么事,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当然,最关键的,是她舍不得他。

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和滕颢走到最后,可是,她还是贪心地想留在他的身边,看他抓耳挠腮地写作业,看他酣畅淋漓地跳舞,多一天,是一天。

这点卑微的念想,在王镜瑶出现之后,摧毁得一干二净。

王镜瑶明艳而张扬,她开口就如百灵鸟,声音清脆透亮,言辞间又透着八面玲珑的聪敏,她多好,不像她,永远安静而沉默,像这人间的异类,无法表达,无法诉说。

滕颢如此阳光的人,就该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

他们可以谈天说地,也可以畅想未来。

那日离开滕家之后,任云深就陷入了无法摆脱的自我厌弃,她恨自己的残缺,也恨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她觉得,与王镜瑶相比,她就像是个小丑。

当自卑变成更深重的自卑,那就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任云深明白,她不能再继续留下来了,她得救救自己。

父亲任天海听说她愿意去香港,非常高兴,他很快替她妥当地安排了一切,可临走,任云深又舍不得了。虽然这段日子她不回滕颢信息也不主动联系他,可是,她每天早上都会立在窗口,偷偷看着他去上学,晚上,又偷偷等他回来。

她不敢想象,以后,连这点小心翼翼的浪漫,都会成为奢侈…

眼罩全湿了,任云深摘下眼罩。

舷窗外,天黑如泼墨,飞机穿透了云层,入目没有一丝光。

一小时前,滕颢朝她飞奔而来。

他说:“云深云深,你总算愿意见我了!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我了呢!吓死小爷了!”

任云深把手机里早就编辑好的一行字递给他看。

“陪我走走好吗?”

“好啊,你想去哪里都行!”

她想去的地方其实很多很多,可是她来不及了,她要赶飞机。所以,他们两个人只是在小区外的街上走了一圈。

冬夜,寒风,街上连片落叶都没有,整个城市光秃秃的。

少年依然话多聒噪,少女依然安静沉默。

滕颢像是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和她说一遍,以弥补他们之间的空白,而云深,像是要把余生的耐心都给他,她想把他的话都珍藏,待到日后一个人时,慢慢回味,哪怕只是细小琐事,只要是他说的,她都喜欢。

两人走了大约半小时,又绕回原点。

任云深打字告诉他:“我要去香港了,暂时不会再回来。”

滕颢盯着她的手机屏幕,懵了。

任云深趁势,踮起脚尖迅速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终于。

她和他吻别。

在无人的街。

滕颢一下涨红了脸,云深却泪流满面。

她钻进车里,任由司机带她离去。

滕颢呆立在原地,她却越哭越大声,后视镜里,他转身回眸的那一瞬,她的心被撕扯到破碎。

一个吻,或许对他没有意义,却带走了她整个青春。

“滕颢,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当然,现在还喜欢。或许,以后会一直喜欢。若忘不掉,我会怪你也怪自己。怪我太年少,怪你太惊艳。我不想和你说再见,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相见。云深。”

第九十章 春节

任云深走后,滕颢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开朗爱笑的人,忽然就安静寡言起来。每次经过任家时,他都要站上几分钟,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不知在想什么。

期末考试,他的成绩一塌糊涂,之前允诺进步的那五名彻底没戏不说,就连前二十名的位置,都没有守住。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阮妤造成的,但是,她也很内疚。

好在,期末不是高考,他们还有机会调整状态。

春节临近,沈冰因为太忙不能回国,滕翊滕颢两兄弟将出国陪她过新年,阮妤本是打算留在辽城打工赚钱的,毕竟,春节期间,很多岗位都是三倍工资,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可滕翊却舍不得她过年还要奔波,他说如果她不回家,他也不去国外了,就留在辽城陪她。

阮妤正左右为难,身在老家的爷爷一反常态地打电话过来,说希望她今年回去一起过年。

爷爷开口,阮妤当然同意,她当天就订好了回家的车票。

阮妤的老家在三门峡,家里只剩下一个爷爷,名叫阮和平。

阮和平是个裁缝,在镇上开个小店,专门给人缝缝补补,做做衣裳。阮妤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但祖孙两并没有很亲近,因为爷爷对她特别的严厉,尤其是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母亲不告而别之后,爷爷几乎没有再对她笑过。

阮妤是有些怕他的。

小时候,她若调皮贪玩、睡懒觉,或者不好好写作业,爷爷就会用木尺抽她的手掌,一下又一下,从不心软。

可以说,她的好习惯好成绩,都是爷爷抽出来的。

回家的那天,滕翊开车送阮妤去火车站,临走,他抱着她反复交代“路上小心”、“别理陌生人”、“到了发信息”这几句话,好像是个送孩子远行的家长。

阮妤附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你知道吗?我爷爷都没有你唠叨。”

然后,她就被强吻了。

车站人来人往,但他却吻得毫无顾忌。

阮妤是红着脸又红着眼上的车,这不过只是一场普通的短暂分别,可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想哭,看着月台上久久目送着她的滕翊,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安心。

这种踏实和安心,惹她落泪。

曾经,辽城对她来说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她的学校在这,仅此而已,她没有期待,也不会被期待,而现在,她有了一个风里雨里都想去见的人,也有了一个风里雨里一定会等她回来的人。

漂泊的孤帆,终于有了港岸。

游走的浮萍,终于有了牵绊。

遇到爱情,原来是这样美好,这样温暖。

阮妤朝窗外的滕翊挥挥手,他也笑着扬手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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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隆向北,阮妤一觉睡到了三门峡。

三门峡位于河南西北部,是黄河所有边沿城市之中距离黄河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

出了三门峡车站,阮妤又转了两路公交到达她的家。

一下公交车,阮妤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直哆嗦,幸好,今天的阳光还算充沛。她把脖子缩在围巾里,戴起连在外套上的帽子,拖着行李箱慢慢往家里走。

她没有告诉爷爷,她是今天回来。

临近春节,小镇上的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贴着红对联,一派祥和喜气。

阮妤穿过巷子,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家门口冷冷清清的,除了爷爷那张“修补价格表”外,什么都没有挂,什么都没有贴,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如果她不回来,他就打算这样过春节了吗?

“爷爷。”阮妤推门进屋。

屋里,阮和平正坐在缝纫机前,低头补一条裤子。缝纫机是老式的那种,黑色的机身,上头的烫金花纹早就已经糊了,机子发力,全靠脚踩。

阮和平听到声音,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抬起头来。

“爷爷,我回来了。”阮妤走向他。

阮和平看到是阮妤回来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但又很快掩住。

“回来也不知道提前交代一声?”他站起来,“上了两年大学了,做事怎么还这么不严谨?”

阮妤知道他又要批评说教,闷闷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和平说了她几句,见她不回嘴,语气慢慢变软了。

“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不饿。”

其实是有些饿的,火车上的五个多小时,除了几块饼干,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

可是她怕说出来,又要挨训。

“那我就不管你了,我先出门一趟,你自己赶紧去把被子枕头拿出来晒一晒。”阮和平顾不得缝纫机上的裤子,从抽屉里抓了零钱包,快步穿过小院走了出去。

阮妤放了行李箱,进屋把房间里的被子抱出来,铺开了晾在院里的竹竿上。

阳光特别暖。

这样晒两个小时,便足够了。

阮妤处理好了被子枕头,又擦了擦房间里的灰尘,这样一来二去,身上仅剩的能量也消耗完了,她觉得自己的胃彻底空了。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幸亏爷爷出门了,不然,就该穿帮了。

阮妤决定去厨房找点吃的,可她走进厨房,掀开桌子上的餐罩时,瞬间傻了眼。餐罩下面,只有一盆黑乎乎的咸菜,看着已经吃了好多天的样子。

这老头…过得什么日子啊。

阮妤按了下发胀的太阳穴,转身去开冰箱门,冰箱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电都没有通,一股闲置已久的味道扑出来,撞得她眼眶发红。

她知道爷爷省吃俭用,是想把钱都攒下来给她读书,可是她没有想到,他已经省到了这个地步。

眼泪猛地掉下来,收也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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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和平一个小时之后才回来,他手里提了好几个袋子,山药和芹菜在袋口冒着头,看来他刚刚匆匆出门,是去菜市场买菜了。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见阮妤坐在风口,他没好气地数落了几句,把她赶到屋里,才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很快飘来了肉香。

晚餐特别丰盛,有鱼有虾有肉,还有几个阮和平的拿手好菜,像是提前过春节的感觉。那盘咸菜,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餐桌上,祖孙两谁也没有说话,都只顾闷头吃菜。他们一般不聊天,阮和平很少会问她学校里的事情,阮妤也不会主动提。

沉默,是他们相处的方式。

吃完饭,阮妤想洗碗,阮和平没让,明着,是他嫌她碍手碍脚,但阮妤知道,他只是怕她沾到油腻。

老头傲娇,从不会好好说话。

幸而,阮妤都懂。

回房之后,阮妤和滕翊聊了一会儿天,就洗澡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是真真切切回家的感觉。

后面几天,阮妤哪儿也没去,每天就待在家里,陪着阮和平。裁缝店几乎没什么生意,只是偶有几个年长的邻居破了裤子或者大衣内衬裂了口子过来补一补,年轻人早已没有什么“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观念了,就算是新衣服,穿上一年不流行了,也会被丢弃。

民间的裁缝手工艺,将一点点被淘汰在时代的洪流里。

阮和平踩缝纫机时,阮妤就坐在边上看看书背背单词,两人依然很少聊天,不过沉默里却透着一丝难得的温馨。

邻居们知道阮妤回来了,都跑来看她,毕竟,她是三门峡出去的状元,当年高考结束之后,她在镇上市里都小火过一阵。

隔壁孙阿姨也借着做衣服的由头来到了阮妤的家。

孙阿姨的女儿裴茜和阮妤一样大,相较阮妤这个学霸,裴茜是典型的学渣,她不爱念书,也不喜欢学校生活,所以高中没读完,就已经出来打工了,婚事,也早早定下。

在小镇上,这样的女生很多,不足为奇,反倒是阮妤这样奋进的,常常被当成异类。

“阮阮啊,好久没见,你都瘦了。”孙阿姨蹙眉打量着阮妤,“学习很辛苦吧?”

“还行。”阮妤笑答。

“你说还行,那肯定就是辛苦咯。哎,要我说啊,女孩子何必这么辛苦呢,学那么多知识,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阮妤不语。

这样的话,她听过不少,虽然她打从心底就不认同,但也懒得去辩驳。价值观这种东西,并不可能人人都在一个水准上。

女孩子当然要多读书,只有自己变得更好,才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哪怕最后还是要结婚生子,至少能有更优秀的伴侣相配,也能养育出更优秀的孩子。

“我们家阮阮是比不上你家茜茜,听说茜茜开年就要生了?”阮和平在旁出声,听起来,他似乎是胳膊肘往外拐,但其实,他只是在转移让阮妤难堪的话题。

“是啊是啊。”孙阿姨一脸喜气。

“听说是个男孩。”

“是啊是啊。”孙阿姨更开心了,“医院不让检测胎儿性别,我们偷偷做的,是个男孩。”

“那就恭喜了。”

阮和平原以为主动把她想要炫耀的点一个个引出来,就可以结束这场对话,送走这尊大佛了,哪知这还没完呢。

“阮阮啊。孙阿姨跟你说,上大学可别光顾着学习,要记得找男朋友啊。不然,等你毕业出来,好男人都被人挑完了,你看看那头陈伯伯家的女儿,都三十了,还没有对象呢。”

“三十也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