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冷情的男人,如此寡言的男人,如此深沉的男人,一定有很多故事吧?她想。

结果,在她殷切期盼的目光中,篝火对面的男人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缓缓阖上眸子,自顾自小寐起来。

雪燕有些受伤,要不是小命在他手上,她真恨不得上前咬他一口,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拾起边上的草把玩了起来。

夜,很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和篝火烧得“嗞嗞”的声音。

篝火的两头,一人坐得笔直,双目轻阖,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了过去,另一人勾着脑袋,借着火光,十指灵活地捣腾着手中的草枝。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草做的蚂蚱就在手上成了形,雪燕拧起来看了看,甚是满意,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人,男人似是睡得极沉,目光触及到男人腰间的佩剑,她眸光一动,轻轻站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蚂蚱小心翼翼地挂在他佩剑的剑柄上,挂好后,又轻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抱着膝盖望着篝火发呆。

兀自失神了一会儿,肚子里实在饿得慌,她便只得也强迫自己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露白,身前的篝火也渐渐熄了,只剩下一些烧下来的红炭,在晨风的吹拂下明明灭灭。

对面的男人竟然还未醒,去寻那个女人的白袍男人也还未见回来。

环顾了一下四周,视线虽然不是很清明,却也已经可以勉强辨物,轻轻唤了一声“张安”,男人没有反应,她轻轻起身,朝树林里面走去。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张安缓缓睁开眼睛。

天一亮,商慕炎和苏月就起了床,盥洗梳妆完毕,就准备出谷。

“这些粮食和绫罗绸缎怎么办?”苏月望着满山庄的奢华,秀眉蹙起。

民脂民膏啊都是。

“等出去,我会让人通知本县的官员来处理,一样一样还给老百姓,只是东西可以还,人就还不了了。”商慕炎轻叹。

苏月一怔,“人还不了?什么意思?”

“就是在你之前的那些女人啊!每三个月就有一个女人作为祭品送到这批山贼手中,原则上讲,山庄里应该有很多女人了,可是,昨日我找你的时候,将整个山庄都找遍了,一个女人也没有看到,说明,那些女人被玩腻以后可能都被杀了。”

三个月就有一个?!

苏月震惊了,她还以为她是第一人,没想到这些山贼竟然没人性到这种地步。

等等,她突然想起什么,瞳孔一敛,拉起商慕炎的手就往后院跑。

“救人!”

她记得她躲在后院的时候,隐约听到水缸下面有动静,只是当时,她意识浑浑噩噩,且自身难保,就也没有多想,刚才听商慕炎一讲,她觉得必有文章。

果然,大水缸移开,竟是一个地窖。

恐有危险,商慕炎让苏月留在外面,自己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

当火折子被吹亮,地窖里的一切映入眼帘,他震惊了。

一地窖的女人,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的、坐着的、躺着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绝望到了极点,这么多的人竟是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就连他这样出现,也没有引起她们多少反应。

直到他说,他不是山谷里的人,他是来救她们的,要放她们出去,她们才将信将疑地起身。

当商慕炎和苏月齐齐出现在张安面前的时候,张安激动地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皇上回来了….娘娘没事就好….属下….都是属下不好…”心中狂喜,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时语无伦次地连话都不会讲。

见他紧张成这样,苏月微微一笑,“我没事,你也无需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苏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蓦地被商慕炎微凉的声音打断:“那个女人呢?”

苏月一怔,张安亦是身形微僵。

“什么女人?”苏月并不知道她被绑走后,发生了什么。

商慕炎没有理她,微微抿着唇,凤眸淡凝,眸光轻掠过张安腰间的佩剑,掠过佩剑的剑柄,最后扬落在张安的脸上,一瞬不瞬。

张安一惊,连忙跪在地上。

“属下办事不利,请皇上责罚!”

商慕炎冷冷一笑,将目光掠开,垂眸扫了一眼地下篝火燃烧之后的灰烬,末了,复又再次抬眼看向他,淡声道:“你放走了她?”

张安脸色一变:“不是,是夜里的时候,属下不小心睡着了,等属下醒来的时候,便不见了她,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没有看好她,请皇上责罚。”

商慕炎没有说话,只凤眸深深地看着他,半响,忽的唇角一弯,“张安,这不像你。”

张安一惊,头都不敢抬,心跳踉跄。

苏月听得云里雾里的,鲜少见到商慕炎对张安这样,一时心中焦急,遂轻轻拉了拉商慕炎的衣襟,“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你为何会有这次遭遇,全拜一个女人所赐!而他,放走了那个女人!”

商慕炎唇角笑容一敛,沉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出来。

苏月一震,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是说那个跟她换衣服的女人,是么。

张嘴,正欲说话,就蓦地听到一道女声自身后传来:“他没有放,我也没有走,我在这里!”

甜蜜:结尽百年月【018】

张嘴,正欲说话,就蓦地听到一道女声自身后传来:“他没有放,我也没有走,我在这里!”

三人皆是一怔,循声回头,就只见不远处的大树下面,女子面容惨白地站在那里,原本抱在怀里的野青果子一个一个滚落在地上。

正是雪燕。

苏月微微一怔,商慕炎眸色瞬间转寒,张安轻轻抿了唇。

原来,她是寻吃的去了轹。

终于,手中最后一个青果子也跌落在地上,雪燕拾步缓缓朝三人的方向走过来,煞白的脸色、微踉的脚步、薄颤的手交握,无不告诉着众人她此刻心里的忐忑和恐惧。

张安略略垂下眼帘,商慕炎瞳孔一敛,袍袖下的手腕翻转,苏月一惊,连忙轻拽了他的袖襟。

商慕炎的手一顿,愕然看向苏月,苏月轻抿着唇瓣,微微摇了摇头赧。

雪燕一直走到三人的面前,挨着跪着地上的张安,也对着商慕炎和苏月跪了下来。

脑中空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求饶都忘了,只勾着头,定定望着地上昨夜篝火留下的灰烬,不声不响。

方才在树后,张安叫这一对男女什么来着?

皇上、娘娘是吗?

刚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张安重复了几遍,她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娘娘?

这天下有谁被人叫做皇上娘娘的?除了那天下最尊贵之人,以及那最尊贵之人为其六宫无妃的女子,她们北凉的帝后。

两人竟是北凉的帝后。

那一刻,她傻眼了。

祸有多大,她清楚,关于这一对帝后的传说,她早已听闻了许多,那个女人,那个被她换走衣服的女人,是他们北凉天子的命。

她陷天子的命于险境,她的命又岂有活头?

其实,昨夜,她想了很多,她是做得不对,她不想送死,别人也不想送死,她想活,别人也想活。

大错铸成,后悔已是来不及,其实,刚才她可以逃的,她站在树后面有些时间,就像昨夜一样,她也是可以逃的,但是,她没有。

她想过了,如果她逃了,张安就会被连累,那跟她将那个女人的衣服换下来,让她替自己去当祭品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还是出来了,虽然她真的很怕死,也真的不想死。

她低着头,不敢看面前两人的表情,正惴惴不安中,只见眼前蓦地青袖一晃,“唰”的一声悦耳清响,等她一惊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枚长剑插在她面前的地上,剑柄轻晃,剑柄处垂坠着一只草编的蚂蚱,轻曳。

原来,是那个帝王用内力拔出了张安腰间的佩剑。

“自行了断吧。”男人寒凉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

雪燕心头一跳,终究还是要杀了她是吗?

她想求情,却不知该怎样说,望着那闪着寒芒的剑身,她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明能走,却没走,说明她已有悔意,就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女子淡然的声音袅袅响起,恍如天籁,她一震,忘了心中胆怯,愕然抬眸望过去,这个女人竟然替她说话。

“不行!”男人决绝得斩钉截铁,“就她的一个自私之举,你受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代价,你忘了吗?”

“好在现在没事了不是。”

“没事?”男人轻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急中生智,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会没事?后果是什么?后果是什么、你想过没有?还有,这些呢,这些也是没事?”

男人抓住女子的手,有些粗暴地撩开她衣袖,腕上一条一条的绷带缠满,绷带上斑斑殷红刺目。

雪燕眸光一敛,张安心口钝炖的疼划过。

这个女人都经历了什么?

苏月怔怔看着面前情绪有些失控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这样的商慕炎,她是有些害怕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这个样子。

她知道,他是真的怒了,她也知道,他是为她好、心疼她。

她都知道,可是…

她不心狠手辣,却也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是,当她看到这个女人明明可以逃走,却没有走,而是勇敢地站了出来,她就觉得应该给对方一个改过的机会。

轻轻晃了晃商慕炎的衣襟,她上前一步,略带讨巧地将自己的小手轻轻塞进他的掌心,垂了眼帘,低声呐呐道:“你的心,我懂,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事已至此,就算杀了她,也不能回到昨日。何况,罪不可恕的是那些山贼,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危急关头求生,也是人之常情,我为了自保不是也让另外一个女人李代桃僵了不是吗?”

手背一热,宽厚的大掌蓦地将她的手裹住。

“这是两码事!那个女人是山贼,是罪有应得!而你,又做了什么,要平白去承受这些?”

男人再次沉声将她的话打断,一字一句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也就是到这时,张安和雪燕才大概猜出这个女人经历了什么。

遇到了山贼是吗?或者说,所谓的河神根本就是山贼?

不管哪一种,腕上的伤真切地摆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不敢想。

张安心中一疼,自责得不行,禁不住就开了口:“都是属下不好,是属下失职,没有保护好娘娘,请皇上责罚!”

一时激动,他竟忘了在外人面前,应该叫“爷和夫人”的。

见他如此,一直沉默的雪燕亦是出了声:“不,是雪燕不好,雪燕自私自利,给娘娘带来伤害,雪燕愿意…愿意以死谢罪!”

手颤抖得厉害,缓缓朝插在面前的长剑伸了过去。

又是苏月。

“皇上,你看,她也知道自己错了,要不…”转眸看向商慕炎,苏月再次弱弱开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几分怯意,几分希翼。

商慕炎最最看不得她这个样子,眉心微拢,没有吭声。

见他这样,苏月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眸光越发殷殷。

商慕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低低一叹,这个女人果然是他的软肋。

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收回,他眼梢轻抬,掠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安,又瞥向张安边上的女子,冷声道:“看在皇后求情的份上,朕今日就饶你不死,但是,从今以后,你要心存善念,不可自私自利,朕会派人秘密监督你,若有违背,朕定会让你人头落地!”

转机来得太突然,雪燕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男人冷厉的声音再度响起:“还不快滚!”她才蓦地回过神,连忙磕头谢恩。

这一刻,她终于相信了民间流传的关于这对帝后的传闻。

昭帝生得俊美无俦、丰神如玉,其人睿智深沉、果勇狠绝,一抹柔肠只对一个女人,并为这个女人六宫无妃、帝后同尊。

传闻都是真的。

谢完恩,正欲从地上起来,就猛地听到远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几人一怔,皆循声望过去,远远地,只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帮子人正从树林的那一头往他们这边而来。

“看,恩人好像在那里。”

“对对对,是恩人,是恩人他们。”

“快,我们快过去…”

张安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站起身,将插在地上的银剑拔起,全神戒备。

商慕炎和苏月快速对视了一眼,立即明白了过来,应该是被他们从山谷地窖里放出去的那些女人回去说了谷中之事,村民们来感谢他们来了。

看着那乌泱乌泱的一大片人影,苏月唇角一弯,笑道:“英雄救美,历来都是千古佳话,商慕炎,你要出名了”

商慕炎眉心微微一拧,忽然转眸看向雪燕:“认识那些人吗?”

雪燕怔了怔,眯眸朝远处看了片刻,点头,“基本上都认识。”

“好!现在朕就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过去替朕拦下那些村民,就说我们有急事要办,先走了,让他们回去。”

雪燕愣了愣,颔首,又看了看张安,这才转身,朝人群而去。

见雪燕离开,商慕炎又问向苏月:“你身上还有面皮吗?两张。”

苏月一怔:“随身带的一张已经被我用了,包袱里倒是还有的,但包袱在马上。”

听她这么一说,张安猛地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完了,昨日,属下一急,竟忘了将马拴住。”

商慕炎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啊,昨日朕路过的时候,就是看到你们的马儿了,才寻进了山林,朕已经将马拴好了,我们走!”

甜蜜:结尽百年月【019】

雪燕终究是没有拦得住那些一片赤诚的村民,特别是当听说那双男女是当今皇上和皇后时,众人更是几欲疯狂,有的甚至喜极而泣。

龙颜啊龙颜,这辈子有几人能见到真龙天子,而且这真龙天子还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救命恩人,此时不谢更待何时?

当众人一窝蜂往三人而去的方向奔过去的时候,雪燕挡也挡不住,最终也只得任由了大家去,她已经尽力了,而且,其实,在心底,她也想跟过去,因为,她还没有跟有个人告别不是。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大家给追上了,三人正各自牵着一匹马准备上路。

山路上,众人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轹”

雪燕也跪在人群中,微微抬了些眼梢,朝三人望过去,就蓦地发现,少年天子竟然正在看她,她一惊,连忙垂了眼眸。

男人低醇磁性的声音响起之后,又是地动山摇的谢恩之声纛。

众人纷纷起身,一个一个都禁不住拿眼去打量三人,果然,帝王俊美无俦、皇后倾国倾城,就连边上的一个侍卫都风姿阔绰、器宇不凡。

果然是上上人。

众人惊叹,特别是那些个在地窖里被救出来的女人,早上的时候,一个一个没有回过神,只记得救她们的男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身的风华,如今一瞧,真真是全天下最最俊美的男人,这样优秀的男人竟为了身边的那个女子六宫无妃,天,那个女子该是有多幸福?

一些长者开始激动地言谢,谢他们帮百姓拆穿了山贼的把戏,除掉了这些败类,还救出了那些被关住的女人。

少年天子眼梢一掠,看向张安,张安微点了一下头,天子便转眸面对众人道:“各位乡亲言重了,让百姓安居乐业本就是朕的义务所在,何须言谢?另外,朕回京还有要事要办,各位都散了吧,就此别过!”

末了,又转眸看向张安和苏月:“你们也一路小心!若再保护皇后不利,张安,你提头来见!”

张安一怔,快速与苏月对视一眼,唇角一点弧光隐现,张安颔首:“是!张安定不辱使命!”

君王雷厉风行、不怒自威。

侍卫不卑不亢、忠诚为主。

果然都是天家风范。

众人虽意犹未尽,却也不敢耽误君王大事,遂纷纷退至山道两旁跪下,“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的声音大起。

三人翻身上马,商慕炎拉了缰绳调头往回京师的方向,苏月和张安准备继续入山,前往边关,人群中忽然有人站了起来。

“张安。”

三人皆是一怔,众人亦是,纷纷循声望过去,是雪燕。

“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雪燕唇角轻弯着,微微扬着脸,看着不远处高头大马上的张安,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林间透过来,打在她的脸上,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明艳。

张安眸光微闪,转眸看向另一头的商慕炎,商慕炎轻垂下眉眼,张安将目光收回,复又落在雪燕的脸上,微微一笑道:“有缘自会再相见!”

话落,扬鞭而起,马儿嘶鸣一声跑了起来,苏月看了看商慕炎,末了,又连忙打马跟上张安。

而这厢,商慕炎看着绝尘而去的两人,又看看杵在阳光下的雪燕,默然将目光收回,微抿了唇,扬鞭,落下,马儿奔腾…

雪燕便在那一句话里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