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口唾沫,勉强冲他们招呼了一声,当下撒开丫子便要溜。不想才遛了两三步,就听身后穆临简凛声一喝:“回来!”

我心惊肉跳,满腹冤屈地磨蹭回去。

未料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爹便长叹了一声,拍拍穆临简肩,绝望道:“我家这臭小子,我就交给你了,任你往死里地教训他,留半条小命就成。”语毕,他也不顾我瞠目结舌神情,负着手哼着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他这一走,我又只好眼巴巴地去将英景轩望着,企盼他能为我说一句好话哄哄穆临简。

英景轩向来是个有求必应人。

果真,他说了句好话。他说:“小眉儿,你挺有本事啊。自个儿还能招个媳妇儿,可见得我当初娶你娶得忒英明,娶了一溜媳妇儿串儿。”

他这“一溜媳妇儿串儿”说得我抖三抖。

我怨怼地将他望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唯恐天下不乱,是不道德。”语毕,我又鼓足勇气去看穆临简。他面上倒无甚表情,只是脸色苍青,额角青筋凸显。

我抿了抿唇,又讨好捏了袖口,伸手帮他将额角青筋压了压,关怀道:“木已成舟,所幸我与史云鹜婚期未定,如果婚期是在动乱之后,倒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你别气坏了身子啊。”

穆临简没说话。英景轩“扑哧”一声又笑起来:“你这性子倒好,御赐金婚,不可改也,你亦能往好处想。”

我愤愤道:“你能不能别火上浇油了?”

英景轩眉毛一抬,清了清嗓子,迈了两步与我站在一处,义正词严道:“小眉儿你放心,我始终与你站在一处,始终陪着你。天塌了我看着,地陷了我望着,枫儿怒了我欣赏着。”

我抽了三口凉气,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然而穆临简比我更怒三分,怒极反笑冲英景轩来了句:“皇兄好兴致。”

英景轩凤目一亮,手中折扇一合,乐道:“枫儿,这还是我回朝以来,你第一次喊我皇兄。遥想当年…”

不等英景轩将话说完,穆临简便冷冷朝我撂下一句:“跟我回师府!”语毕,拂袖便走。

我自是也拂了一把袖,颠颠地跟上去。

不想英景轩亦跟了上来,振振有词:“小眉儿,我说了我会陪着你。”

得到了师府,天便应景地起了风。

我等三人坐在前几日凉亭里,任小风儿飕飕地吹。我无限企盼着这风能将穆临简怒意吹散一些,然则天不遂人愿,待他饮了口茶,“哐当”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撂,凛声便道:“你脑子塞得都是糨糊吗?!”

我十分委屈,心底又把与史竹月会面事想了一通,解释道:“因、因我一直将史云鹜当作自己妹妹,子谦媳妇儿,着实没想到这茬。今日皇上赐婚,我也是猝不及防。”

说着,我又提了茶壶,为他将茶水满上,巴巴地看着他。

穆临简气得说不出话。

英景轩观望一阵,又笑了:“今早在承武门碰见皇弟,听他将事情一说便觉得不对劲,史竹月原是给自己妹妹招如意郎君,你倒好,偏生以为他是瞧上了你。”

我发愁道:“这事儿是得寻个法子解决解决,所幸赐给我是史云鹜,那小丫头甚乖巧…”语毕,我又看向穆临简,踌躇了一会儿终是道:“你别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桩,此后再不添什么麻烦。”

穆临简眉峰微蹙,将我望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你可知…御赐金婚,并非单单让你娶史云鹜那般简单?”

这是一层窗户纸,我女扮男装入仕三年余,从未有人捅破。

此言一出,英景轩一副调侃神色亦敛了起来。

我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恐怕、恐怕朝堂上,又不少人都知道我是沈眉而并非沈可。”

穆临简沉了口气:“是。不少人都知道。之所以从未拆穿你,是因时机不成熟,现如今,袁安一派蓄势待发,造反将起,若能在这时拆穿你,无疑可将你爹户部尚书扳倒。然而,户部之权,尚可转手他人,可你欺君之罪…却论罪当诛。”

听了此话,我心中一凛,只垂下头不知如何作答。

亭子里只有呼呼风声响,静了须臾,却是英景轩添了句:“也不然。若婚期可拖,到时眉儿还是我大皇妃,此事便有转圜。”顿了顿,他忽又摇了扇,望着穆临简一笑,“若未至事发,凡事都可补救。”

穆临简伸手捏了捏眉心,终是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却已饮罢杯中茶,站起了身,无力叹了句:“罢了。”

我见穆临简要走,忙起身追出亭外,拽着他袖子,情急之下亦不知当如何说,只道:“这事是我错了。可你放心,我会好生保护自己。你可千万别气。”

穆临简眉间一伤,伸手揉了揉我发,又叹一声:“不气…我只是,担心。”

我愣了愣,又亟亟道:“那你也别担心,我日后天天来瞧你,势必让你看到我仍健在。”

他闻言皱眉一笑:“别说胡话。”

我抬头将他望着,顿了半晌又道:“可你得相信我。”

穆临简眸色中,刹那有风起云涌,片刻后,他忽而勾唇,露出一抹患得患失淡笑:“眉儿,这一次,好好儿呆在我身边,别…别离开我。”

我心底一沉,慢慢点了点头。

夜里回府,因我捅出了这等篓子,一家人都不屑于与我一道用膳。

我本着意气,在房里赌气了半晌,终是饿得受不住,摸去膳房寻吃食。

虽然我爹吩咐将今夜吃剩统统倒了,所幸我家大厨还未能丧尽天良,暗地里给我留个几个面饼馍馍。

我悲欢交加地啃着面馍馍,直直要拜得那位大厨为再生父母。

合衣在床榻上躺至夜里三更,待家人通通睡去。我这才摸下床榻,将脚凳下粘得一打小银票撕下揣在怀里,偷偷摸摸地溜出府去。

前两年,我与莫子谦在将军府附近,四处逮猫儿灌春*药时,曾追猫追到一个破庙。

岂料那破庙别有洞天,猫儿一进去,便没了踪影。

日后,我与莫子谦天天在破庙里寻摸,终于在一个罗汉像后摸出一个暗道。

那暗道早已被人封了,只留一个圆孔,猫儿可以钻,但人却进不去。后来,我二人便暗下扛了铲子,将那入口打通,才知那暗道通往城外荒地。

当时有这一发现,我与莫子谦都十分欢喜,好似找到属于自己一番天地。日后每隔一月,我们都会携着酒壶来此一聚,对月而饮,不醉不归。

我钻了暗道出了城,城外树影森森。

我勉强借着月光在树干上找到酒壶标记,一路寻到一个草棚精舍。

将将把门一推,便听铮铮剑鸣,寒光微闪,一柄剑隔空刺来。我忙得往左一跳,旋了个身差点没跌倒。还未等我站稳,便听得莫子谦闷闷笑道:“不错嘛,我教给你闪避招式,总算领悟了一二成。”

我愤愤然拍了拍满身稻草,对着精舍里那一轮人影怨愤道:“你防范心也忒重了些,明知今夜我要来,还拿剑试我,坏胚子!”语罢,我又伸手从怀里取出个火折子打燃。

火光隐隐映出莫子谦苍白脸色。

数日不见,他便清减许多,一双眼下黑晕极重,唇色亦有些发紫。我心中一紧,还未关怀两句,便见得他眉头一蹙,上前两步便将我额发掀开伸手探了探:“这才几日,你怎得将自己折腾得这般憔悴?”语罢,他又将手收了,吁了口气,“所幸没生病。”

我喉间一滞,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问:“你这些天,都在此处落脚?”

莫子谦眉头一扬,忽而得意笑道:“倒也不是,我这几日将城外反贼几个据点摸了摸,颇有所获,只是这两日,风声渐紧,我便也没出去了。”语罢,他又问我,“近几日,宫中可有动向?”

我望着他,愁苦一叹:“你也晓得,我向来受人挤兑。前几日又被罚抄经文,停了好些日子早朝。”

莫子谦扬眉大笑:“又被停了?你这侍郎当得倒悠闲。”

我蹙眉,复又悠悠叹道:“其实我早猜出来了。这回罚我抄经停早朝,表面是昭和帝,其实是景轩景枫兄弟。他们不愿我掺和朝堂纷争,干脆请他们父皇将我早朝停了。”顿了一下,我再看莫子谦一样,又小心翼翼地说:“后来我暗自进宫求了昭和帝一次,这才复了我早朝,另还…另还答应我了一桩事。”

莫子谦看了我一眼,好奇问:“什么?”

我退了两步,一手扶着门把,戒备地将他望着:“那啥,我把你媳妇儿給娶了…”

第50章

草棚精舍内,一阵骇然寂静。

片刻后,只闻铮铮一声,莫子谦拔剑而出,磨着森森白牙狠绝道:“理由?!”

他这副理智犹存,即将崩溃模样,令我心惊胆颤。为保小命,我又往墙角缩了缩,结巴道:“因、因着史、史竹月,史竹月…”

“哐当”一声,莫子谦一剑劈砍到旁柴禾上,低吼道:“别赖他人,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了!”

我吞了口唾沫,须臾之间,方才那堆柴禾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坍塌下来。

见了这般场景,虽然小命难保,但我也忍不住责备他两句:“你这把剑老贵了,几百两银子都买不来一把,用来劈柴禾,忒有点儿浪费…”

莫子谦一愣,嘴角抽了两抽又恶狠狠道:“你要觉得浪费,我可以用它来砍人。”顿了顿,他又森森笑了笑:“正好,这会儿有个现成大活人。”

我惊得一跳,戒备地说:“你你将你剑收起来,我跟你解释。”

我自是晓得莫子谦不会真砍了我,然则“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我也十分明白。因而当他收了剑,往地上盘腿一坐,我先是为他捏捏肩,揉揉背,这才赔笑道:“你上回不是让我护着你媳妇儿么?”

莫子谦震怒:“那我也没让你把她给娶了!”

我讪讪一笑,又将事情前因后果在心头过了一遭,这才敛了笑容,认真道:“我问你,你此番逃出来,却是为何?”

这一问,是明知故问。

莫子谦逃出将军府,是因他被软禁,夺了军权。

而夺他军权,软禁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生父莫启。

莫子谦听了此言,亦是大惊:“你是说…”

我点了点头:“不错。你一个将军府,两个朝廷大员,一个精忠报,一个却…窝藏祸心。同样事情,亦能发生在丞相府。”

莫子谦一愣,面色上一片难以置信。

我继续道:“接风宴那日你离开后,我与大皇子跟着穆临简一同去了师府。当夜他们论及事,我装作打瞌睡,然却听了个滴水不漏。”

“从前,我们一直以为袁安背后,另有一人权势强大,只手遮天。其实不然。袁安背后,并非一人,而是两人。”

莫子谦眉间蹙起,抿唇沉了口气:“是。袁安背后两人,其中一人是我爹。我爹是镇大将军,手握一半兵权。”

我摇了摇头:“不止,莫老将军如今夺了你北伐军兵权,若不算禁军,举上下,三分之二兵权,都在你爹手里。”顿了顿,我吸了口气又道,“袁安背后两人,另外一人,便是…史竹月。”

我说出这话,莫子谦已是不惊。

丞相府有两人,为反必定不是史丞相,只有可能是史竹月。

工部尚书史竹月,声誉奇佳,为人刚直不阿,到头来,私心里却是要谋反。

“还记得今年暮春,皇上让我与穆临简去姬州查祭天修寺一事?”

莫子谦眉峰紧蹙。

我叹了口气:“姬州一干官员全是混账,贪银子可以再修三个沉箫城。然而,我跟穆临简追究这银子下落,却一点头绪也无。银子没了,连皇上都查不出头绪,满朝文武中,还有谁有这般实权?”

莫子谦道:“只有两人,你爹户部尚书,管纹银。史竹月工部尚书,管祭祀修筑。”

我点了点头:“所以,穆临简只将刘攘押回审讯。表面是将姬州那一干混账放任自流,后来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史竹月头上。”

莫子谦握紧剑柄,咬牙道:“贪这么多银子用作谋反,真是天良丧尽。”顿了一下,他又眸色复杂地看着我:“所以你娶云鹜,真是为了保护她?”

我点点头:“其实我娶云鹜,也并非是我一个人意思。史竹月虽要谋反,可他对云鹜却向来疼爱得紧。造反之罪,是要诛九族。我想史竹月也是怕自己一朝失势,连累了亲妹妹,所以才要让云鹜嫁入我们沈家,如此也可保她一命。”

听了此言,莫子谦一副怔然之色,少顷,他眸色忽然一动,惊惶道:“不对,沈可儿,这桩事你没跟我交代全。你方才说了,大皇子与师都拦着上朝。你要上朝要娶云鹜,是私下跟皇上求来。大皇子和师与你交情匪浅,他二人要拦着你,必定有因由,你却还往这浑水里淌。难不成你娶了云鹜后,你自己会…”

我晓得他要说什么。

他想问,是不是我娶了云鹜后,自己便会涉险。

其实也说不上涉险,我是女子事情,朝堂不少人知道。他们要找个契机揭穿我,我若不娶史云鹜,他们也会另寻他路。

莫子谦睁大眼,脸色一阵发白:“难不成…你真是…”

不等他说完,我便起身对他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沈可混迹朝堂这么些年,难道还会轻易钻了别人套子?”

莫子谦仍是愣在原地,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抬起头,怔怔道:“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我打断他话头:“子谦,接风宴那天,我们说过话,你可还记得?”

莫子谦脸色一阵白似一阵。他没有接我话,只是愣神地看着我。

我府下身子,跪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们两兄弟,均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打发着过日子。其实不是这样,虚度时日只有我,而你不是。你纵然不成体统,但亦一直是个好将军,好男儿。”

“可…那日你离开,我忽然明白,我这样置身事外是不对。这些日子,我自个儿去问询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我想法很简单,不能让家人涉险,不能让朋友涉险,不能让子谦独自面对一场变故,不能、不能再让景枫一人戎装争战,生死不知。”

莫子谦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有没说出来。片刻后,他却探出手,帮我将一缕垂下发丝扶去耳后。

我抿了抿唇,又说:“大地春如海,男儿是家。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这才是子谦男儿气概,切莫拘泥于小事。”

语罢,我理着袖口,又冲他轻松一笑:“英景轩跟穆临简都是忒精明人,我跟他们,恐怕也忽悠不下去了。这几日我得消停消停,回去歇息几日,逛逛戏园子。”

从怀里取出一小叠银票递给他,我又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我逛戏园子去了,你也别累及自己。小银票到什么钱庄都可以换,又查不了出处,你一个人在外要摸清你爹兵路部属亦不容易,有钱总方便些。”

莫子谦目光停在那一叠银票上。犹疑片刻,他接过去数了数,勉力朝我露出一笑:“你一向吃喝玩儿乐,俸禄早花光了,哪里来得这许多银子?”

听了此问,我心中骇然一跳,忙往门口挪了挪,跟他道:“那什么,我将、我将我们从前一同看得春宫艳词集,卖、卖了个好价钱…”

不想我说出这话,莫子谦却并未发怒,他神色一怔,半晌只回了声:“哦、哦…”

我借着窗口月色,再凑近朝他细细一瞧,竟在他脸上发现一抹微红。

呃,怕是这个时候,我跟他提及从前一同看春宫,读艳词一事,有点不大合时宜。是以,我又慌忙补救道:“不过卖春宫银子,我自个儿存着了。给你这银子,是卖你从前送我十把折扇。唉,急着用银子,好好儿沄州风水扇,贱卖了,忒贱卖了…”

未料,莫子谦素来很流氓,今儿个竟然风雅了一把。

听了我这话,他倒不跟我计较那春宫图,反倒瞪大眼问:“你竟然将、竟然将我送你折扇给卖了?!”

我白他一眼:“不然我一个穷光蛋,哪里来银子给你用。”语罢,我又瞧了瞧窗外天色,见得东方已发白,便与他道:“时候也不早了,天亮了还有早朝,我先回去了啊。”

莫子谦愣了愣,亦是转头望那天色。

我站起身,理了理袖口,整了整发髻。本想多说句珍重保重话,可又觉得我与他之间,这样话说了却显多余,便没再言其他,径直将精舍门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