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瞧到他面色怫然,我心中得意,大步向外而去,同娑紧跟在身后。离那处花荫老远,同娑方问道:“你居然怕鸟族的公主?”

我警惕的瞧了他一眼,丹朱虽待我不佳,但她德行有亏之事若从我口里传出去,坏了这门姻缘,姨母怕是要伤心了。我装痴道:“怕,怎么不怕。”

他接口道:“我就说嘛,瞧着嫂嫂都是个厉害人,眉间写着呢,瞧起来还那么柔弱。”

我轻笑道:“她是鸟族的公主,我只是一介凡鸟,公主威仪,鸟族谁人不怕?”

他垂头丧气道:“你这呆鸟就装吧。平日瞧不出来,你也有机灵的时候。”

我微微一笑,再不争辩。

到了晚上,太子殿下果然遣了流年来信芳院传我前去雀罗殿。

我硬着头皮进了大殿,他正在案上选着什么,朝我招招手道:“过来。”

走上前去瞧,却原来是两幅棋子,皆做得极为精致,他瞧着这两副棋子道:“既然你与公主是旧识,你来瞧瞧,这两幅送哪一幅给她?”

我随意指了一套,他果然笑了,道:“还是小呆鸟有眼光,真是瞧不出来。”我已被他兄弟二人打压习惯,淡淡回他:“小仙眼拙,但想着,若有人能费心思替我挑一幅棋,哪怕挑了个最差的,心里也是极暖极开心的。”

他转头定定瞧了我一回,我被他这眼神给吓了一跳,大大朝后退了一步,嗫嚅道:“小仙说错了?”

他目中温润,淡淡道:“没错。你说的对极。”就拿了我挑的那一套,大步向着殿外而去了。

自丹朱来了这几日,我连华清宫的殿门也不肯出去。今日与太子殿下一前一后向着丹朱所居的桐疏殿而去。

沿途路遇仙子仙娥无数,瞧着太子殿下的眼神总有几分伤心凄凉之意。但见他取道桐疏殿,众皆掩目,卒然神伤。

我瞧得有趣,一路兴致勃勃,今日又有太子殿下保驾,那点子怯意早也被风吹云散,到得桐疏殿门口,正瞧见丹朱的贴身侍女红莺伸长了脖子瞧,见得我二人上前,立即乖乖巧巧施了一礼,这红莺乃是丹朱身边的大丫头,倒极是会做人,当着丹朱的面虽不搭理我,但背着丹主却对我极是客气。我倒体谅她为奴不易,与她也算和善。今日与她相见原也是意料中事,忙上前一步立定在太子殿下身侧,笑道:“红莺姐姐——”

她比我大了许多岁,只是仙子们向来容貌青春,具体大了多少岁,我倒不知,但叫一声姐姐,她也当得起。她定睛将我瞧了一回,目中竟然大有惊喜之色,上前两步就将我搂在了怀中:“青鸾——你这是怎么会在此地?”

我往日并不曾觉得她待我亲厚,但今日乍然相见,却觉出怪异来了。

她是丹朱的贴身丫头,往日至多在背地里提点我几句,比如偷偷说公主今日心情不好,要去凤翼崖散心。我定然绕路,要么在殿中呆着,要么换个地方去玩,总不去凤翼崖惹祸。心里其实是极为感激她的。

但她这般提点我,我也只当她心善,能教她流下泪来,且将我紧搂在怀中,几乎哽咽不能言,这其中却定然有隐情。

不及细想,她已放开了我,极快的将面上泪珠拭擦干净:“红莺今日乍见青鸾,倒教太子殿下见笑了。公主已久候多时,殿下请。”

太子殿下在一众仙娥面前向来和善,此时不过点点头,道:“那也是这小呆鸟有亲和可疼之处,怪不得令红莺心疼。”

红莺瞧了我一眼,目中满是牵挂担忧之色,又朝着太子殿下点点头,这才引着我与凌昌太子向着内殿而去。

惊残好梦

桐疏殿内,梧叶习习,凉风信信,庭前闲立一人,凤目威凛,面色端谨,正背着手仰头瞧殿内一方风景,听得脚步之声,她转头来瞧,面色苍白,目色凝重,不似出门游玩,与天帝洽谈两方联姻,倒像兵戈未歇,戒备非常。

我隐在太子殿下身后,自瞧见了她,便觉举步维艰,忧喜交集,心内繁杂荒芜如万马奔腾而过,蒿草满路,一时之间却寻不到归处。

太子殿下与她寒喧几句,便由红莺引着前往丹朱所居殿阁。他回头见我呆立在原地,皱眉道:“青鸾,还不快跟上?”

我如梦初醒,殿内之人却似被惊吓一般,这才注意到了太子身后的我,喃喃道:“青鸾?”目光在我面上打量片刻,已是大步向前,冲到了我面前,既惊且喜道:“真的是青儿?”

我躬身下拜:“青鸾拜见姨母,几百年未见,姨母可安健如昔?”

她亲手将我扶了起来,又上下打量片刻,感叹道:“长大了,真是长大了。”目中欣慰之色甚浓。

四百年猜忌感伤,这一刻均得到和解。我从前想过再见姨母,定然有许多怨恨要吐露,后来在珊瑚城闻听鲛王所述,又觉相见不如不见。到今日她立在我面前,容色苍倦,我内心波涛翻涌,忍不住探问道:“青鸾瞧着姨母面色苍白,竟然似受了重伤,可是丹穴山有外敌入侵?”

姨母面上踌躇,太子殿下已是不耐,道:“青鸾与大首领久未相见,不如随后再来?本殿先去公主房内切磋棋艺?”

此刻我心中乱如团麻,哪有心情再去顾忌礼仪,朝着太子殿下挥挥手,随口道:“殿下先请,青鸾与姨母说说话,随后即来。”

姨母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头,我只当她对这位容色照人的女婿多有不满,也不多加理会,只陪了她一同进得寝殿去。

有仙娥上前奉上茶点,悄无声息退下。也不知姨母想起了什么,面色去 然沉得,厉声道:“青鸾跪下。”

姨母公正无私,丹穴山一众鸟族皆信任于她。我见得她面色不善,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她已是气喘吁吁指着我道:“青儿,今日你跪在此地,要与我说实话。你与太子殿下…与太子殿下可有私情?”

我吓得老大一跳,姨母眼睛何其毒辣,我不过不顾尊卑,失口一句已教她瞧出了破绽。她在殿外皱眉,原来并非因着对女婿有所不满,乃是对我不满。但太子殿下生得本就招人眼目,又对我温柔可亲,那日我虽极力拒绝了他,但逢二人相交,倒好似怀揣秘密一般,被他温柔相待便容易失去警惕,不觉间便与他亲密了起来。

恃宠生娇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收下警惕,但上万年来撒谎却不是头一回,当下抬头直视,正色道:“姨母这是说哪里话?青鸾不过与太子殿下走得近了些,但也还知道太子殿下将来便是青鸾的姐夫,又怎么能做出这般不知羞耻之事?”目中微带一丝恼意,似对姨母这般猜测愤恚不已。

姨母仔细将我瞧了一回,暗叹了一口气,朝我伸了伸手,道:“你且起来吧。不怪姨母不信你,今日你姐姐回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是她瞧着太子殿下喜欢上了你,我也思虑你虽脾气不好,喜欢四处打架惹祸,倒不是那样孩子。”

原来丹朱也并不是心无所觉。我睁大了眼睛,作出十二分的好奇之色来:“丹朱表姐乃是鸟族之中最美的公主,生得出众不说,便是她身上那一身五彩羽衣也是极其罕有,不知晃花了丹穴山多少少年的心。这般美貌的公主太子殿下要是再瞧不上,那他的眼睛可真要生在头顶之上了。”

姨母唇边带笑,摸了摸我的头顶,道:“听你这话便未曾开窍,都一万多岁了,倒还似个小孩子一般。那男女情爱,依着你说,是什么最吸引人?”

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美丽的羽毛与妖娆的身段,动听的歌声了。”这句话倒是出自诚心。

但这些日子我隐隐约约觉着此话倒也不尽然,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巴巴的瞧着姨母,盼望她能为我解答一二。

姨母捂着胸口咳嗽两声,似被我的神情气笑,骂道:“怎的四百年不见,还是一点长进也无?这四百年间就真无男子向你表达心意?”

太子殿下那番说辞自然是不能拿来与姨母见告,搜肠扒肚,倒真教我想起一位来,于是拊掌乐道:“倒是有一位。”

她抬眉轻笑,又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说来姨母替你参详参详。”

我颇有些意兴阑珊:“姨母既然要听,青鸾便说了。那还是青鸾初到丹穴山认识的一位虎妖,他倒送了一只大雁来,离光说那是求亲之物,可惜已经晚了,被我吞下肚去了。”

姨母听到兴处,整张脸终于活泛了起来,取笑道:“那你岂不是要嫁了给他?”又问道:“只是离光却又是哪一位?”

姨母素来严厉,我又是个淘气的,从前纵然有心要与她亲近,被她批评几句也早已四处逃窜了。但自鲛王之后,我心中忽怜她孤苦,姨父身亡近万年,丹朱又向来被她骄纵的不成样子。丹穴山公务繁忙,一年之中极少见她眉目舒展。今日重逢,见她并未将过往怨怼迁怒在我身上,又敬佩她品行高洁,不知不觉之间,竟然与她亲近了起来,说了这许多话。

仿佛上万年来,我与她之间隔着厚厚的冰盔,欲亲近却无从下手,今日轰然消融,骨肉融洽,我倒极愿意将这两百年之间的一些趣事说与她听。

我得意的摇了摇头,道:“不过几句话,便被我赖掉了。婚姻大事,总要也寻个我心甘情愿的吧?”又手舞足蹈,比划道:“离光便是现今的鲛族太子,容貌生得…青儿觉得比太子殿下更顺眼几分。”

姨母苍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竟然又咳嗽了两声,道:“我倒不信了,你忒也胡说。这四海八荒,姨母活了几万岁,倒还未曾瞧见过一位比太子殿下更俊美的人物。”

我其实真正想说,太子殿下不过是眉目生得妖娆了些,论起真正的顺眼,不但离光算得上一位,便是连岳珂,也比他瞧着顺眼。概因我被罚女床山便与怒打岳珂脱不了干系,要是再说出来,凭添姨母气恼,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摆摆手,不欲再与她分辩,道:“姨母有所不知,这瞧得顺眼却与俊美是两回事。比方说我与一人交好,且不论他在旁人眼中美丑,在我眼中总还是顺眼的罢。比起一位陌生的比之他俊美十倍的男子来,我这位朋友自然比他要瞧起来顺眼许多。”

姨母啜了桌上一口茶,摇头笑叹道:“你这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一本正经道:“青鸾的性子自然是极好的,又爽利又热情,又不会拖泥带水。”面上带了一抹自得的笑意来,只引得姨母“噗”的一声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俯在桌上使劲的咳嗽了起来。

我殊少这般故意逗乐,见姨母咳得抬不起头来,连忙收了笑意将她扶了起来,却见她面上泛紫,竟然是气竭力弱之态。大惊道:“姨母,姨母你这是怎么啦?”

半晌她方止了咳,又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不妨事,这却是老毛病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拖着她的衣袖几乎急出泪来:“姨母这是不肯向青儿说实话了?你我虽名为姨甥,但实在情同母女。姨母抚育之恩,青鸾不敢或忘,怎能瞧着姨母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缓缓直起身来,道:“姨母若有事瞒你,你心中如何作响?”

我心中盘算,若说姨母有事瞒我,定然便是事关我爹娘之事。她这般煞费苦心相瞒,却是为了我好。心中感激,目光渐柔,诚挚道:“姨母长了青鸾几万岁,若真有事瞒着青鸾,那也定然是为了青鸾好。只是你我姨甥,又有何不可摊开来说的?”

她将我瞧了又瞧,终是长叹一声,道:“青儿可曾听过阿修罗王燮焚此人?”

我心道:果然猜的不错。便愈发小心翼翼道:“青儿在女床山遇难,险些丧命,倒是这位阿修罗王救了青儿一命。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阿修罗王,还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姨母细细巡梭我面上,见我毫无异状,又问道:“青儿觉得这位阿修罗王如何?”

这句话含意极是模糊。我心中狂跳,一方面极想印证鲛王所说,另一方面又怕事实与之出入太大。毕竟此事鲛王也算不得亲见,道听途说应是占了八九分。若我说阿修罗王瞧着是个好人,姨母会不会将手中茶杯砸到我头上,立时迁怒于我?若说我破口大骂阿修罗王,内心又实不情愿。自与他相处,从中得了多少暖意,教我背人说他的坏话,却又做不出来。

沉吟再三,我道:“青鸾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至于他人品如何,这却不知了。只是他救了青儿一命,倒是有些感激他罢了。”

忽略之前我们便相识久矣,之后他力邀我去修罗城,这中间说的倒全部属实。

姨母长叹一声,道:“这位阿修罗王,便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呆呆立在她面前,只觉五雷轰顶,虽然鲛王一口咬定,但总不比姨母亲口告诉我要震憾的多。她却目光悠远,只三立两语便将从前揭过:“你娘亲当年任性离家,碰到了这位阿修罗王。他甜言蜜语引诱的你娘与他成了亲。你外祖母坚决不同意,消息传来之时,正逢天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你外祖母一气之下撒手仙寰,彼时你已出生。你娘亲被害得魂飞魄散,你姨父也丧命在那场大战之中…这阿修罗王燮焚,乃是我们凤族的死敌!”

她以那般刻骨的怨毒之色说出这句话来,含着半生悲凉半生绝望,不知为何,我心中剧痛,目中竟倏尔滴下泪来。

她瞧着我面上珠泪,探出手来替我拭擦,又道:“近日他寻上丹穴山,发疯一般要寻到你。自你离开女床山,姨母也使了人四下寻找,后来得知你去了东海,但姨母使了青鸟传信,但东海龙王彼时也正四下寻找龙三太子,我只当你与这位龙太子一起失踪,也是四下里寻找,万料不到你竟在九重天上。但燮焚寻你不到,竟然下了毒手,将姨母打伤。听闻九重天上药君医术了得,姨母这才携了你姐姐来此求诊。”

说了这一长串话,她又忍不住俯身下去咳嗽,我心痛难当,只觉未来那点仅有的希望正被姨母这些话一点点扼杀。鲛王说起来之时,我虽然心神受损,但也掩不住心海里一点点往上涌起的细细的喜悦——这四海八荒原来还有一人,与我血脉相连,互为牵绊,有朝一日或可相认,互作倚仗。

我从心里羡慕丹朱有姨母可依靠,委曲伤心有怀抱可温暖,我以为自己是孤鸾,但其实父亲健在,与他相识这几千年里,如今细细回想,对我却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但姨母深恨于他,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令我们相认。

娘亲与他之间的情缘,无论孽缘良缘,到如今斯人已逝,早已无从探知真相,仅凭姨母一家之言,要我出言否定娘亲拼却性命也要争取的姻缘,我实不能苟同。

深情记挂着一个人,誓死也不愿意分开,当年娘亲的这一段情,原是有些荡气回肠啊。

留云借月

许是姨母早有交待,我再见到丹朱的时候,她倒没有难为我,还赏了我一罐丹穴山的凤雀舌,与太子殿下言笑晏晏下完了三盘棋。告辞出来之时,红莺奉命送我,到得桐疏殿宫门口,她欲言有止,我瞧着她这般为难,直言不讳道:“红莺可是有事?”

她张了张口,终是施了一礼,道:“小姐千万保重,凡事谨慎。”

我被她被般郑重模样吓着,万把年来倒是头一次被人尊称小姐,不由倒退了一步。她却早已返身,不见踪影。

月色轻洒,太子殿下在前,我心神恍惚紧跟在他身后,不辨方向,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他猛然停了下来,我不曾防备,一头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过头来,面上极是不悦,淡淡道:“听说青儿交游广阔?”

我猜想自己一头撞上他的背,定然惹怒了他。是以也不曾当作一回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太子殿下好大的火气,不过就是撞了你一回罢了。堂堂男子,连这个承受力度都没有?”

他忽然身量暴长,满面戾气,质问道:“离光可是个俊俏男儿?”

我点点头。鲛族姑娘们十居十都对这位太子殿下心向往之,他自然可算做俊俏儿郎了。面带得色方要回敬他一句,却猛然间想起来,此话正是我与姨母在殿中所说,前殿与后殿相距太远,他居然听得一清二楚,姨母法力较他高出了好几万年,竟然也不曾察觉得到他在偷听?

我平生最恨鬼祟之辈,关于阿修罗王之事乃是我急需掩盖之事,却不巧被他窃去,心中怒火腾的窜了起来,仰起了脸怒瞪着他:“太子殿下不是在内殿陪公主下棋吗?怎么有闲心关心青鸾的私事?莫非是觉得青鸾与阿修罗部扯了关系,最好从诛仙台上扔下去?”

彼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与姨母的这次见面为将来埋下了多大的祸患,而我当时又太年轻,并不懂得揣摩人心,以致酿成了一场惨剧,足以令我抱憾终身。我只知道,静谧月华之下,太子殿下的眼神瞧来有些骇人,他两步便跨至我面前,抬起了右臂,指尖分明有荧蓝光华闪耀,他大了我足足近五万年,若倾尽全力,一掌便能将我击得魂飞魄散。我虽不怕死,但也不想枉死,眼瞧着他掌力袭来,出于本来,只是闭上了眼,静等那一掌的到来。

良久,只听得头顶一声叹息,额头之上一凉,有温润柔软的触感,我忽然睁大了眸子,眼前是一管笔挺的鼻子,接着,一双带笑的眸子与我对视,他微微俯下身来,我的唇角立时感觉到了同样的柔软冰凉。

我一阵眩晕,只觉全身轰然一声,似炸开了一般,立时被心底涌上的一般莫名的慌乱惊吓,双手发力,将他推了开来。

他唇角带笑,淡淡道:“我瞧着,明日开始青儿便去雀罗殿做一名掌吏吧!”说完也不待我回答,潇洒转身翩然而去。

我瞧着他的身影发了一会愣,拿衣袖赌气的使劲擦了一回嘴唇,只感觉那冰凉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深恨他心中无情,竟然一边陪着丹朱深情款款的下棋,一边又对我作了这等非礼之事。禁不住便对他涌起一阵厌恶。偏他今日喜怒无常,着实令我颇感费解不安。等待四下阒静无声之时,这才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的所在,四周花木葱茏,山石奇峋,更有涧中清泉,在十步外形成巨潭,也不知潭深几许,耳边只听得清泉潺潺而流。池中雅荷,芳香幽淡。

我前行几步,立在池边。只觉清泉弯月,小荷独胜,真正幽静之极,反倒心中纷沓,惆怅不安,无处可诉。百无聊赖,我倚着池边山石坐下,正盯着池中一株婷婷仙荷出神,只听得哗啦啦水响,面前水波破开,从中窜出一物,只惊得我“啊”的一声,朝后连滚带爬退了两步,耳边已响起一把温润可亲的声音:“青儿,是我。”

一人踏波涉水而来,长发如藻,眉眼温柔。我定睛去瞧,不由惊喜万分,一腔忧愁顿时烟消云散。爬起来扑将上去,将他抱了个满怀,欢喜道:“离光…离光…哦,离光…”

他冰冷的身体与我轻触,虽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心中暖意骤增,口里埋怨道:“离光,你还是这么冰凉,两百年不见,也不见你暖起来。”

他在水中久泡,许是身体已冻得僵硬,口舌不利,良久方道:“青儿,这两百年…你可好?”

我心中激动之情稍稍平复,拉了他缓缓坐下,一边将他双掌渥在手中,使劲替他搓,一边随口答道:“整天拿着个扫把,这边扫扫那边扫扫,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一扫便是两百年。”

有些事情,就当我已经忘记,就当我从来未曾听到过,这一刻,我宁愿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汲取些往日的温暖。

我不知道离光为何在此地,天界与鲛族虽面上和睦,但离光不得相邀便贸然潜伏在此,说不得又是一桩大罪过了。

离光从来仁厚,此时由得我搓了一会,见我仍是不肯停下来,便试图从我手中将自己的手拽出来,被我狠狠拉了回来,抬起头来,怒道:“你在此地多久了?为何要来到这里?”

离开珊瑚城的时候,我便下定了决心,此后便如参商,永不复见,以免教他为难。但初见他的这一刻,仍教我忆起旧日时光,这温雅男子的回眸浅笑,再不能忘记。

他见我这般凶巴巴模样,倒也早已习惯,仍是柔声道:“青儿,我并不曾与碧瑶订亲。”

我张大了嘴巴,难道在九重天之上听到的传闻属实?

我停了下来,恼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与碧瑶订不订亲,可也与我并无太大干系。我只是很遗憾,碧瑶心眼有点小,容不下我们再如往日一般来往。”

我其实都明白,旧的时光一去不回头。只是前路迷茫,心中凄惶,是以便格外留恋不去。

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目中漾了奇异的波光来,轻风送暖,到得我耳边不过是淡淡的几个字:“因为,我想与青儿订亲。”

我忙不迭的要抽回手来,鲛王若是听到他儿子说出这番话来,非当场晕倒在我面前不可。亦或震怒不已,举刀相向?

但他冰冷的手掌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有力,如此固执。我试了几次,终是未能挣脱。又瞧着他先前欣喜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了下来,似乎要连点火星都不剩,我心中便异常难过。

我与他相交数千年,几时又见过他这般失望神伤之色。心不由已停止了挣扎,笨拙的安慰他道:“离光,你定然是几百年不见我,一时相见便容易胡思乱想。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九重天上,若是教鲛王知道你擅闯此地,回了珊瑚城必然得一顿好罚。再说了,鲛王…”我咬了咬唇,终究说不出鲛王严令不许我们再来往之语。

他心中定然明了鲛王之意,却不料闻听此言却反悲为喜,急切道:“青儿,父王之意或有偏私。那阿修罗王倒也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据我瞧着他倒是极磊落的汉子,比仙界许多假模假式的仙人们要爽朗许多。父王定然是不了解他的为人,才妄下结论的。”

我教他这一番开解,不由心中欢喜,头一次自别人口中听到盛赞阿修罗王之语,不知何故,竟然比赞赏我自己还高兴了十倍,立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离光,还是你最好!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别人背地里如何诽谤他,定然都是不了解他之故。若是了解了他,就会知道他是顶好的一个仙。又温柔又细致,还会拿果子来哄我…”

仙界所传阿修罗王燮焚脾气暴躁,好战斗狠,如今从我心里细想,大半定然是诋毁之言了。

我心中飘飘然,将与姨母相见的那些灰心丧气,被太子殿下惊吓的神魄欲失之意都抛在脑后,见离光瞧着我双目似要放出光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只觉他吐露之语乃我心中深藏却不敢大胆而出之语,对他的敬佩又深了一层,只恨不得他但凡有令,我必肝脑涂地的报答。

他瞧着我这般喜状,面上笑意渐渐深显,伸出一手来将我颊边乱发别在耳后,低低柔声道:“青儿,两百年不见,你倒没什么大的变化。”

我自然有变化,只是他瞧不见罢了。但如此良宵夜景,净说些不开心之事难免扫兴,不如提些开心的事情来。

却听他又迟缓道:“我瞧着…我瞧着九重天上这太子对你好似有意?”

我面色微沉,只觉今晚也不知是吹得那股邪风,竟然一个两个皆跑来询问我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我与他,倒单纯得很,就是仙界太子与仙界属民的关系,但他与我,却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倒也说不清。

此情谁共

说起太子殿下与我的关系,其人在外瞧着倒是风光霁月,至于内里,肚肠是黑是红。我倒不知。

但揣测人心这种事,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沉默良久,既不想说些瞎话来骗离光,又找不到蛛丝马迹来证明太子殿下那一番作态乃是对我萌生了爱意,亦或只是以戏弄我为乐,只得含糊其词道:“这件事情一时半会倒说不清楚。但是离光,我在九重天上这两百年间,听闻你与岳珂皆失了踪迹,是真是假?”

他微微一笑,带了几分从未有之的腼腆之色:“自你离开了珊瑚城,我便与三太子一起四下里寻找你。起先去了女床山,但山中茅屋早已坍塌,寥无人迹。后来又去了丹穴山,赤焰族长倒是极为热情,只是她也不知你的去处,后来我们又结伴去了滇池,滇池蛟王闲得快要发霉,托我们带话给你,若是将来找到了你,欢迎你去滇池玩。”

我听得有趣,直拉着他的手道:“你们莫非将我们从前去过的地方皆寻了一遍?后来怎么又到了九重天上?”

离光笑道:“你倒是极为聪明,一猜就中。我与三太子寻了这两百年,你便似蒸发了一般,再寻不见。倒是前儿月老下界,去月老祠替凡人结愿,被我与岳珂撞见,他说起来,太子殿下的雀罗殿里也不知何时住进了一个呆呆傻傻的鸾鸟仙子,听说是专管洒扫的。我们猜测也不知这鸾鸟仙子是不是你,便想着查证一番。这寒潭之水深不可测,他便使了个法子将我送了上来潜伏在此,自己回了东海去求龙王,看看近日天上可有法会,也好借机上得天庭来寻你。”

我心中感动异常,若说这仙界除了阿修罗王与姨母之外,还有记挂我的,显然便是这两位了。一时里激动难言,苦无他法答谢他二位两百年间所历艰险,紧握着他的手道:“离光,从今往后,你但有所求,青鸾敢不应答,便教我上天入地,不得好死!”

月华之下,他慌忙脱出一手来捂住了我的唇,转而又笑吟吟将我瞧了又瞧,格外的心满意足,轻声叹道:“离光非是为着青儿的这番感激,我只求你——”

我大睁了双目,欢喜道:“求我什么?求我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低低道:“但求青儿从今往后能将我时刻记挂在心间,心里欢喜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抬手拍拍胸膛,字字铿锵,保证道:“我本来就欢喜你,要不然,几千年里又为何与你厮混在一处?”

离光为人仁厚,实乃鲛中君子!

“当真?”他问了一回,又有点不放心,忐忑道:“那岳珂呢?”

我拍拍他的肩,想起许多旧事,不由自主笑了:“那条傻龙,提他作甚?就算今日记起了我,明日睡一觉起来或许又将我忘的干净。非爱拈花惹草,偏偏记性不佳,初次见着美人笑如花,再次遇到冷如冰,总将美人弄得泪水涟涟,芳心欲碎。若非我当年警醒…”当然,这个当年已经过去好几千年了,我大可不必再提。

离光闻言,真正笑了开来,面上再无担忧为难之色。我从前只觉其人温润如玉,万料不到他也有大绽光华之日。这笑容便如明珠深埋,突一日机缘得巧,立时便绽出了绝世芳华。我一时里瞧得呆住了,连连叹道:“个个皆道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丰神如玉,据我瞧来,倒是离光更胜一筹,只是离光久在深海,便如明珠蒙尘,无人识得罢了。”

他伸出双臂来揽了我的肩,将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之上,轻笑道:“离光本来平凡,但在青儿眼中却显出不凡来,青儿这番情意,我定当铭记。尽快令父王回心转意。”从前我们笑闹之间也有这般轻昵的时刻,我倒并未当一回事。

他不提鲛王倒罢了,一提起来倒令我想起这茬,连忙推了他一把,道:“鲛王既然不喜你我相会,不如从今往后便瞒着他罢?就像姨母虽然不同意我与阿修罗王见面,但我还盼着有一天能与他见面,亲口问问他可有将青鸾放在心上。”

离光面现难色,道:“青儿,这却不一样。父王若同意了你我之事,我便盼着早日娶你过门,做我的太子妃。”

我真正吓了老大一跳,离光的太子妃不就是他的娘子吗?我虽欢喜他,但与欢喜九狸相差无几。若说九狸是幼弟,那离光便是长兄。与长兄成亲,似乎并不妥当。

我正要开口明说,已听得远处有低低的议论之声传来,离光合身上前,将我在怀中一搂,低低在我耳边道:“你且在太子殿下宫中再忍耐几日,等我劝说了父王,便想法前来求娶你。夜已深沉,你早些回去罢。”说罢放开了手,拿冰凉的指尖在我鼻间一点,我还未明白过来,他已转身轻跃入水中。

远处的议论之声渐渐迫近,我寻了处山石做屏,藏了起来,那脚步之声眨眼到了眼前,却是两个梳着双环的仙娥,在池边瞧了一回,摇摇头,又议论着新来的太子妃娘娘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