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躬身拜下,道:“多谢流芷仙子教导。只是小仙听闻凡间有个穷人,穷得一无所有,病得快死了,极想吃自己年轻时候娘亲亲手腌渍的酱菜,但有个富人心肠好,就将家中刚做的水晶肘子送了给这穷人,只觉他离开人世,能多吃些美味定然是开心不已,岂知这穷人瞧着这水晶肘子一口也未曾咽下去,非他所求,就算是吃了也不能尝出其中美味。”

天后娘娘冷冷一哼:“你这野丫头的意思莫非便是我儿凌昌配不上你?”

我心中雀跃,只道这母子二人绕了好大的弯子,今日终于有人肯想起来问我一声肯不肯了,可真是不容易啊。当下叹了一口气,又道:“小仙听闻仙界有上仙想要收神兽,也定然要问一声这神兽愿不愿意。与上仙来说,这些神兽们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尚能得到尊重。可笑小仙不过睡了一觉,醒来时莫名其妙便成了太子殿下内定的侧妃了,莫非小仙连这些个神兽也不如?竟然是殿中这些柱子椅子摆设不成?”

我今日将自己贬低不要紧,此言日后若是传将出去,堂堂太子侧妃娘娘连只神兽也不如,那可有些丢天界的脸啊。

天后不过敛眉思索盏茶功夫,开口竟然带了两分漠然的敌视:“既然如此,本宫便在此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问上一声,你可愿意嫁进太子府来做侧妃?”

我摇摇头,朗声坚拒道:“回禀天后娘娘,小仙不愿意嫁与太子做侧妃。”

“为何?” 这次是连那流芷仙子与天后娘娘皆异口同声问起来。

我微微而笑,悠然神往:“小仙若想嫁人,那未来良人他定要疼我宠我,信我护我一个人,不得再与旁的女子有干系,若非如此,不嫁也罢!”

脑中不期然涌上阿修罗爹爹来,听得婆雅稚说,修罗城中女子各个想嫁于他为妻,但这上万年过去了,爹爹却不曾有一日忘记过娘亲,至如今也未曾续娶。

娘亲虽然早逝,但我心中实是有些羡慕她,她能得爹爹专心专意的对待,也不知修福积德多久才有了这善缘?

天后娘娘面上神色复杂,将我又瞧了两眼,目中不乏警惕戒备仇视,我心中坦荡荡,大大方方任她打量。末了,她问道:“你这番话便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了?”

我点点头,心道:同意才怪。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打着什么主意。不管同意不同意,万一过些日子战事一起,还不是被推到前线作棋子的命,何必做这种傻事?

她面色极是难看,也不是是气是恼,口中呢喃了一句:“…我倒不知你是这样直爽的性子…”我听了一半在耳中,揣测了半日。

夜半时分我与岳珂立在优昙花丛,方讲起来昨夜所见。

原来昨夜他在殿中饮了些酒,昏头涨脑便来到了此间,捡了株优昙花近旁的大树浓荫卧了上去,正在半醉半醒之间,闻得女子低低幽怨的声音:“…师姐,你如今被下了禁咒之术种在这地下,可还满意?”

他猛然惊醒,借着树叶遮掩去瞧,那大丛的优昙花面前立着的女子衣袂轻摆,侧面清冷孤高,却含着微微一抹笑意。

不过一时,那优昙花渐渐开放,花蕊之中的侧妃娘娘渐渐探出头来,这女子低低自语:“师姐,我是流芷,你还记得我么?”

侧妃娘娘当然不记得,仍是那幅懵懂模样。

流芷轻笑:“师姐,你我同为优昙花,且同门修习,便是遇见了太子殿下,也是同时,可为何太子殿下偏偏喜欢上了你呢?——我告诉了天妃娘娘你的真身,她偷偷将你的真身挖了来,下了禁咒,就葬在这后花园内,太子殿下他可有来瞧过你一眼?”

岳珂听到此处已是冷汗浃背,我后来点评此事,有一句话他不曾反驳。

我当时听到此处,叹道:“这天帝年轻的时候忒也风流了些。招惹了这若干的风流债,自己还不完,倒累着了身旁的鸳侣们。”

他眸中尽是忧心难过之意,我瞧着无法可想,词穷之际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从前你风流之时倒得了天帝几分真传,以后可都改了罢,别害得我将来拿起刀剑对着某个女子施毒手,令我也变得不堪起来。”

这一打岔,他转头来瞧我,眸中已带了笑意,拿手拧了下我的鼻子:“你不是说我若与旁的女子有瓜葛,那盟约便就此取消么?”

我瞧着他似回复了几分神彩,甜笑道:“小仙反复无常不行么?小仙就喜欢反复无常,殿下难以忍受么?”

他不再纠结于他娘亲的真身乃是一株优昙花,被下了禁咒在此,低下头来在我面上亲了一记,轻轻道:“甘之如饴!”

满天星光霎时似在我眼前降落,耀目非常,我恨不得就此偕了他离开此处,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结庐归老,岁月静好。

比翼分飞

近日岳珂夜半时分前来探望优昙花已成了惯例。今日我与他在花丛间说了些闲话,正两两相望之时,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而来,心有灵犀,我二人对望一眼,立时化作一对流萤,藏在了树叶间。

那脚步渐近之时,优昙渐开,待得那花蕊之中探出侧妃娘娘的头颅来,花前已立了一名高瘦的女子,细瞧正是流芷。

我与岳珂才议论了她与天帝的一段风流债,她立时便出现在了面前,真令人惊异。流芷四下随意瞧了一眼,嘲笑道:“天后娘娘真是眼光独到,这一处偏僻的紧,便是我将你今日挫骨扬灰也无人追究吧?”

那花中头颅随风摆动,茫然不知眼前凶险之境。却见流芷捏指为诀,指尖有淡淡荧光忽起忽灭,她骈指向着优昙一指,却听得一声低微的毫无招架之力的凄厉的女声响过,幸得岳珂此时化作了流荧,倒也不大引人注目。他猛然飞起,我紧随其后揪住了他的一只翅膀,耳边却听得流芷阴恻恻道:“师姐,这滋味好受么?”

见花中妇人不吭声,她又是一击,侧妃娘娘猛然惨叫:“够了,流芷!”

我本来拖拽着岳珂这厮,生怕他气怒之下与流芷在这园中打起来,乍然听闻其母开口,我二人皆忘了飞翔职责,双双一头跌落在了附近泥土里,弄了个灰头土脸。

那流芷捏起诀来,又一道荧光向着侧妃娘娘击去,她避无可避,又是惨叫一声,冷冷道:“你倒是出息了,用师祖所教的法术来对付同门。”

流芷笑眯眯道:“师姐别气,流芷这就收起来。不过听闻师姐当年与殿下生了个儿子,娘亲在这里受苦,怎的不叫儿子前来解救?”

据我揣测,她口中这殿下乃是现今的天帝冼尧,倒非凌昌。

幸得岳珂跌下去之时被我压在身下,我二人委落尘埃,还未爬将起来,虽感觉到他在挣扎,我急中生智牢牢坐在他的肚子上,昆虫肚子虽小,一时半会倒教他难以爬起来。

侧妃娘娘淡淡道:“流芷,你每年前来总要用术法将我唤醒,不过是羞辱我一顿罢了,有什么用处?若那个人心里有你,又何堂拿我来做借口?至于我儿,该来时他自然会来,不劳你操心。”

说着阖上双目,竟然似要睡去一般。

流芷轻柔一笑,道:“师姐,我只怕你那儿子回不来了。”

“此话怎讲?”侧妃娘娘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流芷扯下了她身上一瓣花瓣,引得侧妃娘娘疼得缩了缩脖子,她才慢条斯理道:“说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事实确是这样。当年你那儿子跟了修罗王妃投靠了修罗城,后来修罗王妃受刑之时他年轻气盛,扑上前去替修罗王妃挨了一记,被打得魂飞魄花,灰飞烟灭了。这么些年我四下里寻找,都不曾寻到他的片缕魂魄,便是连殿下也以为这长子投靠了阿修罗王,是死是活与天界再无干系了。”

岳珂其母一张花瓣幻出的脸顿时白如透明,但仍是客制自己一字一顿道:“流芷,你不过欺负本宫被禁锢在此地,编些瞎话来骗我罢了。”

流芷啧啧叹息,沿着花茎疾来回走了两步,甜腻腻道:“师姐啊,我不过好心告诉你这事。当年天后娘娘派了天兵天将四下里寻找小王子,可惜后来虽然发现他跟了鸟族的小公主碧篁,可惜平白无故不好下此辣手。好在这鸟族的小公主是个没脑子的, 旁的人不恋,偏偏要恋上与天界作对的阿修罗王,这不是自找死路么?正好她的长姐请求重罚这小公主,一箭双雕,你的儿子便命丧在这玄天洪雷之下了。”

花茎大幅度的抖动了起来,仿佛是随时都要承受不住这痛苦,枯萎了一般。流芷得意一笑,又揪了两瓣花瓣下来,拈在鼻间轻嗅,似依依不舍一般道:“唉,我差点忘了,师姐现在不过是一丛优昙花,开得片刻便要凋零,流芷这就告辞,明晚等师姐开花了师妹再来探望你。”说着施施然便离去了。

我这里起身让了开来,岳珂立时冲上前去,低低道:“母亲——”但他此时乃是萤声,是以这一声轻唤便似蚊蝇,并不曾激起太大的浪来。

空气中浓香愈甚,那花蕊之间渐渐冒出一些露珠来,竟似立时便失去了所有水分。岳珂捏个诀现了人身,急忙叫道:“娘亲,我在这里…”

花蕊之中的双目渐渐凝视来瞧,不过一眼便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儿。”

岳珂在地下团团乱转,眼瞧着四周的花瓣缓缓收拢,他忽然自腰间摸出了那把昆伦镜,面上珠泪滚滚,一头跪倒在优昙花丛前,泣道:“娘亲曾说,此镜让儿片刻不离身。所谓皮相,不过是个壳子。不管儿借了谁的壳子来,但腔子里的魂魄的确是儿子。”

那花蕊之中顿时多了许多露珠,其母面上带了喜极而泣的笑容,花瓣四下里渐渐拥了过来,岳珂急道:“娘亲…娘亲…”花中妇人轻声道:“明晚花开之时再来。”一张带露泣泪的笑脸终究被花瓣所掩。

优昙花花期短促,开放凋零仅在片刻,岳珂跪在花丛面前不肯起来,我试着搀了他两下,奈何他身形高大,我搀他不动,只得就近坐在了他身旁。

良久,他瞧着眼前早已闭合的优昙花,低声道:“难道非得钻营拍马,做了天帝的长子,才能救出娘亲来?”

我从来不懂攀附之道,他也视此为畏途,一时之间倒不知教我说些什么好。

长夜寂寂,身旁男子意外的垂头丧气,我牵了他的手,陪他坐了许久。

第二日我正在睡梦之中,房门便被人大力在外面踢响,耳听得婆雅稚在门外赞道:“ 这小仙童脚板上力气倒不错。”房门砰的一声响,打了开来。

我睁开眼时,流年已经扑了上来,面上如大祸临头一般,惊慌失措道:“我的姑奶奶,你又做了什么事,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将整个雀罗殿差点没砸了个精光,这会站在一堆废墟之上命你立时过去呢。”

我慢吞吞爬起身来,套好了衣衫梳洗已毕,这才慢吞吞向雀罗殿而去。

流年已在门口等得多时,见了我客套话也顾不得说,一把便将我推进了雀罗殿。殿内光线有些暗,我略微眯了眯眼,这才瞧见自己下脚之地碎了一地的瓷器,书籍笔砚扔得到处都是。我正向前试着迈了一小步,砰的一声,一个杯子便准确无误的砸在了我脚边。

抬头去瞧。太子与同娑殿下同立在书案之后。只是同娑殿下今日眸内倒少了几分嫌恶。反倒是太子殿下面色阴冷。见我毫无愧疚之心,笑道:“听说青儿昨日去母后寝宫,慷慨激昂,连母后也惊住了,赞你乃是个直爽的人。”最末的四个字简直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面踹出来的一般。

我拱手为礼,气定神闲道:“过奖过奖!”

同娑殿下眼神闪烁,笑意眼瞧着憋也憋不住了。我瞪他了她,他咳嗽了好一阵方才停了一来。

太子殿下今日瞧来气得不轻,见我一幅无赖样儿,抓起了手边的一杯茶盏,怒道:“今日你便说说清楚,你这是要悔婚么?”

我见他终于正儿八经想起来问我这茬,如此良机焉能错过?当下摇摇头,笑道:“非也非也。青鸾从不曾应下这门亲事,又何来的毁婚一说?”

呛啷一声,杯子擦着我额角砸了过去,其中有两点热水滴在了脸上,只感觉火辣辣的痛。若非我躲得快,这额角非得被砸。同娑殿下已是跳脚道:“哥哥,你砸了自己的茶盏就成,何必连我新沏的热茶也一同扔了?”

太子殿下怒道:“闭口!”对我冷笑连连:“如今瞧来青儿倒是情深意重,眼瞧着鲛人一族有了灭族之祸,你倒是还一心想着那鲛人太子。闻听他歌舞乃是一绝,莫非因为这个才心心念念忘不了他?”

我张口结舌,不明白何时我与离光情深意重了?太子殿下这心思果真有些奇怪。若是因为这个为离光带来灭族之祸,却是我的不是了。

我摇摇头,辩解道:“青鸾不肯嫁于太子,倒与离光并无多大干系。只是太子殿下虽风华堪耀日月,但却不是青鸾心仪的男子。所谓两情相悦,凡间更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青鸾愿做洒扫仙娥,只需照看殿下园中这些花花草草足矣。”我心中其实想说的是:本仙连你这宫中花花草草也不愿侍奉,又岂会答应了做那劳什子的侧妃,屈居人下?

此事决不是退让之道!

宁为玉碎

太子殿下冷哼一声,显然正在盛怒之中,许是他自来尊贵,被我当面拒绝确有几分难堪。三人之中,倒是同娑殿下比较随意,他自行斟了盏茶,啜了一口,半是调侃半是疑惑道:“你这小呆鸟怎的这般不知好歹?能做太子侧妃,与太子哥哥喜结连理,可是好事一桩,这天界不知有多少仙子排着队的想做太子侧妃,怎的到了你这里,却要拒之门外?”

违心之事,谁人不做?

违心之语,谁人不说?

不过是图个得过且过,两相便宜罢了。我素来虽是个胡搅蛮缠出了名的,但大节大义却也晓得一些,被人逼迫不得自由,为奴为妾,除非将我骨头打碎。

——不,骨头打碎也不能应允!

我扬眉笑道:“同娑殿下也知想要得到太子侧妃之位的仙子不少,但青鸾却万不会有此奢想。太子殿下只能是青鸾的表姐夫,再无其他!”

太子殿下一脸的孤高绝决,拈指捏了个诀,殿外风声骤起,有重物从我身旁而过,我定睛去瞧,太子殿下手中已托了一座八角琉璃塔,耀目非常。

同娑殿下惊疑不定:“哥哥,不过是一桩亲事,怎的要劳动镇仙塔?”

太子殿下将那塔置于掌心之上,淡淡道:“青鸾,我只问你一句,这太子侧妃你是应还是不应?”

我瞧着那塔,也不知内中光景有多逼仄,但天界太子妃岂非比这塔内更见逼仄?我一生爱好自由,这两者皆非我所愿,且我既然已对岳珂许了诺言,岂能毁诺自嫁?摇了摇头,我淡笑道:“请殿下见谅,请恕青鸾难以从命!姻缘之事,必然要两情相悦方能谐合,青鸾对殿下从无倾慕之心,这门亲不作也罢!”

眼前万丈光芒闪过,耳边听得太子殿下笑声不绝,恚怒道:“既然你不肯驯服,青鸾,你且在这镇仙塔内住个两百年再说吧。”伴随着同娑殿下的拦阻之声,我被这光芒吸了进去,身体在轻了之后终跌落下来,再睁开眼时,眼前珠光柔和,竟然是一处室内,头顶宛若塔形,一层层高了上去,竟然似一个深井一般,四壁一层层皆有明珠置于其上,身下又冷又硌,我晕头涨脑爬了起来,耳边已响起太子殿下的声音:“青鸾,你既然倔强,非要喜欢那鲛人公子,本王这就带你去东海瞧瞧鲛人一族的下场。”

我心中大急,自己被囚于此倒不要紧,但太子殿下若是因为我而迁怒鲛族,伤了离光,就是我的不是了。拼尽了力气,我焦急道:“殿下,你弄错了,青鸾并非中意鲛人公子,这定然是误会一场…”也不知是这塔内原由构建的缘由还是有仙术所镇,无论我如何拼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听在自己耳中不过耳语一般。

头顶传来太子殿下的冷笑声:“小呆鸟,你还是醒醒吧。这般辩解,不过是为了维护你的如意郎君,可惜鲛王不应。听说那鲛人太子想求娶一名鸾鸟仙子,鲛王坚决不应,将他锁了起来。如今我也教你知道,鲛王心怀叵测,仗着妖石紫陌在手,已用幻术淹了人界,父王令我率兵去铲除鲛族,你且随我去瞧瞧那鲛人公子吧。”

我心中万念俱灰,心知再辩解下去无效,徒惹太子殿下对离光的厌憎罢了。猛然间想起上次四海龙王来时,已听闻海水日日上涨,这鲛王有此野心也就罢了,必然连累离光。他从来温柔敦厚,如今飞来横祸,如何才能保全性命?

这般心事重重想着,又听得凌昌道:“老三,我们这便出发罢。只是这塔须得交了给你,万一给父王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同娑殿下迟疑道:“哥哥,这妥吗?你无故锁了仙子在此,她又不曾犯下大罪。若教父皇知道了,会不会责怪于你?”

太子殿下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个鸟族仙子,藐视天族算不算大罪?更何况她还是…囚于镇仙塔内也够了。”

我知他半吐半露的这半句,定然便是我的修罗部族公主的身份。我躺了下来,头顶一颗颗明珠亮煌煌层叠而上,本应丽如繁星,可惜这塔内逼仄,我生来从不曾被这般拘禁,只觉这些明珠瞧着碍眼,祭出七彩青翎盘旋而上,塔内明珠应声而落,无一颗幸免,尽数跌落了下来,如下了一场明珠雨一般,片刻间跌得粉碎,塔中一片黑暗。只听得同娑殿下焦急道:“哥哥,哥哥,这小呆鸟在塔里面发疯呢。”

太子殿下不为作动,冷冷道:“就凭她,不过一万年仙法,也想打出塔去?再修个几万年再试试罢。”

我阖上双目,紧贴着这塔地,四肢连着心口皆是冰寒一片,感觉身周有些摇晃,似已起行,各种声音纷沓而来,有华清宫中仙侍宫娥的,有同娑殿下的,再过得一盏茶功夫,朦胧之间听得一声极为沉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我儿此去一定要小心…”我翻个身,继续沉睡,也不知是心中那根弦轻动,猛然间警醒坐了起来,“我儿…”这不就是天帝冼尧吗?

耳边又有哗啦啦流水之声,同娑殿下兴奋道:“哥哥,过了天河你我便可下界大战一回了。听闻鲛人族好颗妖石很是厉害…”我倒头继续睡。原来已到了天河,就算我想见见天帝,也无机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摇醒,面前伸手不见五指,耳边海浪滔天之声分外清楚,也不知是在梦中之故还是旁的原因,只听得一道飘缈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四面八方传了来,大异于凌昌与同娑的声音来源。那人笑得好不猖狂:“冼尧派了你两个黄口小儿来,难道是不想要这两个儿子了?”

我凝神去辩解,就算这声音再如何飘缈,也听得出是鲛王。再侧耳去听,凌昌太子声音都带着杀气:“鲛王,天族一向不太理鲛族之事。但是鲛王擅用幻术,淹了人界几十万顷土地,想称霸陆地,这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姑息的。今日本王前来,便是清理这东海余孽,好教水族与陆上凡人百姓皆有好日子过。”

我心下一沉,急得在塔内上窜下跳,头顶有同娑的声音悄悄传来:“小呆鸟若想亲眼瞧一瞧,我偷偷开一扇小窗于你,但你定然不能多嘴向哥哥告密。”我胡乱点点头,也不知道他瞧不瞧得见。但塔半腰终究有一扇小窗户缓缓打开,立时有万点金光透窗而过。我心中焦急离光安危,立时腾了上去趴在小窗之上向外瞧去,正是夕阳渐坠之势,万倾碧波闪着耀目金光,鲛王正踏波而立,头顶一颗紫色宝石高悬,投一束紫色光芒将他笼罩其间,碧波似被他驯养的神兽一般,他挥袖之间那浪头高卷,一波波淹了过来,但他始终高立在浪头之上,沾不到一点海水。

有天兵天将腾云而去,将他围在当间,也不见他如何,只是冷冷一笑,那些天兵天将便投身于碧波洪涛之中,立时有巨鲨游了过来,争先恐后吞了这些天兵天将。我再细细一瞧,不由大吃一惊,但见洪波汹涌,但若仔细瞧,还是能瞧见这水中竟然全是水族,除了方才冒出海面的巨鲨,更有许多巨型石吸(章鱼)与乌鲗(乌贼)在怒涛海浪之中翻滚,但凡有天兵天将掉下水来,这石吸亦会伸出触腕将摔得头晕脑涨的天兵天将缠住喂进口中,东海之上立时展开了一场殊死半争。

我在塔内瞧得心惊胆颤,万料不到鲛王幻术如此厉害,许多天兵天将竟然连一个回合都不到便被他投下东海去喂鱼了。

鲛王遥遥道:“两位殿下如果今日不想命丧于此,还请回罢。你天族只管你天界之事,至于人界与四海,自此归我鲛族所有。”

塔身剧烈的抖了一下,已听得同娑怒道:“鲛王,你别太得意。不过仗着一块妖石,居然连天兵天将也敢斩杀。”

同娑殿下究竟孩子气了些。我心中暗道:鲛王既然大张旗鼓不服天界管教,誓要夺得凡界与四海之王权,他这番话不过凭添笑料罢了。鲛王哪里会将天兵天将放在心上?

果然,鲛王仰头大笑:“都说天帝这个小儿子有些天真,如今瞧来传言不虚。听闻阿修罗王燮焚四下寻找自己的女儿,几近发狂。这四海八荒皆被他找了个遍,几十万修罗部众近日正在练兵,要向天界讨回修罗部族的公主。本王此时发兵,两面夹击之下,莫非天帝这位子要换人坐坐了?”

我心中一激动,吧唧一声从塔半腰掉了下来,下半身跌了个痛。但心中激荡,哪里还管那么多,连忙提气纵身,又紧紧贴在了这唯一的小窗之上,睁大了双目往外瞧去。

明珠擎掌

怒涛掀岸,塔身巨震。

我在塔内被震得天眩地转,只听得塔外争斗之声不绝,偶然能趴上小窗去瞧一眼,只见天昏地暗,深黑墨渊之中唯有鲛王头顶紫陌闪着诡秘色的光芒,仿佛能勾魂夺魄,令人呼吸也窒,恨不得追随那紫色光芒而去,任他差遣。

我心神一动,暗道不好,目光已是胶在那紫色光芒之上,一刻也分不开了,若非身在塔内,便要向着那紫色光芒去臣服。塔身动了一动便停了下来,有低低的歌声在耳边荡漾,仿若母亲的低语,将我委曲轻轻抚慰,心神松懈,不由便迷糊了一下。我猛然惊醒,胸腔之内气血翻涌,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抱元守一,立时跌坐在地下,想将这妄念袪除。

但我眼前仿佛浮现出娘亲与爹爹的身影,年貌相当,男子轩昂,女子洒脱,正是一对璧人。忽尔这身影如水中幻影消失,又浮现出娘亲怀抱一名婴儿,那婴儿玉雪可爱,阿修罗爹爹眉眼轻软,一眼瞧去全无王者凛厉之气,低下头来,拿手指逗弄那小小婴儿,口中温柔道:“鸾儿,鸾儿快快长大。”仿佛是记忆之门深锁,这一刻轰然打开,我心中又酸又软,耳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紧紧盯着爹爹与娘亲。

那婴孩渐渐长大,梳着包包头,穿着粉蓝色的小纱裙,法力低微,但每每施展出来,必能博得修罗王爹爹的夸赞,仿佛她的法术乃是仙界神奇。那小小婴孩心中也以为自己十分了不得,极是自鸣得意。

娘亲与爹爹每日里必然陪伴着她,那婴孩脱去婴儿稚肥,渐渐显出眉清目秀的形容来。但性子不改,极是飞扬跳脱,一身青衫常常穿得歪七扭八,到处惹事生非,每每爹爹为她善后,但仍是舍不得责骂她一句。

我心中既害怕又不舍。明明清醒着却又有些糊涂,仿佛自己正是那小小婴孩,在父母身边长大,但又有一个声音暗暗低语:并非如此。

耳边低低的歌声渐渐高亢,仿佛是弓弦急语,突变乍起,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强人,将爹爹与娘亲皆刺死在箭下,我心中明明不信他二人能被凡界普通弓箭所伤,却还是忍不住去瞧,但见他二人皆躺在血泊之中,一时心头大恸,固守的丹元之气一松,哇哇的吐出几大口血来。

便在这血腥味之中,我居然有了瞬时的清醒,警铃大作。——这分明是鲛人的歌声加幻术。在这沧海之地,令这一众人等迷失了本性,为他所用。

我身体里似乎有两个自己在撕扯着我,虽然明知其中一个乃是虚妄之境,但欢笑喜悦,修罗爹爹明珠擎掌的温柔,都令我不舍。现实残酷冷硬,如今居然能避得开,仿佛我从不曾出现在丹穴山上一般,竟令我鬼使神差,不能自禁,一意向着那温暖偎去。

身体里面有激荡之气在徘徊,仿佛是从前某一回,我在女床山与恶兽争斗之时,小腹有奔涌热力而来,我心中想也不想,归引这热力流经体内,猛然挥出一掌,一道青光闪过,那小小窗户立时掉了下来,这仙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绵绵不绝,决非我一万年修为,竟好似近十万年修为一般。

我呆呆瞧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自己体内何来这强大仙力?而且瞧着境况,竟然好似以前是被封印一般,今日歪打正着,竟然教鲛王的幻术引得化去封印?

忽尔听得一声幽幽曳曳的歌声缓缓自海底升起,仿佛是海底的玉莲花缓缓浮出水面,缓缓打开了花瓣,微风依依,淡香盈盈,那歌者心底纯澈洁净,歌声似能涤荡一切污垢之气,将一众喧哗皆压了下去,便是先头鲛王的歌声也停了下来。

我心中狂喜,这声音正是离光。我从前无数次听过他唱歌,只觉得他纯然洁净的歌声如小溪一般清澈。

鲛王怒喝:“逆子,你竟然也用歌声化解我的幻术?还不滚回去?”

我爬将起来,趴在窗口去瞧,先时的阴霾散去之后,仿佛是暮色渐渐下沉,这慕色只不过比往常黑暗之时来得略微早了一些,离光一袭白色鲛绡纱的袍子,正淡淡涉水而出。他停下歌声来,柔声劝道:“父王,鲛族向来只在水中生活,我们实不必将疆土扩展到陆地之上,将凡人皆变作鲛人…再说,与天族相斗,本身便元气大伤,父王何苦来哉?”

鲛王一个巴掌扇过去,怒喝道:“滚回去!没出息的东西,让陆上走兽飞禽迷了眼了!”

我愕然,难道鲛王所说这陆上飞禽便是我了?

心中忿恚,只觉这鲛王好赖不分,完全没法讲理。又可怜离光被他父亲这般憎恶,心下实为他不平。但我被关在塔内,全无自保能力,自然也帮不了他,不过在一旁干焦急罢了。

鲛王打了离光,我头顶太子殿下冷声道:“鲛王统御珊瑚城许多,还是不能瞧明白吗?竟然还不如离光太子清楚明白。枉自挑起两族战争,与鲛族可有好处?”

鲛王仰天长笑,指着离光道:“本王生了这么个怯懦不成器的东西,无端来坏本王大计。若是本王能生了凌昌殿下这般的儿子来,也算得本王的福气!”他这话表面上是在夸奖凌昌,但细一回味,分明是在侮辱凌昌。

凌昌殿下在华清宫内随意放肆,也无人敢往外传闲话。但他出了华清宫,在外面向来维持太子殿下的尊严,温雅有礼,教别人瞧不出寡情来。我在塔内听了这话,暗暗猜想凌昌太子定然已经气得半疯了,保不齐就发作了出来。岂料这塔身一震,我在里面颠簸了两下,听得同娑殿下喝道:“大胆鲛人,敢戏弄王兄,活得不耐烦了吗?”却听不到凌昌太子半点火气。

他温文笑道:“据本王瞧着,这离光太子倒比鲛王明白许多。鲛人向来只在深海湖泊,想要同天界斗,也得瞧瞧有没有能耐。——不过凭借着一块石头,幻术谁不会?为过雕虫小技耳。”

眼前又渐渐暗了下来,我上次在雀罗殿吃过他一次回,幸好此得与他不曾面对面,倒不必担心。只瞧着对面的鲛王与离光瞧。

也不知太子殿下做了什么,鲛王身后远远的鲛族男子们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失了心魂,朝着本族之人举起了武器,那被砍的鲛人全无防备,给砍了个正着,水中恶怪闻到了血腥,浮上水面来,一口就将那鲛人半个身子咬了去,一时脚下碧波皆被染红,离光摇头叹息,面上全是悲痛愧疚之色。

他这神色被鲛王瞧在眼里,顿时气得半死,上去又是两个耳刮子。离光先时吃他一记,左边脸就已经肿了起来,此时再吃他两记,两边脸皆肿了起来。他面上倒不见愤怒之色,只是沉痛道:“父王,你打儿子不要紧,但今日就算打了儿子,儿子也要说。天族太子也会幻术,可见天族早就防备鲛族了。请父王再仔细想想,以前殿中放的记载修炼幻术的典籍被偷,可与此事有关?若父王还要一意孤行,请容许孩儿鲁莽,带不想战争的族人寻块安静的水域生活下来。”

鲛王大怒,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没打起来就先气馁了。我鲛族要你何用?还不快滚?”

我与离光认识了几千年,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挨骂,总是他温言细语来劝我。如今瞧着鲛王如此羞辱于他,虽是他亲父,心中还是不禁替他感到难过,趴在窗口之上催道:“离光,既然你父王不肯令你留在鲛族,还不快走?”

对面的离光似听到什么一般,猛然抬头,目光向着天族这边瞧了好几回,也不见我的影子,终于收回了目光。我心中无比失望,因着这句话我虽竭力喊了出来,但这镇仙塔内也不知有何见鬼的仙术,声音总是平白小了好几倍,传也传不远。

塔身动了动,我在里面晃了两晃,传来同娑殿下的威吓声:“小呆鸟,别再白费力气了!你若再叫,想给你那情郎通风报信,小心我将此塔贴了封条,将你镇到一处荒山野岭去。”

我怒极,在墙角踢了一脚,喊道:“同娑你眼神有问题吧?哪只眼睛瞧见离光是我的情郎了?他是我兄长,兄长。”

同娑低低笑道:“奇了怪了,一个是呆鸟,一个是鲛人,也能说成是兄妹,小呆鸟,你不是脑子有病,呆气犯了吧?”

我大怒,若非被困在此处,早与同娑撕打了起来。心火浮燥,一掌挥出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响,这镇仙塔最下面一层竟然被我打穿了一个洞。

我呆呆瞧了一眼那洞,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这个洞,是我这只手打穿的么?

此情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