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漫轻掷

参加自己的相亲大比之战,此事有些匪夷所思。

但依着修罗爹爹的意思,让本仙似个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修罗城观战席之上,一边扯着笑僵的脸与一众叔叔辈的臣子们寒喧,一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应付场内场外各色人等的目光,确然有几分为难本仙的意思。

于是修罗爹爹大手一挥:“且由得吾儿散诞两日。”本仙便心怀叵测携了九狸,稍稍变化了一番模样,化作两个十五六岁修罗男儿的模样,混杂在一群前来报名参战的修罗儿郎中间,四下探看。

…岳珂这厮两日内全无消息,委实令本仙心焦难耐。

九狸与我并肩而行,只因现下本仙是个男儿模样,他被人群挤得朝后一趔趄,连忙张口道:“哥哥…”哥哥我伸手拉了他一把,顺手在他头顶拍了一记:“就你这般弱不经风的模样,也来凑什么热闹?”

周围皆是高健勇猛的男儿,早有人接口笑道:“这两位小兄弟年纪生得小了些,大概是个头还未长开,只怕摧伏大人府上的管事不肯同意两位下场比试。”

九狸双目骤亮:“哥哥,既然今日难得上万年的喜事,不如你我兄弟也去凑个热闹,说不定弟弟也能夺得个驸马之位…”挤眉弄眼朝本仙笑得灿烂。

旁边一名九尺男儿不干了,低头瞧了瞧九狸的身高:“小兄弟,就你这身高,瞧着也不像我修罗部男儿。公主乃修罗部族的公主,自然中意高壮的修罗男儿,你还是回家多吃几年饭,长高了再来吧!”

“是啊是啊…”

一片应合之声。

九狸目中笑意奇诡:“在下对公主殿下倾心久矣。难得今日良机,不去下场比试岂非终身遗憾?哥哥且别拦着我。你若对公主殿下有意,不如咱兄弟俩同时下场?”

旁边群情轰然,皆有不以为然之色。修罗男儿个头比之寻常部族皆高出许多,偏偏本仙与九狸幻化出的模样皆以原来的身高为准,被围在求亲报名的修罗部男儿中间,不免低人一头,气势低靡。

本仙原本想着喝止小狸,制止他休得胡闹,转念一想,与其将姻缘一途交至别人手中,不若自己下场去比试,但凡有不顺眼之徒,皆打出修罗场,彼时也好在修罗爹爹面前有所交待。主意打定,笑盈盈摸了摸九狸的头:“小弟说得不错,为兄年纪不小,也是该娶一房妻室的时候了。”

九狸瞪大了一双酒瞳,满眼的不可置信,倒是难得带出一丝稚气来。

摧伏叔叔向来办事老道可靠,修罗爹爹交待他的大事从不曾出过纰漏。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沿着修罗场高台四周分别搭了六个桌案,各有文书六位,正在奋笔疾书,将参战之人详细情形登记。汹涌人潮至此细江分流,每案之后各排长龙,井然有序,九狸扯着我的袖子亦在此列。

轮得我们之时,那管事询问名姓,九狸酒瞳轻转,将我拖了在前,道:“家兄武此仁,在下武九里。”

本仙磕了一下,才抬眸去瞧九狸:这孩子自打做了青丘国主,打诳语面不改色,在本仙赞赏的目光之下居然颇为自得朝本仙邀功一笑——也算得了些本仙的真传,不枉教养他一场!

待得我们报名完毕,人群忽尔从后而至喧哗之声,不多时,身后已有人惊呼:“雄力大人…”

本仙转头去瞧,并肩而行的两男子联袂而来,一个正是雄力,另一个却是令本仙记挂了两日的岳珂。本是队列严谨,见得这两人,皆让开一条大道来,左手边的桌案前立时空无一人,由得这两人畅行无阻的报了名。

九狸咬牙嘀咕:“…不过仗着修罗铁骑的前锋统领一职…生得跟个黑炭头一般…”又低低询问本仙:“姐姐你不喜欢黑炭头男人罢?”

我哑然失笑,敲了他额头一记,真不知这孩子几时对雄力多了这许多偏见?难道是他也听说了修罗爹爹阵前许婚之事?见得那条傻龙与雄力已往回走,本仙立时穿过人群,尾随追踪。

不成想这二人也算有些警惕之心,我与九狸悄悄尾随,才出了修罗场便失了这两人踪迹,对着场外四通八达的街巷无可奈何的叹气。九狸却颇有几分兴灾乐祸:“姐姐,跟丢就跟丢罢。”说着扬了扬手中一条写满字迹的丝帛,也不知他随手从哪个摊位之上顺手牵羊得来。

我心中恼火岳珂故意躲我,立在原地狠狠咒骂了一回,不外是“看那条傻龙五迷三道出了修罗城,最好被幽冥界的女鬼缠住,别再回来了…再让本仙看到他一次打他一次…”伸手从九狸手中夺过那丝帛细看,却原来是大比细则,皆用了绳头小楷,从报名之后如何参战,昼夜不缀,至各项晋极细则皆列于其上,唯独没有大战结束之期。

有修罗男儿且行且高声笑谈:“…虽然我等也没想着去夺个驸马之位回家,但能参加大战,这场热闹怎可错过?”

另一位摩拳擦掌:“…驸马之位最后也不知是落在哪位重臣之子手里?只是能同铁骑统领过招,确实值得期待…”

九狸这死孩子笑得好不得意:“我早想着,姐姐生得也不算十分出色,脾气又是这般糟糕,怎会引得举国男儿争妻?原来大家皆是冲着打架去的…”修罗城好武斗勇,早成风尚,并非仙界秘闻。

本仙虽早知自己并非千娇百媚的倾城之色,但虚荣心总还有一些,先时见得众多男儿报名,未尝没有一番窃喜。此番无意之中听得实话,额头青筋不由跳得几跳,板起脸来,在九狸头上狠狠敲得一下:“等今晚回去了,就让爹爹将你变作只小兽,看你再敢不敢多嘴多舌?”

九狸抱头朝后鼠窜,只听得“哎哟”一声,本仙去看之时,他已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中。那人身旁另立一人身形高大,这两人正是我追踪了半日的雄力与岳珂。九狸正扶着头上发冠,歪歪斜斜边从岳珂怀中挣扎着起来,一边慨叹:“姐姐当街行凶打人,也不怕吓跑了求亲者,到时候嫁不出去,不如小狸行行好…发发善心…”后半句话终究卡在了喉咙里,一脸惊异的表情盯着岳珂瞧。

雄力朝我微微一笑:“大街之上,不便行礼,在下这就告退。”长臂伸出,将九狸挟在掖窝,拖着走了,远远只听得九狸的惨叫声凄绝无比,纵使闻者,也应伤心涕下同情之泪:“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救我…小狸不想落在黑炭头手里…”

本仙目注这一修罗一小兽去得远了,这才颇有窘色去瞧岳珂,这厮嘴角正挑了一抹兴味的笑意:“听说青儿往后要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咳…咳…”

“听说还要被幽冥地府的女鬼缠住…最好别再回来?”

本仙弯腰剧咳…

他上前两步,似有担忧之色:“青儿,你这是病了?咳嗽的这样厉害?”不及我回答,他又道:“瞧你病得这样厉害,看来幽冥地府是去不成了,还是回思篁殿好好歇息吧?”

这厮分明戏弄于我——他向来不是器量宽洪之辈,若此时本仙再不服个软,保不齐他真丢下我独自前往幽冥界。于是硬生生扯出笑意来,咳嗽立止,谄媚的拉了他的袖子:“三郎大约是听岔了吧?也不知哪个饶舌之辈,离间你我?"揎拳捋袖,拿出拼命的架势。

他往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要同我划清界限的模样,本仙大急,紧揽了他的右臂,死不肯放手,耍赖道:“你若不带我去,休想我放开你…”

有修罗男儿陆续从身旁经过,不免惊诧:“莫非我眼花了?竟瞧见男子当街搂抱…”

“兄台不曾瞧错,被紧抱着的正是此次驸马的大热门,名唤岳珂的小子…”想来此修罗定然与岳珂不熟。

本仙脸皮向来深厚无敌,且此刻幻化作修罗男儿面目,无人识得,也不怕丢脸,只一径抱了他的右臂耍赖:“你若再不答应了我,等断袖之名满城皆知,我瞧你有何面目前去参加大比?”

他面上现出左右为难的神色来“青儿莫非不想让我参加大比?”又踌躇道:“可是我已经准备充分,想夺得驸马一职呢…”

本仙心中泛起蜜样滋味,私心揣度他这为难之色未免虚伪了些,分明是决定要参加的模样,偏要戏弄于我。但想到自己也已报名参加,不由窃喜…最终的驸马人选还得经过本仙这关,于是大方拍胸膛:“你这番想法可错了。想我修罗族男儿,各个能争善斗,寻常大比不过小菜耳,岂能输于你这条傻龙…”

他倒不恼,扬眉一笑,桀骜之气尽显:“天界皇子与修罗驸马比起来,还是这驸马一职逍遥许多,就为了这逍遥二字,本殿也要尽力拼得一拼,拿下这驸马之位…胜负尚在未知。”

…感情您拼命拿下这驸马之位,非是为着本仙哪?!

 红尘缄口

由远而及,忘川河边,孤棹横渡,恶灵索命,我与岳珂皆敛了全身仙气,与怨鬼并行。

我身侧一妙龄女子伸着二尺长舌,冲本仙凄怨一笑,本仙几乎吓的魂不附体,一个哆嗦便扑上前去,紧抱了岳珂的脖子,生生成就了个投怀送抱的姿势。好在从黄泉路往地府而去的皆是无依无着之魂,不用多久便可忘却所有记忆,本仙倒不怕丢脸,且厚着脸皮依偎有他怀中。

岳珂这厮显然享受非凡,先有我不住哀求,却才被告之,此次大比雄力虽也参战,但也负责防卫事务,因着报名人数众多,趁着大比之初等待的这段空档之时,倒可以前往幽冥界一趟。后又有本仙投怀送抱,此刻他半眯着眼紧搂了本仙的老腰,做出风流倜傥的笑意来,朝那女鬼灿然一笑。

那女鬼也不知生前是否为了某个负心薄幸的男子而投缳自缢,约略是心中对端正些的男子皆有了戒惧之心,畏之如蝎,“吱”的一声,竟然发出一声非人类的惨叫,藏到了一名无头鬼身后。

我在岳珂怀中笑得前仰后合,恐惧之心稍减,心中猜测这只吊死女鬼生前乃是只耗子精不成?叫声与老鼠何苦相似也。

自谓这猜测十分靠谱,正欲将这发现告知岳珂,他却敲了敲本仙的头:“该渡河了。”

窄窄小舟,握棹的艄公眉须皆长,似千年万年在忘川河上一般,见多了痴鬼怨魂。一声呼喝,岳珂紧搂了我,足尖一点,便立定在了船头。岸上众鬼乱纷纷使尽法宝,挤上船去,明明船小棹短,居然也挤了十几二十只怨鬼,却只团团挤在船尾。本仙再定睛细瞧,岳珂这厮不知何时显了周身仙气,众鬼惧之,虽肯与我们同船,却不敢挤在一处。

艄公显是所经风浪甚巨,木如石雕,并无一丝惊奇之色,棹弄波影,小舟缓移,紧扒船舷又不曾挤上船尾的众鬼通通掉下水去,惨叫连连。我在岳珂怀中胆战心惊,低头去瞧,众鬼已被这泛着血黄色的波浪吞没,河中翻滚着面目狰狞的水鬼,徒然伸臂向着船舷抓来,其情凄苦,其景骇人,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更紧的搂住了岳珂的颈子,生怕下一刻被河中水鬼拉下去,也沉作河底冤魂。

岳珂轻拍我后背,难得极尽温柔:“青儿别怕,这些水鬼瞧着十分可怖,只要不掉进忘川河里,便是无碍的。”

我胆战心惊瞧了一回艄公,见他已是风烛残年,撑着这一船水鬼,忘川河上腥风血浪,生恐他力有不逮,被一众水鬼掀翻了小舟,于是摇了摇头:“你并不是艄公,你的话也作不得准…我瞧着艄公爷爷年纪大了点,行船吃力,不若你替他撑几棹?”

本仙活了一万多年,总算委婉和气了一把,生怕惹得这艄公生气。

不想那艄公闻言,木石一样的脸上倒带了丝笑意出来:“小姑娘第一次坐船?”

凡间的船,本仙也坐过,就算船翻了,不过一身水罢了。本仙陪着小心道:“忘川河上的船,倒是初次坐…”

不光艄公乐了,便是岳珂,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本仙心中恐惧,当下悄悄伸出手去,在这厮腰间使力掐了一把,听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平怨。

教你取笑本仙!

艄公边撑船边微笑:“凡间的魂魄,一辈子也只有机会坐一回老夫撑的船,有的怕是一次机会也无。”

本仙连连点头附和——若知道去冥界要坐这小船,过这可怕的忘川河,本仙打死都不会来。不过是好奇当初送往修罗城中的泉客珠的来历,更因着离光双目健在,说起来凌昌太子挨了我一剑,却着实有些冤,如今他落魄,难免生出几分愧意来,前来探望一番。如今却教这忘川河底的水鬼吓得退意萌生。

老艄公见我傻不愣瞪,只一味点头附和,又淡淡一笑,苍颜如松:“老夫在这忘川河上撑船约有三四十万年,至今尚无一例翻船之事。”

本仙随口赞道:“好本事!好本事!”赞完方才品过味来,几乎狂喜!

天上地下,譬如那天庭的昴日星官,凡间皇宫的值守太监,也难免打个盹出会小差,不能确保几十万年如一日,不出职业事故,唯独忘川河上这位老人家,可谓几十万年无安全事故第一仙,坐他撑的船,应是再安全不过。我这般小心翼翼,倒真有些瞧他不起。

本仙放心大胆从岳珂怀中爬下来,与他并肩立在船头,腥风扑面,那老艄公边撑船边赞道:“好俊俏的一对小两口,老夫撑船几十万年,从来只见怨鬼号哭,不曾瞧见过仙侣成双,你二人今日可是私奔到此?定然是整个仙界容不下,方才往六道轮回之处跑。”

饶是我淡定,也不由在船头打了个趔趄,差点掉下河去,慌得岳珂伸臂又将我揽进了怀中:“你且在我怀中老老实实呆着,别掉下船去。”

艄公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笑意,难得他也能将一脸的木石褶子笑出下慈蔼的影子来,真正难得!

船到河心,腥风渐剧,船身微斜,只听得扑通扑通,被风刮下去好几只鬼,一阵哭爹喊娘,我在岳珂怀中亦是东倒西歪了一回,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里,方才明白:这老艄公诚不欺我!他说不曾翻船定然便是不曾翻船,只是掉下去的冤魂做了水鬼,这却不是他的责任了。

好在很快到了岸边,与老艄公道别之后,岳珂便牵着我踏上了忘川河的彼岸。幽冥地府天色半阴半暗,浑沌不清,地底潮湿荒芜,寸草不生,本仙与这条傻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笑道:“昆仑神镜?”

这情形确然有几分昆仑神镜内里的光景。他如今三魂俱全,再不是镜中那抹孤魂,我们牵手驻立,见得接引小鬼前来引领亡魂,见得我二人,倒颇为有礼:“不知两位仙上来此,可有要事?若无要事,还请在此趁船回转吧?”

我的本意便是与岳珂偷偷潜进幽冥地府,去寻关押凌昌之处,若遇阻碍,打回去便是。岂料这条傻龙竟然堂皇道:“本殿要见仁圣大帝,有劳带路。”

那小鬼丑陋的面上现出为难之色:“小的乃是北阴酆都大帝辖下一名小小的接引小鬼,天齐仁圣大帝岂是小的能见到的?不若两位随小的回酆都城,再行设法?”

岳珂牵了我的手,随这接引小鬼及一众怨鬼而行,途中天色总不曾变,地面湿滑不堪,总算近得酆都城门,但见酆都城门高耸,石青色城门之上大书“酆都城”三字,走得近些,借微暗天光去瞧,那三个大字色泽仿佛血锈一般,透着渗人的寒意,总教本仙想起些魔窟之类的典故来,暗中怀疑可是走错了地方?

那黑漆漆的沉重大门吱呀一声大开,冷风阴飒,鬼魂失形,倒并未有变异之色,本仙依旧循例紧抱了岳珂一条胳膊,被他半搂半抱,拖进城去。

那小鬼接引一众鬼魂告辞离去,徒留我二人立在阴司街,探头探脑,仿佛初临凡世一般。

幽冥地府在凡间,便是个传说,凡人提起来,总还是免不了害怕。本仙从前自忖修为,又知此处极重礼法,倒不曾生出恐怖之心来。不想一路走来,几乎给吓得去了半条老命,岂知这城内阴司街瞧来倒是极为热闹。来往鬼魂皆挑着冥灯而行,小商铺与货物琳琅满目,街市繁华不亚于凡间市镇。

我与岳珂携手沿阴司街缓缓而行,但见街市之间飘荡行走的鬼魂皆殊无戾气,度岁安然,又拿起街面之上的货物来细瞧,原来鬼魂所贩售者,皆是形似却非真物,相较凡间事物,比如应季蔬果,却是既轻且无味。来往鬼魂倒买了喜滋滋提回家,全然居家度日的模样。这热闹喧哗的街面,生生让本仙瞧出了凄凉之意。

只是阴司衙门守门的阴兵眼神忒不好使了些,除了接引小鬼与冤魂,竟瞧不出岳珂通身缭绕的仙气,死活不肯放我二人进衙。反倒苦口婆心劝导:“两位小仙可知,等闲人不得进入幽冥地府,还请上仙早早回转,免得小鬼为难…”

岳珂携了本仙,在阴司街口远远瞧着阴司衙门口那两名阴兵,突的一笑:“青儿你可知,凡间出了命案,要去哪里申冤?”

我渐懂况味,连连摆手:“要本仙装死,那是万万不能!”

这厮主意倒不错,出了命案自然得寻衙门。但此地仙人除了我便是他,满街口飘荡的皆是魂魄,命案命案,这些魂魄连命也无,又哪来的案?瞧他这眼神灼灼,分明打的是本仙的主意。

他朝我灿然一笑:“青儿你瞧——”鼓起腮子来,使力朝着阴司街吹了一口仙气,但见街上摆的货物与来往行走的魂魄皆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哗啦啦被吹得远了。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本仙虽想到幽冥地府来观光,但确实不曾揣着胡闹的心思,被他一口仙气,将阴司街一条繁华喧闹的街市给吹得空无一魂,宛若被河水冲过的河道,连点鱼虾泥沙也不曾留下。

幽冥地府半昧的天空之中响起一声怒喝:“何方小妖,胆敢擅闯幽冥地府?”

仁圣大帝,您老人家来晚了…

空恨岁晚

我紧握了这条闯祸龙的手,抬头去瞧幽冥界半昧的天空,但见空中极速垂下来两条金色的绳子,我二人挣扎不及,已被捆个正着,仿佛天空之上扯开了巨大的帷幕,也不知被提溜到了哪里,眼前一亮,柔光乍现,已身处一处极为宏洪的大殿内。

大殿宝座空无一人,那捆我二人的绳子却自动松开,头顶传来方才那诧异的男声:“咦,原来是两个小娃娃。你二人贸然闯进幽冥地府,却是为何?”

我捅捅岳珂的胳膊:“这到底是仁圣大帝,还是酆都大帝?”此地乃是酆都城,依着本仙所想,县官不如现管,索性找酆都大帝还来得妥当一些。

岳珂双目放光:“你且别急。不管是哪一位,有人搭理总比站大街上没人搭理来得强。”

此言甚是有理。

他煞有介事整装肃容:“大帝明鉴,小子乃是天帝的长子。”

那头顶的男声也不知来自何处,似乎是将他细细瞧了一回:“哦,原来这便是新任的天界太子了。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幽冥地府,有何贵干?”

岳珂与我皆被这话钉在了原地…新任的天界太子…这却是几时的事?

我有心问个明白,又恐这什么大帝脾气不好,万一恼了倒将我二人丢出幽冥地府去,连忙摇了摇岳珂的手,只感觉他拳手捏得死紧,被我这一摇,似乎清醒了不少,勉强扯出个笑意:“本殿前来,是想瞧瞧二弟与天后娘娘,可否请大帝行个方便?”

那男人略一沉吟,叹息道:“天理昭彰,这却是天后与二殿自作孽,太子殿下若真要见,也无不可。只是这小丫头却是何人?真身居然是只小鸾鸟。”

本仙心中一紧,生怕这大帝念着修罗界与天族之怨,将我从幽冥地界丢出去,岳珂却紧握了我的手,嘻嘻一笑:“大帝有大神通,又岂会瞧不出这小丫头是谁?”

这大帝似乎对岳珂这番话极是受用,居然朗朗大笑:“等得本尊唤个判官前来带你二人前去。——真瞧不出燮焚这粗莽的汉子居然也能生出这般娇嫩的女儿。”原来却与爹爹是旧识。

本仙实在按捺不住,回道:“修罗爹爹那是豪爽,却非粗莽,大帝所言错矣。”

出乎本仙所料,这大帝竟然不曾气恼,又一阵爽朗大笑:“小姑娘倒维护爹爹的紧呐。”

殿门轻响,进来一名通身漆黑的判官,浓虬绿髯,眼如铜铃,说话倒份外和气:“两位请随小仙前来。”

出来之时,回首去望,那大殿虽有柔光,却不见人影,也不知那位大帝藏在何处。

那判官引了我二人前往南赡部洲的阿鼻大城,半个时辰已达。但见那八热地狱与八寒地狱,不免胆战心惊。那八热地狱以火灼为刑,不过飞掠而过,已教我瞧见用烧红的铁绳铁网所捆扎魂魄,更有渴饮铁水者,惨叫声震人耳目,那判官却似浑然未见。再行许久,却是寒雪皑皑,冰山酷野,裸体其上,众鬼冻号相继。本仙实难相信凌昌太子那般妖娆身姿,却被强逼在此受寒。只是眼瞧那判官飞掠不停,不知为何,竟然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既然离光并未丧命失瞳,我却刺了他一剑,说起来,总是我心中有愧。

堪堪过得约莫一个时辰,仿佛又回到了忘川河边一般,四周荒芜潮湿,却再不见众鬼惨嗥,反倒凄风细雨。那判官为难的立定在这荒芜之地:“两位有所不知,天后与凌昌殿下所拘者不在一处,但时间有限,小仙以为,可否分作两路探望?”

岳珂似颇为担心,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死活不肯容我前去探望凌昌的架势:“…青儿,我原想着要前去瞧瞧天后娘娘…但凌昌你不见也罢。不如就在此地等我回来?”

我摇摇头:“上次平白刺了他一剑,总是我太过暴怒。再说我修为高过他几万年,总是不怕的。”

那判官如释重负:“天后与二殿下修为皆被封印,与寻常凡人百姓无异,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眼前金光闪过,已失了岳珂的踪影,耳边传来判官的叮嘱:“姑娘一直朝前,就能瞧见二殿下。”注目去瞧,眼前景致已变,竟然是漭无边际的海边悬崖,咸腥海风吹来,天空依旧蒙昧暗沉,欲雨非雨,四周不见海鸟低咽,空旷低沉的令人心悸。我化出原身来,向前飞去。那判官既然说一直朝前,定然所言非虚。

就在本仙几乎快要放弃之时,碧黑海面之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小点,越近越瞧着像小岛,再飞得近些,才发现,不过是一处凸起来的礁石,高出海面不过一臂,波涛时侵,那礁石之上正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此刻仰目来瞧,眉眼清晰,正是凌昌。

我何曾瞧见过他这般仰视的目光?

九重天上万众瞩目的太子,几时又需要仰着头去瞧旁的人?

我在他头顶盘旋,难得瞧见他目光呆滞,喃喃道:“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竟然瞧见了小呆鸟的原身…果然此地洪荒无涯。”又听得他哈哈大笑:“是处绝佳妙地。”

本仙化出人身来,稳稳落在这仅容二人的礁石之上,低低道:“太子殿下…”

他似大梦初醒,大大朝前跨出一步,差点将本仙撞进海里去,却又被一双冰凉的双手攥住了双臂:“果然是小呆鸟…果然是小呆鸟…”蓬乱的发下,双目灼烫,几乎要将本仙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我这才发现,他这冰凉的双手皆戴着镣铐,也不知是用何铸就,呈墨黑之色,离得近些也觉寒气迫人。再低头去瞧,不止双手,连双脚也是。

“殿下…”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却兀自兴高彩烈:“小呆鸟,我倒从不知你这般有心,是瞧着我在此孤独,特来陪陪我么?此处除了我,全是死物,连只飞鸟游鱼也无,真正无趣。”

这笑容生生灼痛了我。不说从前,单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与他之间兵戈相向,一剑几乎刺死了他,他竟然也不记恨,或者,是经了大劫,忘了此事?

我小心翼翼提醒:“殿下…小仙曾刺过你一剑…不知伤口可好些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前胸,另一只手仍旧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略带了些失望之色:“本殿倒盼着它疼个上万年,可是不巧得很,它恢复的也太快了些,现在除了一个疤之外,连点痛意也察觉不到。”

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试着向后退去,却被他猛然又拉了回来,听得他急切的道:“小呆鸟,我知道你能前来,定然不容易,不如你现在再刺我一刀,来来来,再在我胸口刺一刀。”

——本仙是真的怕了,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仙,都不会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他定然是从云端跌落泥泞,受不了这种挫折,失常了。

听说凡间对付神智失常的人,你只要顺着他的话意去迎合他,多半效果不错。于是我忍着后背的寒意,柔声道:“殿下,要是小仙再刺你一剑,疼起来可如何是好?此地荒凉,又无医仙之类,听说殿下法术被封印,哪里抵挡得住?”

见他收敛了笑意,紧盯着我,本仙心内打突,小心翼翼陪笑道:“再说,再说小仙刺那一剑,只是心中气愤,决非成心与殿下有仇,欲置殿下于死地。现在小仙也知道了,那盒内盛着的泉客珠,非是离光双目所制,这才心有歉意,前来向殿下道歉…殿下可否原谅了小仙?”

他身上虽然穿着旧时罗衫,但早已湿淋淋贴在身上,形销骨立,镣铐加身,狼狈万分。一个仙法全被封印的神仙被拴在这礁石之上,其实与凡人无异。

许是被我目中悲悯神色刺痛,他忽尔醒悟一般,面现尴尬懊恼之色,松手放开了本仙,无精打彩一屁股坐在了礁石之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身上带着避水珠,那海浪打过来,连我的半片衣角都不曾湿,反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他浑如泥塑石雕,了无生气,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

我也小心坐了下来,涛声不息,他的呼吸近在耳畔,终究难掩好奇:“太子殿下,当初那一对泉客珠,真是你送的?既然不是离光的双目,又是哪个的?”

他朝我一翻眼,仿佛是过去那傲慢的凌昌太子又回来了:“自然是离光的,不是离光还能是哪个?”

概因如今他仙术全失,本仙也不是软柿子,见他这会趋于正常,咯的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离光一双蓝瞳好好长在脸上,事到如今还拿此事来唬我。现如今他就寄居在修罗城,我日日瞧得见。”

他这才又朝我多瞧了两眼,懒洋洋朝后一跌,仿佛初见的激动皆是本仙的幻觉。半边身子浸在海水里,却似要睡去一般,吐字模模糊糊:“不过是同娑试炼的小玩意,我哪知道那双泉客珠是谁的眸子,当时死了那么多的鲛人。”

这总不是个好的话题,眼前仿佛腥风血雨,又回到了那场征战。但同娑能拿鲛人双瞳来试炼做泉客珠,委实出乎我的意料。这懒洋洋的似要睡去的凌昌倒教我失了过去的戒备之心,推了推他:“殿下,送泉客珠这主意总不会是你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