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手遮住那人的下半张脸,又示意孟劲松帮忙挡住那人额头:“眉毛也遮上,光看眼梢,细细长长的,是不是有点像辛辞?”

辛辞万万没想到自己能中这彩,气急败坏:“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又瞪视那人双眼,矢口否认:“一点都不像。”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紧张什么,就算跟你长一样,我也不会怀疑你,你的不在场证明很扎实。”

又问孟劲松:“电子版都发出去了?”

“发了,晚点我预计往各路好朋友那也发一份,人多力量大,要是顺利,这一两天也就该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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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美盈画了一天,身子有点受不住,早早就睡了。

夜半时分,突然惊醒。

是被噩梦惊醒的,她梦见自己在叭夯寨的那座吊脚楼里,帮着江炼贴神眼,周围很安静,鸟不鸣,风不动,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声响的那种安静。

然后门就响了,嘭嘭嘭,梦里的声音很夸张,像抡杵擂鼓,吊脚楼如同纸糊,被鼓声震得支架欲散,墙壁上簌簌落下积尘来。

她疑心是韦彪坏事,怕江炼被惊扰,又气又急,小跑着去开门,门一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当头砸下。

……

这梦太逼真,连血腥气都如在鼻端,况美盈一颗心猛跳,她在黑暗中坐起来,拿手摁住心窝,不住呼气吸气,耳膜都被心跳鼓得发胀。

屋里只她一个人,今晚江炼住了隔壁,韦彪挪去和他同住了。

况美盈坐了会,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待狂跳的胸口平复了些,才又疲惫地躺了下去。

伸手去拽毯子时,脑子里蓦地闪过一线什么,身子陡然一僵。

她终于知道白天在医务室时的那种怪异感是为了什么了。

白水潇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馨香气,跟任何花香、粉香都不同,医务室药味大,参片又有特殊的苦腥气,两相一冲,更加浅淡,画画时,因为总要询问确认,她几次挨着白水潇很近,才能闻到。

而每次闻到时,心头总会泛起些许茫然,但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这个噩梦提醒她了。

当那具血尸向着她砸下时,她固然是吓得眼前一黑,昏厥过去,连尸体的脸都没看清,但她的嗅觉比起视觉、意识,多撑了几秒。

她记得,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似乎也混有类似的……浅淡甜香。

第25章 【12】

况美盈重又坐起, 拥着毯子把事情想了一回,只觉整个身子都在栗栗发颤。

得把事情告诉江炼。

她摸起手机,才点开江炼的微信对话, 又放下了:凌晨两点,他怎么可能还醒着看消息?更何况, 这两人的手机, 还是她给设的晚十二点后消息免打扰呢, 当时把韦彪给感动的, 直夸她体贴。

客栈不比酒店, 并不设内线电话, 等到明早再讲,又恐会误事、夜长梦多,况美盈思忖几秒,索性开灯下床, 在吊带睡裙外头裹了件薄外套, 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走廊里极其安静, 灯光昏暗, 这一层本该有两个人巡夜的, 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况美盈拿手指轻轻叩门,声音也尽量压着:“韦彪?江炼?”

这声量,里头的人醒着都未必能听到, 更别提是在熟睡了,况美盈有些犹豫, 韦彪和江炼是自己人,惊扰了就惊扰了,但这夜深人静的,声响一大,势必影响别的住客,她家教很好,打心眼里反感做这种没素质的事。

要么,还是回去打手机?没准手机屏一亮一灭的,能把两人给晃醒?

正举棋不定,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格棱声,像是很小的金属环圈落地。

况美盈一怔,循声看去。

这是二楼,一层约莫十几间房,上下的楼梯在中央处,走廊里的人除非走近去瞧,否则是看不到楼梯上的情况的。

那声响传自楼梯口。

像是回应她的目光,有一枚金色的戒指,缓缓地、缓缓地,从楼梯口处滚了出来,势头用尽,孤零零立于地面,像只没瞳仁的眼。

谁掉了戒指,巡夜的人吗?

况美盈预计那人会下来捡,居然没有,那一记格棱的轻响之后,再无声息。

怪了,总不会是凭空出现,难道是那人丢了东西却没发觉?况美盈忍不住朝那头走,几乎快走到楼梯口、离着那戒指还有一步之遥时,她又停下了。

人对危险是有直觉的,多少而已:这深夜的气息里掺杂着某种未知的诡异,仔细听,那看不到的、通往上行楼梯的墙后,似乎有人的轻微呼吸声。

谁在那儿?听到动静为什么不出来瞧她,反而要掩身在墙后呢?

况美盈盯着那道墙的棱线,几乎屏住了呼吸,这异乎寻常的安静反让她心头猛跳,顿了顿,她脚跟抬起,动作极轻地倒退后挪。

不管墙后正在发生什么,她都不想被搅和进去,只盼着没人察觉到她的存在,让她能安全地退回房间。

迟了。

墙后探出一张人脸。

白水潇。

那张脸依然苍白,嘴唇却嫣红,发髻斜堆,有几缕鬓发散下,和之前判若两人:白天见到的白水潇是柔弱的、温情的,让人见之生怜,现在却是刚硬的、生冷的,眸子里充满了攻击,像盘缠着蛇,随时都会吐信。

况美盈脑子里嗡的一声,脚下如同生了根,再拔不动了。

其实光是这张脸,未必能把她吓到,坏就坏在,那通噩梦之后,她思前想后,脑补了太多,而这张脸,也意味了太多。

白水潇从墙后走了出来,垂下的右手间拢了把细长的手术刀,左手松开时,墙后有什么东西,瘫滑倒地。

况美盈直觉,那应该是个人。

她全身发寒,第一反应是要喊,但是嘴巴张开,喉咙里嗬嗬地发不出声音:她老毛病又犯了,受惊过度时,最严重会直接厥倒,其次是失声,死活都喊不出来,江炼曾取笑她说,“气象灾害预警分蓝黄橙红四个级别,美盈嘶声裂肺地尖叫最多算黄警,说明事态还好,她承受得住。”

白水潇眼中掠过一丝轻蔑,似乎对她这反应并不奇怪,手里刀子一转,冲扑上来。

这一扑像打破了某种平衡,况美盈腿上一轻,居然拔得动了,她转身就跑,拼尽浑身的力气冲向江炼和韦彪的房间。

其实,如果只是想造出声响,最好的法子是去砸就近的门,管它是谁住的呢,但况美盈极度惊骇之下,钻了牛角尖,觉得只有江炼和韦彪的住的那间才能救命。

隔着一两米远,她攥起拳头纵扑着砸向房门——喉咙发不了声不要紧,拳砸脚踢,照样能搞出声响来。

拳头就快挨到房门时,腿上忽然一紧,竟是被白水潇一把拽住、生生往后拖开了去,眼见和棕茶色房门只差那么几厘米,况美盈一颗心几乎跌进谷底,但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她迅速回身应对:只觉眼前刀光一闪,想也不想,下意识格起手臂抬挡。

锋利的寒凉从右臂直切到左臂,鲜血瞬间涌出,白水潇皱了皱眉头,正要再次挥刀,触目及处,忽然怔了一下。

况美盈的血很奇怪。

这血涌出伤口,和常人无异,都是鲜红色,但很快的,像煮沸了一样,沿着血肉边缘处翻泡、炸开,像跳跳糖,展开一连串细小的喷跃和崩炸。

人流血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也亏得白水潇这一迟疑,给了况美盈绝地反击的时间,她奋起全身的力气,一脚把白水潇踹翻,转身拼命爬到门边,抡拳就砸。

嘭嘭的砸门声最终帮她突破了失声的封印,她听到自己喉间逸出的几近歇斯底里的尖叫:“韦彪!江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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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下来时,楼梯口左侧的那半截走廊,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廊尽头处,真个如沸如羹,人头攒动间,只能约略看个大概:白水潇挟着况美盈,以背抵墙,不住冷笑,韦彪似是想往前冲,又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只是大声喝骂,江炼也在,虽没韦彪那么激动,但脸色凝重,显见形势不容乐观。

山鬼这头控场的应该是孟劲松,孟千姿听到他扬高的声音:“你以为,这么多人,你能走得了吗?”

白水潇冷笑:“孟千姿都还没发话,山鬼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了?”

孟千姿喃喃了句:“这中气十足的。”

白天不还病娇地爬不起来吗?

外围的柳冠国忙迎上来,尽量言简意赅说明情况。

原来,孟劲松布置的安保,重点放在了外围,楼里因为住的全是山鬼,只每层楼安排了两个守卫。

一二楼的守卫都是被白水潇用迷烟放翻的,二楼的钱柽身子壮,这两天又感冒鼻塞,迷糊间撑着没倒,但四肢乏力,被白水潇扼得行将昏死时,听到楼道里有人声。

他还以为是山户,职责所在,拼命撸抠下婚戒,扔出去想引起同伴注意,哪知道,过来的却是况美盈。

柳冠国示意了一下那头:“亏得况美盈大喊大叫惊动了人,上下都是山户,这还跑得了吗?白水潇狗急跳墙,拿况美盈当人质,逼我们让道呢。”

孟千姿正想说什么,一瞥眼看见了辛辞:也不知道他是几时下来的,正盯着那头目瞪口呆——而即便是瞪着眼,那眼梢也还是细长的。

这眼梢……

她心中一动。

就在这个时候,白水潇厉声喝了句:“别特么废话了,要死一起死!”

那头一阵骚动,夹杂着不无恐慌的嚷声:“你看她那血!怎么是那样的!”

看来是僵持住了,孟千姿示意柳冠国帮她开道。

那些个围观的山户,太过紧张投入,都不知道她来了,经柳冠国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一个拽一个,很快让出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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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点子到了。

白水潇口唇发干,极轻地咽了口唾沫,况美盈被她挟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又折腾了这么久,连挣扎的劲都没了,脖子上一道一道,全是划伤——脸色本就已经煞白如纸,再被道道血气映衬,更显骇人,更何况伤口边缘的血还在以很小的幅度、不住地翻泡喷跃着。

孟千姿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群山鬼会对“血”大惊小怪:她倒没那么诧异,只觉得况美盈可能是得了某种罕见的血液病。

相比之下,她对白水潇更感兴趣。

孟千姿盯着白水潇看了会,忽然笑了:“你说你被神秘人攻击,还装模作样带着我们画了一天的画像,其实那人根本就不存在吧?画像呢?”

最后一句是向着身后说的,很快就有人自后传递了一张过来,孟千姿接过来,张开了看:“我之前还说,这眼梢眉角,跟辛辞挺像……其实是你就地取材,东借一点西挪一点,生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凑了张脸出来,对吧?”

白水潇面无表情,倒是江炼,想起况美盈画完人像后关于他嘴型的调侃。

原来自己也是被借了。

孟千姿将画像团掉:“王朋呢?”

王朋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忽听自己被点到,赶紧往外挤:“我在。”

“我记得你说化装完事之后,要见见白水潇,问问线索——你后来去见她了吗?”

“见了。”

“她见到你的第一眼,是什么反应?”

王朋想了一下:“当时……她吓了一跳,还叫出了声。我以为是我脸上的妆吓人、冒冒失闯进去吓到她了,跟她道了歉。”

孟千姿瞥了眼白水潇,话里有话:“一般人可能是会被吓一跳,但看白小姐这胆色,处变不惊,面对这么多人围截都不慌不乱……”

白水潇抿了抿嘴唇,装着听不懂她话里的讥讽之意。

“你之所以受了惊吓,是因为王朋顶着的是刘盛的脸,而你清楚知道,刘盛已经死了。”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我们只让你画袭击你的人,其它的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莫非……刘盛是你杀的?”

围观诸人一片哗然,孟劲松也变了脸色:白水潇半夜搞出这种挟持的事来,他就知道这女人必然有鬼,但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想透彻。

这哗然很快转作了激愤,有人怒吼了句:“妈的,敢动我们的人,弄死她!”

一时应者云集,“弄死她”、“一命抵一命”、“杀人偿命”之声不绝于耳,韦彪心内焦躁,眼见况美盈流血不止,地上点点滴滴,几乎串连成片,急得双拳攥紧,眼内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看江炼时,江炼只是几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孟千姿抬手下压,示意众人收声,直到走廊里消静无声,这才再次开口。

“最后就是,你拿迷烟放倒了一二楼的守卫,我很好奇,如果不是二楼这人绊住了你,又出了况美盈的意外——你原本是想干什么的?继续上楼,趁着夜深人静,再把三楼的人放翻?你是冲着谁来的?我吗?”

她只觉匪夷所思:“我跟你有仇吗?还是山户哪儿得罪过你?”

白水潇终于有了反应。

她脸上并没有惊惧之色,甚至还透出几分坦然来:“没错,都没错。”

说话间,持刀的手不动,另一只手移至况美盈的头顶,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将她的头发一丛一缕,抓拨到掌心。

孟千姿皱眉,正摸不清她用意,白水潇突然攥紧况美盈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拽,如同杀鸡时反拗鸡头以使得喉管更易过刀,嘴里喃喃了句:“实在没耐性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急闭了眼不忍去看,江炼和韦彪几乎是同时抢出,大吼:“慢着!”

孟千姿还以为他们是情急救人,直到江炼欺近身侧才发觉不对:她注意力全在白水潇身上,盯死了她一再发问时,江炼早不动声色选好了方位,求的就是一击必中,哪还容她有反应的时间?

那一头,韦彪也不是冲着白水潇去的,他的目标是孟劲松,大概是防他救助孟千姿——孟劲松猝不及防,加上身周又全是人,没有腾挪闪避的余地,生生被韦彪撞跌进人群中,韦彪力道极大,下手又快,得手之后趁热打铁,又接连抓带起二人,向着人群撞砸,及至一干人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孟千姿早已白刃加喉,被江炼给圈锁制住了。

孟千姿心头一凉,面上倒还没乱,只低声说了句:“姓江的,你是想死吧?”

这一下情势陡转,孟劲松怒不可遏,冲江炼大吼:“你敢……”

后半句话硬吞回去了,因为江炼手上的匕首明显下压,如果不是孟千姿急往后缩,势必破皮见红。

江炼笑了笑,朝白水潇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这敢不敢,可不是我作主。”

第26章 【13】

白水潇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她松开况美盈的头发, 抵压在她喉上的刀锋也略松了些,吩咐孟劲松:“给我备辆车。”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聚焦白水潇之际,江炼凑向孟千姿耳边。

孟千姿只觉一股温热气息袭至耳际, 心内一阵反感,本能地偏头想躲, 江炼刀锋一抵, 迫得她不能动, 而后借助她长发遮掩, 声如细丝:“孟小姐, 你理解一下, 她是个疯子,真会杀人,我也是迫不得已,先拖点时间。”

孟千姿一声极轻嗤笑。

上次他跟她动手, 就是“迫于形势”, 这次又是“迫不得已”, 老天也是闲的, 专拣他一个人逼迫。

“你看……要么先照办?我想办法中途找个空子, 把美盈救下来,到时候咱们再联手对付她,就方便多了。”

孟千姿连冷笑都懒得了,谁跟你是“咱们”, 这个江炼神一出鬼一出的,他的话, 听了就当风过耳,不过,有一点她是同意的:白水潇身上确实有一股子偏执的癫狂,这样的人,即便被制住,嘴里也套不出东西来,她会冲着你阴笑,却一言不发,生生把你给急死。

所以,与其抓她,倒不如假意纵她顺着她,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就听孟劲松冷冷回了句:“我端山鬼饭碗,不听外人吩咐。千姿还在这呢,要安排我做事,你没那资格。”

白水潇面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江炼抓住这间隙,长话短说:“孟小姐,这么僵着不是办法。我不会真杀你,你可以下令强攻,但那样,美盈就活不成了。”

“刘盛死了,白水潇知道落在你们手上不会有好下场,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们活捉,更加不会开口——你就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付你们、她背后还有没有别人?僵在这里,你永远不会知道。”

走廊里安静极了,只余呼吸声起伏,江炼觉得话已说尽,再多讲也是徒劳。

看来得做最坏打算了。

他看向况美盈:从白水潇手上抢人太难了,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她贴喉一刀,除非美盈拼死配合躲过这一刀,又或者这一刀割在哪里都好,就是别割在她喉管上……

况美盈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开始缓缓上移。

就在这个时候,孟千姿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