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正急,有人推她肩膀,有个听着耳熟的男人声音叫她:“孟小姐!孟小姐?”

孟千姿好奇地回头。

真怪,看身形、肩宽、骨架,是个男人,但他脖子上头架着的,却是个溜光瓷白的肉球,他身周以及半空,都是抖动着小翅膀的薄薄人脸,那些脸她都认识,有孟劲松的、辛辞的、大嬢嬢的、二妈唐玉茹的、甚至白水潇的……

那男人向她说话时,时不时会有人脸嗖一下飞过来,面膜般贴到肉球面上,又嗖一下揭了飞走,第二张人脸又贴上来,于是跟她说话的主角总是在变,上半句是七妈在说,下半句就换成了柳冠国……

现在是沈万古在说:“孟小姐,你没事吧?”

必然是白水潇,又在耍什么手法,以为她会被这种小伎俩给吓住吗?笑话。

孟千姿眉头紧蹙,侧着头打量他腮边,终于让她看出端倪:这张人脸是从下颌处慢慢卷了边,然后揭起飞走的。

开口的又换成了神棍,竖了根手指跟她说:“来,孟小姐,你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你眼睛看我这根手指,我动到哪你看到哪……”

揭了揭了,这张人脸又揭起来了,孟千姿眼疾手快,一手狠狠捏住他的腮帮子,果然,这张脸皮飞不走了,慌张地又挣又窜,孟千姿冷笑:“看你还跑得了么。”

江炼垂下眼,看自己被拽变形了的腮帮子肉,心里默默念叨了句:大爷的。

++++

江炼这一路追过来,可真是费了老劲了。

起先,他以为白水潇是要甩下他们仨、单独驾车逃走,后来发现,这女人精明得很,她嫌车子目标太大,从车上拖下孟千姿之后,造了个车子栽进水塘的假象,然后背着孟千姿进了林子。

倘若接下来就是穿林过岭,也不难寻踪索迹,白水潇的诡诈之处在于,她不断更换路径、还伏了帮手:比如在过山头时使用溜索,过去了就收绳,她是过得快,江炼却只能翻山。

再如过河时有拉拉渡,还利用了一些洞穴通道,深山免不了信号不通,她预先藏好了烟火,信号一上天,就有拖拉机来接,紧接着又换乘,总之是辗转再辗转——也不赖山鬼查不到线索,即便是江炼这样一路紧跟的,也跟丢了好几次,三番两次折回重试,鸡叫三遍时,才最终摸进了这寨子。

进了寨子,更加头大。

老嘎的叭夯寨给他的感觉已经够荒僻了,这寨子尤胜,用“与世隔绝”来形容绝非夸大,更让他讶异的是,这寨子还处于不插电的时代,没电线杆也没线。

住的人也怪,一般来说,山民都是温和淳朴的,但这个寨子,屋里屋外、他窥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凶相:他循着有节律的打敲声翻进一户打银匠的院墙,看到绞银段的那人赤-裸上身,后背上刀疤足有十来道;他看到有个老婆子倚着门框编花带,编腻了,动作娴熟地点上支烟,看烟盒logo,居然还是洋烟;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真空穿红吊带的中年女人,一跛一跛地走路,裙子掀起来,里头的腿一粗一细,细的那根如麻杆,还分外扭曲。

总之,就没个正常寨子的样子,穿衣打扮也各色,每个人都目光冷漠、气场阴森,这让江炼心生警惕,他不敢露行迹,做贼样遮遮掩掩,翻进一家,又一家,心里渐渐不抱希望:过去这么久了,孟千姿够被杀埋八十回了。

但又抱着希望:要杀早杀了,大费周章绑架过来,应该不至于只是为要她的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户院落里看到了白水潇,他并不轻举妄动,待着性子等,等到她跟着一个老太婆出了门,留守的两小姑娘又玩心大,凑在大门口找什么雀儿——他寻机翻进来挨间屋探看,居然找着了。

只是场面诡异,那十来根高低不齐的香柱,使得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甜香,江炼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货,赶紧一一捏了,又脱了外套在屋里一通甩扬,以便这气味快些散开,这才俯身屈膝,去解孟千姿的缚绳。

……

江炼伸手抓住孟千姿的手腕,硬把她的手拽离自己的脸,孟千姿一脸惋惜看半空,喃喃道:“手滑了。”

要命了,看来她是暂时糊涂了,江炼一阵头疼。

这寨子有点蹊跷,江炼直觉不能闹得鸡飞狗跳,能悄无声息进出最好,但怎么带孟千姿走是个问题:他一个人躲过那么多双眼睛已经很吃力了,哪经得住再带上这么一个发癫发傻的……

江炼皱着眉头看孟千姿:她咬着嘴唇,眼睛盯住空中一处,蓦地手出如电,狠狠抓了把空气——身手倒是还挺利索——然后盯着攥紧的空拳头,笑得很是得意,近乎奸诈。

江炼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正在她手掌心拼命挣扎、眼眶里还在扑簌簌落泪,他脑子里飞快转着应对之策,趁着她转身去抓另一处空气时,当机立断,一掌切向她后颈。

孟千姿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

江炼吁了口气,带个不动的,总比带个乱嚷乱动的方便,他抓起地上散绳胡乱揣进怀里,又拿起桌上火柴,重新点着那些高香,这才抱着她出来。

关好门,摁合撬开的锁,力图使一切看起来正常,哪知刚转过墙角,就听大门吱呀一声,有两个半大的女孩一边低头编着麦秸秆一边进来。

第30章 【04】

江炼迅速退回, 可那俩絮絮聊着天,步子竟是往这头来的, 眼看两人就要拐到门口跟他打照面了, 江炼忙抱起孟千姿,又避身到屋子的另一面, 这一面外侧也连着院墙,应该可以翻墙走。

两人对话声几乎就在耳侧。

“进去看看她吗?”

“不用了吧, 白姐姐说, 她难搞得很,普通人,三根高香过午必倒,她都十几根了,没事人一样, 不到天黑,不会有效果的。而且山鬼会‘入癫返’,你可不能被她骗过去了。”

江炼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听你白姐姐的话吧。

哪知这两人还不走。

“你看到她脖子上戴的项链了吗?特别漂亮。”

项链?

江炼纳闷地低头, 看向蜷在自己怀里的孟千姿,她脖子上还真戴了条项链,也确实漂亮,项坠是黄金糙打成的纤细流云,云尖斜勾一块颤颤碧玉, 清透欲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还有手链呢, 手链也好看,像金线在她手腕上闪。”

江炼的目光又落到孟千姿手腕上,哪是像金线,那本就是抽成丝的几缕金线,应该跟项链是配套的,线上错落穿着极细小的翠绿玉石筒珠,阳光一照,莹润生光。

他记得,她是半夜惊醒然后下楼、继而被“劫持”的吧,睡觉的时候,戴这么多首饰干嘛?

“不能拿吧?万一她醒了要,白姐姐就知道了。”

“那戴一戴呢?我都没戴过那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锁响,这手也太快了,江炼心叫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已经被推开,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女那堪比警报器的尖细嗓音响起:“白姐姐!”

++++

江炼的估计没错,这寨子里的人似乎是一伙的,这边叫嚷声起,院外很快脚步杂沓,混着呼喝声——

“怎么啦?出啥事啦?”

“是田芽婆家吗?”

“金珠,你喊啥?”

万幸的是,两姑娘慌慌张张,都往门口跑,反使得这小院里暂时真空,江炼抱起孟千姿,迅速进了旁侧的一间卧房,这儿的房子大多石砌木搭,采光很差,这卧房又像是老婆子住的,一应陈设都陈旧发暗,江炼先把孟千姿推进床底,自己也钻进去躺平,平复了会之后,伸手把垂下的床单理了理,又把床沿下的拖鞋摆正。

外头吵吵嚷嚷,床底下却湿冷安静,江炼努力想去听那些人在说什么,但是声音太嘈杂,又隔了石墙,听不真切,只隐约辨出白水潇也在其中。

又过了一会,人群散去,但有杂沓足音,径直朝卧房过来了,江炼心里打了个突,唯恐是被发现了或将要被发现,又朝里挪了挪。

透过床单下沿,他看到几双女人的脚起落,最前头的那个坐到床沿边,鞋跟和裤管下沿之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这应该是白水潇,迎着她而站的那三个,两个穿少女花鞋,估计是那俩女孩,一个穿肥宽的蓝布鞋,是那田芽婆无疑了。

江炼屏住声息。

就听白水潇问道:“确定门是锁好的?”

有个女孩答:“锁得好好的,香也在烧,单单人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女孩有点害怕,顿了会才道:“不知道……中午去换过一回香,现在太阳都要下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的。”

白水潇又气又急:“会不会是有人来救走的?”

这话应该是问田芽婆的,老太婆答得迟疑:“应该不会吧,你不是说,路上做得挺干净,把他们甩得也干脆,不可能跟来吗?再说了,我刚问了一圈,没人见过生人,我们这儿你晓得的,但凡一个人见到生脸,就会拦下了不让走,全寨都会知道。”

江炼暗暗佩服自己有远见:遮掩形迹是对的,这寨子果然反常。

白水潇耐不住性子了:“那怎么会没了?就这么莫名其妙消失了?”

田芽婆话里带几分畏缩畏惧:“这个孟小姐是不简单,小亮都不敢挨她,我从来只知道有山鬼这号人,但他们有什么本事,靠什么吃饭,一直没打听出来。这山鬼,也算是山神了吧,那女的年纪轻轻,已经是他们的头儿了,她会不会……能遁地啊?”

江炼想笑,他瞥了眼身边的孟千姿:会不会遁地不知道,躺地上倒是真的。

白水潇恼火得很:“你胡说什么!”

虽是呵斥,但语音不定,显然心里也没个准,田芽婆忽然慌起来:“白丫头,她逃出去了,会带人来报复吧?她们人多,手段也多,我们是不是……先得躲躲啊?”

白水潇没搭腔,过了会喃喃有声:“不对,她要真能遁地,早遁了,还是有人救她,也许那人身手好,进了寨却没被人发现。”

江炼喉结轻轻滚了下:这种仓促布置,蒙混不了多久,最怕对方冷静思考。

“中午之前人还在,我虽然没守着那间屋,但我一直在院子里,有人进来我不可能不知道。我跟你只离开了一会,如果救人,只能是那空隙,但我留了金珠银珠在……”

说到这儿,蓦地声音扬高:“你们两个,是不是偷跑出去玩了?”

也不知是金珠还是银珠答腔:“没有,我们就出去了一小会,抽秸秆编雀儿玩,但我们一直瞧着大门,没人出来……”

床沿一轻,是白水潇猛然起身,然后就是啪一记响亮耳光:“废物,瞧着大门有什么用,人家不会翻墙走吗?”

女孩小声抽着鼻子,不敢放声哭。

田芽婆急得跺脚:“赶紧走吧,还管这些有的没的,金珠银珠也得走,山鬼那是惹得起的么,你还杀了他们的人……”

白水潇听不进去,还在喃喃自语:“不对,外头人来人往,孟千姿即便没晕,也必然脚酸腿软,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绝对走不远!”

她的声音激动起来:“没准在附近哪家屋里藏着,田芽婆,你去外头嚷一圈,让他们看看院里屋里,什么灶房、仓房、橱柜、床底……”

听到“床底”这两个字,江炼头皮发炸,这白水潇,脑子确实转得快,她现在是“灯下黑”,周边都怀疑上了,还没疑心到自家床底,但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

就听也不知是哪个珠卖乖,脆生生说了句:“床底吗?我们这床底宽宽大大的,也好藏人。”

边说边手掌撑了地。

江炼隔了床单布,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形折下腰,下一秒就要探头下来,弦紧绷到极致,反而松了:横竖是要露馅了,输人不输阵,要不要侧个身、支个颐,含笑跟她打个招呼?至少姿态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摇铃声,这声音起先单薄,但迅速壮大:陆续有别的摇铃声汇入,还夹杂了“砰”的一声锣响,嗡声四荡,良久不绝。

那瘦小身形一僵,噌地站回去了,而田芽婆如同被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糟了!山鬼撵上门了,再磨叽,可就走不了了!”

++++

江炼直觉“山鬼撵上门”这事不可能,孟劲松那帮人再能干,也没法精准到这份上,但他乐得有这一杠子事发生,至少打散了几秒钟前的危机,给了他转圜的时间——一干人的焦点果然就从“床底”移开了,白水潇有些疑惑:“怎么可能来这么快,别瞎慌,先看看情况再说。”

几个人边说边往外走,很快没了声息,机不可失,江炼飞快地钻出来,小院里空荡荡的,大门半开,他先掩身门后看了看外头的小道,又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及处,心中一喜。

这寨子错落分布在一条斜岭上,但跟别的任何寨子都不同,周围有一人高的石垒围墙,能看得出是不同年头逐渐往上加砌的,越往底下的石块越陈旧,也不知道是在防什么,要说是防野兽的,山里的其它寨子也有这忧患啊,也没见人家高筑墙。

寨门自然开在最低处,田芽婆这间屋地势偏高,所以墙头看出去视野挺阔,他看到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往寨门去的,而寨门那儿,业已挤了一堆——不敢说全寨的人都涌去了那儿,但至少说明,这寨子现在前头拥堵、后方空虚,再加上日头西坠,离天黑只一步之遥……

天赐良机,要逃跑,就是这时候了!如果来的真是山鬼,两相汇合自然是好,但万一不是呢?还是先确保脱险再说。

江炼没丝毫迟疑,又奔回屋里,从床底起出了孟千姿,她依然昏得无知无觉,江炼将她背上,又拿绳子扎了一圈以免她滑落,心内遗憾着没人给他直播:要是能录个视频,等她醒了,看到他这么尽心尽力营救,一个感动,尽释前嫌,两人友情可期,到时候再朝她开口借蜃珠,那就水到渠成了。

他翻出院墙,靠着之前在寨子里摸查时记住的方位,朝着后山且避且走,所幸沿途还算顺畅,撤到一半时回望,果然不像是山鬼打上门来,拥在寨门处的人已经陆续往回走了,大多步态悠闲。

时间不多了,江炼心内着急,也顾不上再小心遮掩,发足就跑,经过一户门口时,忽然听到门里有人大吼:“你是哪个!”

江炼猝不及防,下意识止步回头。

就见门里飞快爬出一个干瘦的男人来,他没双腿,应该是截了肢了,只靠两手撑爬移动身体,上身赤-裸,肋骨条条道道,包覆着一层黝黑干皮,看上去煞是吓人,他先前喝问,心内尚不确定,待到看清江炼的脸,知道是生人,脸色刹那间悍戾可怕,伸手自腰后抽出一把小手斧来,向着两人就砸将过来。

这什么德性,不由分说就行凶吗?好在投掷的准头一般,江炼侧身避过,没想到那男人凶悍非常,居然向着江炼直冲过来,他身量比常人少了半截,手臂强悍有力,左右摆动,真个车轮样迅疾——这场景太过诡异,江炼不觉怔了一下,只这片刻间隙,那男人已经嘶吼着直扑过来,看情势,是要抱他的腿。

江炼犹豫了一下,向残疾人动手,有点过意不去,但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飞起一脚,将那人踹了个轱辘,还想看他有没有受伤,就见不远处一户门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来,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个腿上有病、穿红色吊带的中年女人。

和那男人一样,她的神情也是一秒暴戾,居然拖了柄铁锨出来,一瘸一拐地往这跑。

这是都疯了吗?江炼心头发瘆,又念及反正已经暴露了,拼的就是个速度了。

于是转身向着寨后狂奔。

那男人翻身起来,两手攥拳,狂暴地朝地上捶砸了两下,然后迅速爬到门边,拽住一根垂绳,拼命摇撼起来。

原来门楣之上,悬了个生锈的老铜铃,铃舌上绑了垂绳,他这么不住拽撼,叮当的铃声顿时响起,很快,附近有两三处回应,都是没去看热闹、留守在家的人听见了帮着示警,再远些,又有一两处加入,这音流很快流到了那些三五成群、步态悠闲的寨民面前。

高处俯视,屋寨如画,画幅上的众人,乍听到声音,有极短的僵硬停滞,像影片的定格。

再然后,只刹那间,各处的人就动起来了,如潮如涌,如疯似狂,都向着声源处狂奔而来。

第31章 【05】

江炼只觉声浪都撵在背后, 哪敢有片刻耽误,跑得越发快了。

速度可算他一大强项, 不然昨天晚上, 也不可能追得上白水潇,再加上本来就已经接近后山, 占了先机——他马不停蹄,也顾不上仔细辨向, 有道就上、有涧就跨、上山下坡、过岭过河, 最终气力不继停下时,已然暮色四合,而林子里就更显昏暗——那个寨子、那些奇怪的人还有那些迫人神经的声浪,早不知甩哪去了。

到这个时候,江炼才觉得孟千姿重得要命:别看人的体重在那, 但背个昏睡的或者醉酒的,远比背个清醒的要重,死人就更重了,要不然, 也不会有“死沉”这说法。

江炼解开绳子,将孟千姿放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日夜奔波,粒米没进, 紧张时不觉得,一旦松懈, 真是站都站不起来,腿肚子都在发颤,他喘着粗气,又吸了吸鼻子,缓过来之后,看了眼身侧的孟千姿,喃喃了句:“你倒安逸。”

不远处传来哗啦水声,是条山间小涧,江炼拖着步子过去蹲下,借着微弱的天光查看:涧水清澈,流动不停,是活水;半浸在水里的石块壁上有青苔,能长常见植物,基本无毒。

他掬起一捧激了激脸,又喝了两口,抹了下嘴,对着夜色犯起愁来。

他确信自己是迷路了。

事实上,一夜追踪,他早已经被白水潇的“辗转再辗转”搅得昏头转向,再加上刚才那一通奔逃,彻底迷失,大晚上的,困在莽莽深山可绝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这儿比他进入湘西以来、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更深更偏,只这喝几口水的功夫,已经隐约听到不止一次的动物吼叫声,似狼似虎,又非狼非虎,因着未知,更让人心头发憷。

江炼走回孟千姿身边,拿手推了推她肩膀,不见醒,即便白水潇烧的那香厉害,这一路颠簸发散,也该缓回几成了,如果还是神志不清,那就麻烦了,越拖越坏事,他得连夜想办法,把她送出去求医才好。

他把孟千姿抱到涧水边,伸手舀了点水往她脸上洒,这招是跟干爷学的,干爷说山间的溪涧水最是透心凉,早年醉酒或者犯困,都靠这水解。

孟千姿眉心皱了皱,没醒。

有反应就好,江炼决定试个更狠的,他把她的脸朝下摁进水里,然后松手,心内默念时间,预备着及时把她捞起来。

好在,她很快有动静了,先是肩膀微抽,然后两手蜷抓,再接着呛了水,大声咳嗽,江炼迟疑了一下,还是帮她拍了拍背,问她:“你没事吧?”

孟千姿一边咳嗽着一边摇头,似是嫌清醒得不够,还自己把整个头都浸进了水里,如此水上水下折腾了几回,才颓然坐定,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同时,有气无力地,朝江炼勾了勾食指。

江炼担心她在白水潇那落回什么后遗症,凑近了去看她面色:“你怎么样……”

话才一半,忽然注意到她脸颊微鼓,江炼心内一动,侧头就躲,到底慢了半分,孟千姿一口水直吐出来,从他右脸颊拂冲过去,直打耳际,然后势头用尽,一股脑儿挂进脖颈,又分作几溜,或从他后背溜至腰际,或从他肩前流过胸口、到腹心,那叫一个冰凉酸爽。

他伸出手,把右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给抹了,然后抬起头来。

此际月明,水边晃晃,潋滟如昼,孟千姿侧了头斜睨他,唇边慢慢绽开一抹妖冶的笑,她眉目本就明艳,皮肤经水一浸,尤为剔透,唇形极分明,唇角边还挂了将颤欲坠的一滴。

江炼怔了一下,头一次觉得,“山鬼”这词,还真适合她,整个一暗夜出没的山间女魅,极具诱惑,但也危险,真是古代那些老实书生的绮梦噩梦。

她伸出手指,慢条斯理抹掉唇角挂的那滴,说:“吐歪了。”

江炼笑了又笑,为了友谊。

他借这笑卸了大半恶气,剩下一小半不吐不快:“孟小姐,我要是自私怕事,完全可以不来救你……我忙到头来,挨你一口水,是不是有点冤啊?”

孟千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只能来救我,别忘了,是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绑的我,你不来,就坐实了是白水潇的同伙、山鬼的公敌。我一天没消息,你就一天不得安生,只有我好端端地回去,而且是你救回去的,你才好洗脱嫌疑……别把自己标榜得多义气,谁都不是傻子。”

江炼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得承认,他确实有这心思,但昨晚情急之下去追车时,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随便了,她爱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吧,反正这解读也没错。

江炼摊了下手,以示:你厉害,你全对,我无话可说。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你已经恢复了?没关系吧?你之前表现得……挺奇怪的。”

之前?

孟千姿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