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冠国应了一声往外走,到门边时,孟劲松又吩咐他:“把门带上。”

柳冠国赶紧拽门,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想着:孟助理这是要给那头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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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得打电话了。

这么大的事,拖瞒了这一日夜,孟劲松已经觉得心力交瘁,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他习惯听差办事,对自己拿主意这种事,既生疏又抗拒——万一主意拿错了呢?他这助理的身子骨承重有限,对某些后果,承受不住。

论理,电话该拨给大姑婆高荆鸿,但前两天跟千姿聊天,听她话里话外那意思,大姑婆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孟劲松犹豫了一下,拨了二姑婆唐玉茹的。

唐玉茹,亦即孟千姿的二妈,现年六十六岁,长年在泰山伴山。

这位二姑婆,跟高荆鸿是两个极端,她少年时赶上各种大运动,艰苦朴素的思想深植于心,很看不惯莺莺燕燕胭脂水粉那一套,还曾嫌弃自己的名字太“地主家小姐”,改了个名叫“唐卫红”,叫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那年月改名叫卫红卫国的也太多了,人群里嚷嚷一声,得有十几个应声的,实在不方便,才又改了回来。

而今该是享福的年纪,却闲不住,一般人闲不住,会养花弄鸟、写字画画,唐玉茹不,她过不来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日子,她要劳动,还要用劳动创造价值!

她隔两天就往泰山上爬一趟,在上头支起鏊子、烙山东煎饼,卖给游客卷大葱;也会背上黄瓜或者西红柿,浸在山溪水里泡得凉沁沁的,有偿供过往游人解渴——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百八十块,微信或者支付宝入账一打开,长长的一串三块五块。

高荆鸿曾轻描淡写地说起过她:“老二就喜欢捧着金饭碗要饭,随她去吧。”

不过孟劲松觉得,这位二姑婆活得劲儿劲的,特蓬勃。

这两位姑婆,互相间没大矛盾,但因着观念不同,难免有小龃龉,孟千姿小时候,几位姑婆身边都待过:在高荆鸿那,是着洋装穿纱裙脚蹬蝴蝶结牛皮鞋的小公主,到了唐玉茹那,就被推子推平了头发,穿围嘴戴护袖,满山野跌爬滚打,高荆鸿去探看时,险些气晕了,不好对唐玉茹发火,就冲孟千姿来气:“你看看你,都长成驴粪蛋了。”

这使得孟千姿一度对驴粪蛋非常好奇,还言之凿凿跟小伙伴说,她知道有个女孩长得跟她特别像,叫吕凤丹。

……

唐玉茹听完了孟劲松的话,一言不发,听筒里,只余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孟劲松怕她着急,又强调了一遍“千姿当时给我使了眼色,她好像是有主意”。

这话补完,两头又陷入了沉寂,入夜的寨子里,有无数细碎的声响,被夜色滤得很轻,在窗内窗外、灯上灯下,软绵绵地飘。

良久,唐玉茹说了句:“我就知道,想动山胆,一定会出事的。”

七位姑婆里,她是唯一一位,坚决反对取山胆的。

第33章 【07】

山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材质、形状、大小、功用又是如何,孟劲松一概不知, 他私底下问过孟千姿, 但孟千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知道,自打有山鬼起, 就有这东西,很古老, 也很重要, 当年的祖宗奶奶觉得应该找个隐秘的地方妥帖收藏,于是深入湘西,找到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峰林,将山胆悬入山腔,这片无名的峰林, 也因此在山鬼的图谱中,被命名为悬胆峰林。

这个位置选得很绝,湖南简称“湘”,湘西, 字面的解释就是湖南西部。

打开中国地图,湖南其实一点也不偏,它地处中南,上有湖北,下有两广, 西接渝黔,东连江西, 怎么看都该是十字路口、四方通衢——但事情就是这么巧,有一道名为“雪峰山”的山脉,纵贯湖南南北,把一省分作两半,而这道山脉,又恰恰位于中国二、三级阶梯的分界线上。

山脉以东,更接近江南丘陵;山脉以西,山高林险,峡陡流急,不利于对外交流,数千年如一日的封闭,东头的文化潮流到了这儿,为大山阻滞,难以西进,以至于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沈从文描写这儿的风物时,还把它称为“边城”。

明明位于国家腹心,却落了个边疆待遇,所以说祖宗奶奶真是很会选地方,深谙“大隐隐于市”之理。

按说既然“边城”三十年代就已经走红,那周围片区也该鸡犬升天、一并出道,然而并没有,因着交通不便、文化闭塞,这一带依然籍籍无名,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今蜚声海外的武陵源砂岩峰林才被人发现并开发。

而那片悬胆峰林,因着地势更绝、去路更险,至今仍深藏不露。

山胆这一悬就是数千年,没人起过动它的念头,它像地基,重要,也存在,却从不被念及、提起,直到几个月前,水鬼登了山桂斋的门。

……

孟劲松额角微麻:“您的意思是……事情跟山胆有关?”

他和千姿也有这怀疑,但也只是怀疑,毕竟没确凿证据。

唐玉茹中气十足:“不然呢,咱们山鬼家这些年出过事没有?现在出了事、事出在湘西,出在千姿去取山胆的路上,你说事情跟山胆有没有关系?我早说了,有些东西,别去动它,它在那儿,是有道理的。”

孟劲松嗫嚅着说话,他在几位姑婆面前习惯性气短:“咱们也不是一定要动它,只是先去看看,看看总没关系,毕竟当年段太婆……”

唐玉茹的这些顾虑,其实另外几位姑婆都有,上了年纪的人,喜静不喜动,不爱乱折腾,之所以最后拍了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曾经的山髻段文希,进过悬胆峰林,也亲眼见过山胆。

说到段文希,就不能不提一笔她的人生,起落巨大,结局唏嘘,堪称传奇。

她是山鬼家族中出洋留学第一人,也险些缔结了第一桩跨国婚姻:留洋的第二年,她和一位英国飞行员相爱,寄回的信中,明确表示希望拿到学位之后就成婚。

当年的国人,对绿眼睛红胡子的洋鬼子并无好感,山桂斋的几位当家几乎愁秃了头,做梦都在琢磨着怎么把这对给拆了,然而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个英国小伙子在一次飞行试练中,机毁人亡。

段文希悲痛之下,就此失联,连学位证都是同学代领的,而她这一失踪就是三年,这三年去了哪,《山鬼志》没明确记载,不过据高荆鸿说,应该是周游世界去了,因为小时候,段嬢嬢给她讲奇闻异事,说起过在南美偏远的高山区,见过蓝色血液的人种,还聊起过菲律宾的原始丛林里,生活着头部和身子分属黑白二色的鸳鸯人。

三年之后,段文希回到山桂斋。

许是受那三年游历的影响,她安定不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自己放逐于荒山野岭之中,不夸张地说,山鬼的每一张山谱,她都依照着走过,甚至走得更深入,在许多山谱上,都作了更新和注解:用她的话说,一来不少山谱制成已经逾千年了,这么多年下来,因着地质灾祸、风侵水蚀、人为损害,山势山形等已经大为不同;二来古早时候,人的见识少,打雷闪电都要附会到鬼神身上,对某些现象难免夸大其词,也确实需要以正视听。

以她这劲儿,当然不会漏过悬胆峰林。

她在日记中写道,悬胆峰林之行不无艰险,但有了前人的路线以及提点,倒也还算顺利,就是那首偈子,妄生穿凿,比如有一处泉瀑,因为地势的原因,并不飞流直下,而是曲里拐弯、绕来绕去,偈子里就把它叫“舌乱走”,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连段文希都进过悬胆峰林、近距离摸过山胆,高她一个位次的孟千姿要是还不敢进或者进不了,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

唐玉茹打断孟劲松的话:“当年当年,当年是什么时候?段嬢嬢进悬胆峰林,是一九三几年,距离现在,快九十年了,我问你,九十年前,有你吗?”

孟劲松摸不清这位二姑婆的路数,老实回答:“没有。”

“那不就结了,九十年前没你,九十年后就有了个你,这变化大不大?毛主-席说,一切事物都是不断变化发展着的,九十年前的山胆跟九十年后的,怎么能一样呢?”

这话有点强词夺理,不过孟劲松不敢驳她,只试探性地问:“那……事情已经发生了,您看现在,除了已经安排的,我还该做点什么吗?”

孟劲松十八岁时被几位姑婆挑中,去给十岁的孟千姿做“助理”,名为助理,实则半兄长半指导,这么十几年历练下来,手上处理的大事小事没有上千也有八百,自信自己的安排面面俱到,唐玉茹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果然,唐玉茹沉吟了一会,觉得暂时也只能如此,高荆鸿已向她打过招呼,说想让千姿历练一下,话既带到,她也不好风风火火地张罗什么几位姑婆齐聚湘西救人,想了又想,也只能叮嘱孟劲松一有进展就要立刻跟她通气,又问他:“段嬢嬢当初进悬胆峰林的日记,你们带着了吗?”

孟劲松的目光落在手侧一本老旧的栗皮色布绷面笔记本上:“带了。”

“你得多看看,反复看,有时候,那些看着不经意的句子,没准是有所指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孟劲松毕恭毕敬:“好。”

挂了电话,孟劲松心头轻松不少:他本来也没指望能从唐玉茹那拿到什么好建议,只是,如同县里出事,县长要报告市长,而市里出事,市长得让省长拿主意一样——事情往上一报,就总觉得多了强有力的肩膀分担,连喘气都松快多了。

他顺手拿起那本栗皮色的日记本翻开,扉页上,银色的角贴不牢,有张黑白照滑了下来。

孟劲松眼疾手快,接在手里,拈起了看。

这是段文希的单人照,拍在赴英前夕,照片上的她只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洋装,头戴纱幔装点的精巧小礼帽,一脸俏皮,那带足了感染劲儿的朝气,仿佛不但要冲破黯淡死板的布景,还要冲破那个黯淡死板的时代。

孟劲松将照片重新插入角贴。

段文希晚年时,和绝大部分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常常念叨前世今生,对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种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听人说,中国古代有“犀照”的法子,点燃犀牛角可通幽冥,见到死去的亲人,于是真的弄来了上好的犀角,在幽夜点燃,想再见一眼当年的爱人。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见着,一般人会明白是受了骗,一笑了之,但段文希不,她认为,可能爱人已经投胎转世,去了下一程,所以点燃犀牛角是看不见的,只有点燃龙角,这叫龙烛,可以照进来生。

她不知经由哪里听到的,说昆仑山是中华“龙脉之祖”,山内有龙的骸骨,于是在七十年代,不顾自己已经年逾七旬,只身前往昆仑,结果遭遇雪崩,再也没能回来。

端详着那张照片,孟劲松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段太婆,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世,年轻时那么通透灵秀,事事讲求科学论证,怎么老来反钻了牛角尖,近乎迷信了呢?

这世上,哪有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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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嘘着气,走得一瘸一拐,脑袋也一阵阵发沉,她手握成拳,刚朝头侧砸了一两下,就听到背后传来窸窣的步声。

很好,江炼跟来了,她立刻站直,腿不瘸了,头昂得更高了,倨傲的表情也如面贴纸,瞬间罩住了全脸。

回头看,果然是江炼。

孟千姿等着他说第一句话,刚才分开时,场面挺僵,先开口的那个人,说的是什么话,很显智商情商。

江炼笑了笑,没事人样:“我想了想,还是得过来,你一个人对付不了白水潇。”

孟千姿几乎有点佩服他了,他像是当那场小冲突,从没发生过。

江炼要是去当演员,一定很合适,可以轻松应对任何分镜:上一场暴怒,下一场悲情,再下一场含情脉脉,不用过渡,不要衔接,马上进状态,说来就来。

孟千姿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白水潇?”

换了是孟劲松,听到这语气,多半立马噤声;而如果是辛辞,会捧哏般站在她这边:谁说的?我们千姿怕过谁啊?

然而对方是江炼。

他点头:“是,你大概对付不了,加上我,也未必有胜算。”

说着,朝白水潇离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身上的刀伤,是自己割的,一个漂亮女人,珍视身体的程度,会和珍视容貌差不多,下手下得那么干脆,说明她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自己的人,就更加不会在意别人,她做事百无禁忌,没有底线,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吧?我也做不到,所以我们加起来,也不够她狠,狠的人,不一定绝对会成功,但成功的几率,一定会大很多。”

说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棵三四米高的树:“就那棵吧。”

孟千姿没听明白:“什么?”

江炼径直走过去,在树底蹲下,背对着她,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肩膀:“你踩上来吧。”

孟千姿看看他,又看看树:“干嘛?”

“小姐,你现在走不了路,动静又大,你去跟踪白水潇,太玩闹了点吧?”

“还是我去吧,我昨晚跟了她一夜,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她不可能连夜赶路,她身上还有伤呢,又吃过马彪子的亏,一定会找个地方休息的。”

“你就在这歇着吧,尽快恢复,我探好了,再回来接你。”

孟千姿原地站了几秒,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却依然淡漠:“也好。”

她上前几步,踩上江炼的肩,这棵树不算高,江炼不用攀爬,只需站起身子,用自己的身高把她送上去。

孟千姿爬上树桠,低头去看,江炼仰头冲她挥了挥手:“那我走了啊。”

他眼睛很亮,白天倒不大看得出来。

大概是因为白天四处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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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江炼走远,孟千姿倚住一根斜出的粗壮树桠躺定,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以她现在的体力,是跟不上白水潇的,但机会难得——之所以虚张声势,就是想让江炼去跟,毕竟没得选择,只能用他了。

他果然跟来了,也去了,一切顺利,这让她有点小庆幸。

她并不觉得自己利用他有什么不合适,成年人的世界,一切公平交易,皆有出价:江炼一直有所图,而他想要的,她恰好出得起。

不然呢,他撇开生病遇险的朋友,为她忙前忙后,难道是因为古道热肠、行侠仗义,或者是喜欢她,要对她好?

孟千姿嗤之以鼻。

交易好,她喜欢交易,公平买卖,让人心里踏实,就像当年大嬢嬢跟她说的:“姿宝儿,你怎么会这么糊涂,这世上,难道会有人不分缘由地喜欢你、爱你,就是要对你付出?不是的,一切皆有出价。”

一切皆有出价。

孟千姿阖上眼睛,打了会盹,迷迷糊糊间被声响惊醒,睁眼看时,是江炼回来了。

他坐到树干分叉处,低声说了句:“白水潇也上树睡了,就在前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发,先歇着吧,天不亮的时候,我再去看看。”

说完,右胳膊枕在脑后,向后倚了过去,起初有些喘,应该是来回跑得太累,慢慢就平复下来,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喉结直到胸膛处,轻微起伏着。

孟千姿刚小睡了会,反而精神了,她以手支腮,问他:“况美盈那个外曾祖母,跟她的病,又有什么关系啊?”

江炼呼吸一滞,顿了会,慢慢睁开眼睛,眸底映入偌大苍穹。

今晚天气不错,天穹接近群青色,许是因为在深山,星很多,像天幕上抹了许多细碎的珠光,又像许多捉摸不定的心事、晦暗不明的秘密。

他说:“遗传病,况家的每个女人,应该都有这种病。”

第34章 【08】

干爷况同胜, 或许现在,该叫他黄同胜了。

他从来没明确对江炼说过自己是个赶尸匠, 但他讲过许多赶尸的事儿, 话里话外,就是那个意思, 他还知道不同流派的手法,比如有的门派对尸体毕恭毕敬, 尊为“喜神”;有的则粗暴粗鄙, 赶尸时喝一声“畜生,走”,真把死人当牲畜一样赶了。

事情要往前追溯近八十年。

在中国抗战史上,湖南是个神奇的地方:鬼子占了东三省之后,长驱直入, 大有吞并整个中国之势,1939年,魔爪伸进了湖南,然而, 直到1945年投降,日本人在这儿拉大锯般打了又退,退了又打,像掉进了沼泽地,拔不出来, 也进不了。

战争是残酷的,湘西有大山为障, 暂时还未受波及,湘东的城市,已然饱受蹂-躏,连省会长沙,都几乎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那一阵子,许多人举家逃难,希望迁入大后方重庆——由于公路上三天两头会有鬼子的飞机轰炸,极度危险,借道有土匪窝子之称的湘西大山,竟成了首选。

况家就是逃难的一支,他们男女老少一行近二十余口,装上家私、赶着驮队,跟着向导和押道的,穿过雪峰山,又进了凶险莫测的大武陵。

对外头的局势,黄同胜听说过一些,但没放在心上,他没见过日本鬼子,想象中,应该跟太平天国闹长毛时差不多——长毛匪来了,老辈人会进到山里躲长毛,日本鬼子来了,大不了也进山去躲躲。

他一如既往地摇着招魂铃、踩着青石道、顶着日月星,在午陵山一带引送喜神,走的多了,也结交了一两个朋友——比如叭夯寨的老马家,马家是做巫傩面具的,家里的老大马歪脖子最喜欢找黄同胜咂酒闲扯,把家里鸡零狗碎妯娌兄弟那点事儿,跟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掰扯透彻。

那次,也是很巧,黄同胜和况家人,住进了同一家旅店。

平时,赶尸匠一般住死人客栈,这种小旅馆多开在湘西,选址荒僻,高门槛、黑漆大门,夜里不关门,方便赶尸匠进出,店里经常没人,接近自助服务——赶尸匠走时,只要把房钱放在屋里即可。

但只要店家不忌讳,偶尔也可以住大旅店,因为赶尸匠住店,一般出手会比较阔绰,而且湘西有个说法,“喜神”在店里住过,会带来好运气,这叫“喜神打店”,所以店里总会留出一两个不设窗的偏僻房间,专供特殊客人。

那天,黄同胜引着喜神,黎明前投了店,倒头就睡,睡得正熟时,听到有人啪啪拍门。

黄同胜惊出一身冷汗,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及至开了门,面前却没人。

再一低头,有个两三岁戴虎头帽的白净女娃娃,正趴着门槛流着口水对他咯咯笑呢,爬得一身灰土,还笑得那么欢畅,像是为作弄了他觉得兴奋。

这穿戴,看起来不像当地人,黄同胜知道是住客的孩子,女娃娃见拍开了门,兴致勃勃就要往里爬,好家伙,里头都是面朝墙的站尸,叫她冲撞了可了不得,黄同胜慌了神,赶紧带上门,抱上女娃娃出来找家人,幸好,刚拐过廊角,就迎面撞上了女娃娃的母亲。

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只二十来岁,穿白色带袖的旗袍褂裙,长得极秀气文静,黄同胜知道自己丑,怕吓着她,不敢抬头,目光下溜时,看到她旗袍侧开叉处露出的穿玻璃丝袜的小腿,慌得从脖子红到耳根,说话都哆嗦了。

那女人却极温和客气,一直向他道谢,吐字发音柔柔糯糯,腔调也好听极了,让他觉得自己那一口山里味儿的土话真是粗鄙。

道别时,他半低着头,依然讷讷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直到那女人走远才敢伸头张望:女娃娃搂着母亲的脖子,摆着小手一直跟他再见,他的眼睛,却只盯着女人那柔软的腰肢和旗袍下露出的纤细小腿。

这真是仙女啊,山寨里那些姑娘,歌唱得再动听、花绣得再美,也比不上她,更何况,那些姑娘总笑他丑,正眼都不瞧他,但那女人,那么温柔,还让娃娃喊他“叔叔”呢。

黄同胜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了房,胸腔里热乎乎的一团,后半天,他再也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想那个女人。

早些年,他是不敢想女人的,因为师傅说,童子身上三把火,所以才能赶尸,但女人的身子最毒,能破掉这纯阳火,要他远离女人,想都不要去想。

但随着年岁渐长,有些事儿日渐挠心,最近两年,他越来越多地想到上岸和讨婆娘这类事,他算了一下自己攒下的钱:这辈子,能娶上个那样的女人吗?

摸着自己的脸,他觉得应该是娶不上的,他配不上啊。

除非,他想,除非是那个女人遭了灾,比如瘸了条腿、瞎了只眼,或者毁了容,这才轮得上他,而他必然不会嫌弃她,会把她当宝,高高供起来,自己咽糠,给她吃肉,自己哪怕光腚呢,也要给她扯上好的布面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