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说她就生气了:“江炼救了我的命,怎么我的命还不值得动用一颗蜃珠吗?我坐这个王座,连蜃珠都不能动了?”

仇碧影叹气,这小千儿,也不知道像谁,被七个妈轮流带大,性子也是集七家之所有,难描难画:说她听话吧,她谁都敢顶撞;说她不听话吧,明明也不是,乖起来怪招人疼的。

仇碧影最怕她把问题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拿王座做文章,只好把话说得委婉:“五妈不是小气,就是觉得你啊,太感情用事。江炼为了蜃珠,才做了这些事,他是有目的的,你看人得仔细。”

孟千姿不想听:“我知道江炼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会看人。”

仇碧影脱口说了句:“你会看人?你要是会看人,当初也不会……”

她忽然意识到失言,陡然住了口,孟千姿脸沉得要滴下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眼圈都红了。

孟劲松心叫糟糕,想打个圆场,又知道这不是自己插得上话的场合……

好在,外头通报进来说,那个叫神棍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面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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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不太开心吧。

但是,懒得提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了,对着江炼,她就一个说法。

没事啊,搞得定啊,挺顺的啊。

想了想,又补了句:“现在交通都快,贵州过来,飞一两个小时就到了。等我们回到云梦峰,蜃珠应该就在那儿等着了。恭喜你了,神棍那个箱子,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你这个,快揭盖头露真容了。期待吧?”

贵州过来?

怎么不是用她在午陵山钓的那颗吗?

江炼没多想,只注意看她,总觉得她没睡好,眼睛周边有很轻微的浮肿,还觉得她的轻松有些用力。

不好多问,他说了句:“挺期待的。”

又想起神棍昨晚急急过来通报,那些推论,她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山胆取出来了,帮得上水鬼吗?”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

当时,她是真以为取出山胆,事情就会如多米诺骨牌般,酣畅淋漓,一推到底。

然而不是,又僵住了。

她只拿到了一个山胆,山胆只能摧毁祖牌,但摧毁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水鬼家求的,是一个真相:家族这几十年来,无数死伤究竟是为了什么,未来是否还会遭遇更大的祸患——不然,丁盘岭为什么心心念念,宁死都要把“找山鬼帮忙”这样的讯息传达出来呢?

她迟疑着说了句:“水鬼家……一直在找漂移地窟,也许等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儿,又是一阵茫然:等他们找到了,她带着山胆去“制”吗?把漂移地窟里的祖牌都变成烂棉絮?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呢?

这话题有点沉重了,除非以后出现新的切入点,否则,无解就是无解。

江炼想说点轻松的,他低下头,恰看到孟千姿掌心零落的莲花瓣:“我这是……被废了?”

孟千姿噗嗤笑出了声,她托起手心让江炼看:其实还是朵莲花,仔细看,只有两重莲瓣了,最外围的那一重,都脱落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神棍呢?”

孟千姿说:“他暂时是废不了了,他跟山胆有着说不清的关系,身上又有太多谜题待解,而且,他天南地北游历了那么久,确实通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我和五妈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先把他留着比较妥当。”

江炼哦了一声。

很好,心里头酸溜溜的。

顿了顿,他叹气:“世事难料啊,当初在崖下,他是最不够格的那个,还是沾了我的光,勉强充数……现在好么,他晋级,我淘汰。”

孟千姿差点笑弯了腰:“你在这酸什么?你本来就不想当莲瓣。”

是吗?可能吧,他也说不清楚:“想”字难出口,“不想”又不愿出口。

他问了句:“我是不是又得背书了?”

孟千姿说:“这次不要你背了,我来说就行。仪式是傻了点,但谁让我们讲究这个呢,你忍忍吧……来,伸手。”

江炼伸出手,手背朝上,忽然想起,起誓时是这样,解除时大概要反着来,又改成了手心朝上。

应该是做对了,孟千姿径直把掌心画了莲瓣的那只手覆了上来。

被他的手一映衬,她的手就显得尤为纤细,他的指尖,已然托到她的腕了——只要略一翻手,就能把她的尽数包在掌心。

江炼恍惚了一下,竟有点紧张:自己那手,会不会不受他管束,真就这么做了?

有可能,儿大不由娘,这手长了二十来年了,万一它有自己的想法呢?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听到孟千姿说:“废除莲瓣,没有前例,也就没有专用的说辞,我就用山鬼常用的说辞好了,一个意思。”

江炼嗯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他觉得,自己那小拇指,好像动了一下。

“你小子……”他在心里说那手指,“想翻天呢……”

孟千姿的话一句一句,就响在耳边。

“此生有幸,中道结缘,缘不到老,路有离分,随我伴我,离我去我,蔓不强扭,客不强留,天圆地方,山高水长,由君策马,任尔高飞,旧约不续,情义留存,谨守其口,谨慎其行,反刀相向,必受其殃,天、地、人、神、山鬼,共鉴。”

他看到孟千姿把手抽开了。

还看到自己上托的手,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动。

也许,小拇指动了一下,只是他的幻觉,那当口,小拇指并没有动,只是他的心,动了一下吧。

正微哂间,孟千姿突然咯咯笑起来,还拉他看:“快看,看那猴!”

循向看去,那小白猴也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孟千姿方才抹下的眼膜,费尽力气扒拉开了,有样学样,也往自己脸上贴,它那不叫贴了,叫拍——又拍不准,啪一声拍嘴角边,又掉下来。

它低下头,想再捡,孟千姿已经先一步过去,捡起了扔进垃圾袋,又说它:“美死你了。”

小白猴便巴巴看她,想从她这,再享受些“高级的”。

江炼也笑,孟千姿似乎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和山兽相处时,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欢喜,一颦一笑都动人。

他说:“这么喜欢,准备带走了养吗?”

孟千姿摇头,有几分不舍,但语气并不犹疑:“人家是山生山养的,崖底才是它的家,哪能因为自己喜欢,就把它带走啊。”

又说:“这世上,中道相逢,太多喜欢的人和物了,你留下来也不容易,它跟你走也不轻松,记住就好……看缘分吧。”

江炼沉默了会,轻声说了句:“也是。”

第66章 【10】

十点刚过, 拔营已告完毕, 崖上收的收、捡的捡,恢复了之前的荒寂寥落, 仿佛前两天的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只是躺平闭眼、一枕黄粱。

只剩了一只脑门上点了红点的小白猴, 孤零零坐在一大堆专门给它留的瓜果糕饼之间, 愣愣看一个人下崖,又一个人下崖, 孟千姿下崖的时候, 它心有不甘地追了几步,却也只追到梯子顶,怯怯地探头下望,就再也不敢迈步了。

它生在崖下的丛林间,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在孟千姿的驱使下上崖了, 这已经是它世界外的世界、天外的天。

再远的距离, 它就不敢走了,对孟千姿的不舍留恋, 敌不过它对未知的畏惧。

它在梯顶边缘处窜来窜去,吱吱乱叫,最后不叫了,蹲在那儿, 捧了根香蕉啃,呆呆看潮水般的一群人没入密林。

隔远了看, 它像块猴形的、蹲伏的石头。

孟千姿回头冲它摆手:“回去吧,以后就机会,我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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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辞随着一干人往山下走,精神有点恍惚,没留神间,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幸好边上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胳膊,还关心了句:“小心点啊。”

这声音……

辛辞抬头去看,有点受宠若惊。

居然真是孟劲松。

这老孟,啥时候改了性,关爱起他来了?

他不知道,孟劲松这是被孟千姿训了,孟千姿的原话是:“辛辞今早给我梳头发,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似的——我告诉你,辛辞这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落下个疯呆痴傻……都由你负责。”

是以孟劲松不得不对他分外留意,见他没精打采,总觉得是已经吓出了隐含疾病:“没事吧?”

换了其它的山户这么问,辛辞大概嗯一声就完了,但来自老孟的关爱,好比南极吹暖风,让他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身价都高了——必须郑重作答。

他说:“没事没事,神经哪那么脆弱。”

孟劲松松了口气,但还是进一步求证:“那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辛辞又让他说得唏嘘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个……白小姐么。”

早上,因梳头不力被孟千姿打发走之前,他跟孟千姿聊过几句,虽说听不明白,但隐约得知,白水潇是被那洞神吸耗掉了体内的水分、当成了对外联络的“助推器”。

他有点伤感:“你是没看见,白小姐出事之前,一直在跟我讲她和洞神之间才是真感情,又看不上世俗情爱,觉得是讲金不讲心,觉得自己的感情才是超脱一切的……不瞒你说,有那么几秒,我差点被她这说法给洗脑了,哪知正说着,她就……”

想起白水潇当时的惨状,辛辞不觉打了个寒噤,喃喃了句:“就是觉得……太讽刺了。”

就为这事啊?孟劲松有点瞧不起他:要么说大太监就是大太监呢,阴柔过甚,成天为了点情情爱爱的事伤春悲秋的。

他说:“女人被男人骗这种事,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骗女人,一种是女人自己骗自己。”

“那洞神能是真爱她吗?落花洞女这传说,都多久了?这些年下来,得出了多少落花洞女啊,无非是洞神诓来、给自己解闷办事的工具罢了。”

他总结:“这事儿,在我看来,没什么好讽刺的,也不值当去伤感,究其根源,是白水潇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时候啊,男人爱女人,不一定有那么爱,是女人脑补太多、纠集种种行为迹象,非认为这是爱的表现。”

辛辞气结:“老孟你这人怎么……没点人味呢?”

很好,嘴皮子这么利索,看来战斗力甚强,绝不存在什么“疯呆痴傻”后遗症的可能,孟劲松有点后悔刚刚对辛辞施加的关爱了:就该让他摔一跤,人摔得皮实点了,那点矫情乱伤感的小心思也能摔掉点。

他回了句:“男人么,说话就是这么粗糙,话糙理不糙呗。”

说完就走开了。

辛辞原地站了会。

他隐隐觉得,孟劲松的话好像是在讽刺他什么。

但到底讽刺的点在哪儿呢,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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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劲松有点小得意:成功暗损了一把辛辞。

但又怕损得太含蓄了,他那智商领会不了。再说了,真是近墨者黑,跟辛辞混熟了,居然玩起这套向来为自己不齿的嘴皮子把戏了。

所以,那点得意,很快也就索然无趣了。

他举目四顾,想找找孟千姿走到哪了、以便赶过去陪着,正张望间,身后有人叫他:“劲松啊。”

是仇碧影,孟劲松应了一声,三两步迎过去,又调整自己的步伐,以便跟仇碧影保持一致。

仇碧影走得很慢,是刻意放慢的那种,很快,两人就落到了大部队的后头,拉开了一段距离。

孟劲松心头忐忑,觉得仇碧影这是有话跟他说。

果然,又行了一段,仇碧影压低声音:“劲松。”

身边都没什么人了,完全没有低声的必要,足见要谈的事须得小心和隐秘,孟劲松也压低声音:“您说。”

仇碧影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小千儿身边出现了适龄的、条件过得去的男人,要及时跟我们讲啊。”

孟劲松一窘:“是这样的,事出突然,江炼跟千姿认识,也没几天……”

仇碧影打断他:“男女情-事,又不是搭架造屋、种豆播稻——一定要经过个寒来暑往才看得出来吗?有个词叫‘一眼万年’,我觉得是夸张了点,但基本上,看个几眼,有没有感觉,心里还没个数吗?”

孟劲松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他们起初,一直有冲突……”

仇碧影笑了笑,可那眼里,分明没什么笑意:“很好,起初有冲突,这才几天,已经化解了——我告诉你啊,同生共死一次,那交情,胜过平淡度日三年。用你们年轻人的的新潮话讲,那叫不可替代性。”

“给你送花、请你吃饭、向你献殷勤的人不难找,从火场里救你性命、陪你下崖、一起剖胆的人,这辈子能遇到几个?千姿活到八十岁,都会记得:有一年她下崖,差点被着了火的蝙蝠群给害死,是江炼救的她。”

没错,不可替代性,连那群着了火的蝙蝠,都有不可替代性——人这辈子,能遇上几趟这样的凶险呢?势必记忆深刻,没事就会拿出来咂摸:“那一次啊,想想就可怕,被数万只着了火的蝙蝠围着,差点就回不来了。”

……

孟劲松不吭声了,半晌才答了句:“五姑婆说得在理。”

仇碧影想再说他两句,看他那副恭敬赤诚的模样,又不忍心说了:这些年,孟劲松勤勤恳恳,处处以孟千姿为先,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她叹了口气,说:“你啊,多长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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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下山时,本来是想和神棍一起走的,但这种爬山下坡的事儿,体力不同的人,永远没法同步,也不知怎么的,就和柳冠国结了伴。

和柳冠国相处,没什么压力,江炼乐得跟他同行,一路说说聊聊,时间也就过去了。

中途聊起仇碧影,柳冠国觉得这位五姑婆对江炼挺欣赏:“一大早,就让我领她去找你,不错啊江小哥,咱们五姐,很少这么看重人的。”

原来在柳冠国眼里,这是看重吗?

江炼苦笑,不过也没错,这世上,有些看重,是为了招揽,而有些,则是为了防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孟小姐,都管她们叫妈,是感情特别好吧。”

柳冠国说:“那可不?从小轮流放在身边养的,七个呢,都是母女的情分。”

江炼旧话重提:“那……哪一个是亲的?还是说,我不该问?那我不问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柳冠国愣了一下,这事,在山鬼间确实不常提起,但也不是什么机密,很多人都知道——本来不想说的,但江炼很知理,他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哪一个都不是。”

他怕江炼误会,压低声音:“不过你别多想,亲妈也在,活得好好的呢。只是,山鬼有个说法,孟小姐这样天赋异禀的,不该由她养,只不过,是借她一个肚子出世。所以啊,确认了之后,就抱走了,让姑婆们养。”

江炼一愣:“她亲妈……这也愿意?”

柳冠国笑了笑:“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生出个山鬼王座,那是多本事的事儿,再说了,姑婆们也没亏待她。”

“那……孟小姐知道吗?”

“知道,小时候不知道,大了就知道了。”

“她……没回去找亲妈?”

柳冠国急“嘘”了一声,四下看了看,垂在身侧的手朝他悄悄摆了摆,又清嗓子又是装着看路,直到离得近的那几个山户都超过去了,才又答他:“没找,坚决不找。”

声音又低了几度:“我听说,咱们这个孟小姐啊,犟得很呢,是那种……你不要我,我也绝对不去找你,大家各走各的……的那种。”

江炼沉默不语。

过了会,他抬起头来,想看看孟千姿走到哪了。

看到了,跟孟劲松和仇碧影走在一起,大概因为身边都是亲近的人,步子轻快得很,也不知道说到什么开心的,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