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回答:“我想起你在手托山胆时,曾经出现过幻象,看到自己把山胆放入一口打开的箱子,而边上有人唱念‘山胆一枚’。”

终于说到点上了,神棍激动极了,他就知道,小炼炼总能跟他想到一块去:“像不像清点库存、做盘查记录?”

江炼继续说下去:“山胆的体积不大,但一口这么大的箱子,里头装的东西,一定不止只是山胆。”

神棍声音都有点抖:“没错,没错!”

他急急抓过桌上的纸笔:“小炼炼,你觉不觉得这口箱子里头的物件,包括箱子本身,像是……被人瓜而分之过?”

他开始在纸上写字。

箱子——况家

山胆——山鬼

七块兽骨——下落未知

写到这儿,笔头顿住:“这箱子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但目前知道的,只有这些。”

“箱子被况家人带走了,你也说曾经翻过县志,况家就是一个地方上的大户人家,没什么特别的——他们要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会栽在一群山野土匪手里。”

“山胆在山鬼手里,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封禁在悬胆峰林的九重山下,前一阵子,才被孟小姐给带出来重见天日。”

“七块兽骨,根本不知道流落何处。我和我的五位朋友追查七根凶简的事,最早只能追溯到老子过函谷关。但很显然,在那之前,这七块兽骨就已经被人从箱子里拿出来了,这才会有七道戾气为祸人间、最终为老子所封印的事。”

“仅以这三条线来看,你有没有发现,互不相干,风牛马不相及。况家和山鬼毫无关系,山鬼跟七根凶简涉及到的事,也从无交集。”

江炼接了句:“但最初的最初,开箱取物的时候,一定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他隐隐觉得,似乎是有人从中布局,试图让箱子和箱中的物件都裂散四方,而非归入原位。

顿了顿,他笑起来:“好了,铺垫了这么多,我已经知道事情比预想的更芜杂庞大,你可以告诉我,你在那之后几天,都查到了些什么了。”

第75章 【02】

一说到进展, 神棍就发蔫了。

这几天, 他主要在两条线上下力气,巴梅法师和阎老七。

巴梅法师不负所托, 却也让他死了心。

不负所托的是,巴梅法师殚精竭虑、苦思冥想, 终于又解了一句;死心的是, 这法师病倒了,截至今日, 高烧两天不退, 满嘴胡话。

马娟红好生愧疚,昨儿带了礼物,又去十头寨探望了。

江炼觉得奇怪:“换季生病,也正常吧,病好了再继续呗。”

神棍苦笑摇头。

山里人,大多是迷信的, 巴梅法师在试图去解这幅挑花图时病倒, 难免会心头惴惴,觉得自己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受了天谴;而且,巴梅法师之所以能成为瑶山法师,靠的不是接受教育,也不是自学成才, 只是一种天赋异禀,君不见没戴上巫傩面具时, 他只是个腌腊肉的普通山寨老头?

这高烧来得蹊跷,正如西藏史诗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之谜:有些目不识丁的牧羊人在高烧之后或一觉醒来,忽然能口诵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神棍有种奇怪的直觉,巴梅法师这趟病后,应该再也看不了挑花图了。

他心中好生愧疚,觉得是自己的穷追猛打,让法师硬着头皮一再挑战极限,这才遭了反噬。

江炼也有点感慨,顿了顿才问:“那他又解出的那句,是什么?”

神棍叹气:“是关于那七块兽骨的。”

那句话是: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说:“那结绳记事……记录的话这么文艺?”

神棍没好气:“结绳记事,记录的是事,法师看到的,是一种感觉,他只是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马娟红又翻译转述,懂了吗?”

懂了。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皱起眉头。

这意思好像是,那七块兽骨,即便送到眼前,你也认不出它们,只能靠手去……摸?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他怎么可能摸得出来?有些盲人能够靠触摸分辨出亲人的脸,那纯粹是因为他们对亲人的面部轮廓熟稔于心,可谁能摸得出自己从来没见过、也没摸过的骨头呢?

难怪神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进展”,也太虚无了些。

江炼岔开话题:“那阎罗呢?”

神棍又丧三分:“小炼炼,你是不是觉得,阎老七是阎罗的孙子辈、或者至少是亲戚,找到阎老七,阎罗的情况也就呼之欲出了?”

是啊,但他这语气让江炼心生不妙:“阎罗和阎老七没关系?长得相似只是巧合?”

神棍说:“那倒不是,确实是爷孙关系……”

江炼的心略放了放——

“但是小炼炼,你忽略了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啦。”

什么意思?

江炼蓦地想到了什么,一颗心砰砰急跳:“他被湘西剿匪……给灭了?”

神棍说:“那倒没有。”

妈的,江炼差点被他给气乐了:“说话别喘,你给我一次性说完!”

这一吼,把神棍吼老实了,他原原本本、把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有关阎罗的事儿给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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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这人,从没真正上过匪寨插过香。

也就是说,这人有双重身份,表面上,他是个文书先生,接的都是散活,帮人写信、写请柬、写宴席菜单、写节庆对联,偶尔还被人雇去跑船记账;暗地里联通土匪,帮人踩盘子、出主意,甚至直接参与行凶。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这事就私下里传开了,但阎罗咬死了没有,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为人机灵,湘西剿匪的时候,早洗手上岸了,并没有波及。

但后来,搞运动、清算地主老财坏分子的时候,很多人或为自保或为立功,纷纷揭发,阎罗就搪不住了:好么,那点破事,迟早被抖出来,而一旦抖出来,绝对是吃枪子的命。

阎罗想了又想,最后来了招走为上策。

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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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没太听明白:“他跑了,跑哪去了?那是后来又回来了?”

毕竟他的孙子阎老七长住湘西啊。

神棍嗤笑了一声:“你还是太单纯啊小炼炼,你以为他是拖家带口跑的?错!这位阎罗是个狠人,怕走漏风声,他谁也没告诉,自个儿一个人跑的,什么爹啊妈啊老婆啊儿子啊,通通没带,全扔下了。”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回来吧?”

神棍文绉绉答了句:“正是,这一走,直如风筝断线、石沉沧海,再也没有回过湘西。”

卧槽!

江炼终于明白神棍之前为什么总是一副蔫吧样了,这从波峰到波谷,从莫大希望到彻底失望,他也想蔫了,不不不,不止是蔫,他要枯了。

他长吁一口气,仰靠在沙发背上,喉间逸出呻-吟也似的叹息。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还没讲完呢,后头还有一点后续。”

江炼连头都懒得抬,他盯住天花板上悬着的枝形大吊灯,觉得那无数根四向抽伸的精致虬枝真像眼前这事的千头万绪啊,不知该从哪理起:“你说。”

“阎罗不是跑了吗?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不能说跑就跑吧,当地的大队啊、革委会啊还追查过一阵子,据有个生产队的会计提供情况说,阎罗逃跑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吃坏了肚子、半夜跑茅厕,曾经撞见过阎罗,依稀瞧见,阎罗身上,背了个箱子。”

江炼猛然抬起了头:“箱子?是不是那口……”

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不一定,也许带的是字画,那年月,好多人是偷渡逃往海外的,字画到了外头,能变现。

但神棍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先往下听,我觉得应该是。”

他径直往下说:“不是旅行的皮箱,看形制,就是那种老式的箱子,那年头,大家外出都是拎包啊、提袋啊什么的,很少有背箱子的,所以那会计没往逃跑这块想,再加上急着跑茅厕,就没理会。直到第二天,才听说阎罗弃家逃跑了。”

江炼喉头发干:“阎罗……是不是参详出些什么了?”

一定是!

若说黑三一帮人劫杀况家那次,阎罗留意到那口箱子是因为觉得奇怪、值得留下了研究,那这一次,孤身逃命、连爹妈妻儿都顾不上,却偏偏背上一口箱子,未免太耐人寻味了吧。

神棍点头:“劫杀况家是在四十年代,逃出湘西是在五六十年代,满打满算,阎罗琢磨这口箱子,也有十几年了……”

江炼接口:“而且,阎罗很可能拿到了现成的资料,况家的东西,黑三只拿金银财物,阎罗处理的,却是一些卷轴、书籍、文稿——如果况家真的是古早时期瓜分箱子的家族之一,他们留下的文书里说不定有一些记载,恰好被阎罗给看到了。”

那记载一定相当有价值,或者说,对阎罗有极大的诱惑力。

江炼简直是要扼腕:况家也是个值得深挖的家族,然而,现放着真正的传人在他身边,却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被劫杀以至家族传承全部中断,真是……去他妈的!

他急问:“知道阎罗逃去哪了吗?”

神棍摇头:“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啊,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阎老七是怎么发迹的吗?”

不知道,江炼有点沉不住气:“好勇斗狠?”

神棍斜了他一眼:“你又错了,好勇斗狠只能出地痞流氓,出不了湘西一霸,要带个霸字,必须得有钱,但阎老七那种出身,历次运动都是被清查和批-斗的对象,哪来的钱呢?这事吧,还是阎老七自己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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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03】

广西省, 桂林市。

老胜记米粉店。

江炼往面前的米粉碗里加醋, 据说这是店里的招牌粉,碗里挤挤簇簇闹腾腾, 颜色丰富而又好看:莹白的粉、翠绿的葱、朱红的卤肉、暗褐色的酸豆角,还有半个横切的卤蛋。

神棍兴冲冲地捧着碗过来, 问他:“味道怎么样?”

他要的是酸笋粉, 还加了份,碗头堆起金灿灿的一大片。

江炼说:“味有点怪。”

当然, 也有可能是用餐环境太一般了, 嘈杂而又拥挤,屁股底下的塑料凳又劈裂了条腿,总往边上歪,所以江炼兴致索然:他一夜暴富——以前也并不缺钱,但从干爷手里支薪,跟自己账户上有大额银钞, 是两回事——就总想提升点生活质量, 但神棍呢,老拉着他吃路边摊、坐大巴车, 还美其名曰“不能脱离群众”。

照这样下去……

江炼比从前多了新一层忧虑:就怕哪天自己不幸了,钱没花完,那就不合算了。

神棍说:“怪就对了。”

他侃侃而谈:“全国各地都有桂林米粉,但是根据我这些年来各地嗦粉的经验, 上海的桂林米粉是上海味儿,北京的桂林米粉又是北京味儿, 都根据当地人的口味改良过了,那些自诩爱吃桂林米粉的人,真来桂林吃米粉,反而不习惯。”

江炼没什么心思跟他聊米粉,他看向熙熙攘攘的小街:“万烽火的人什么时候来?”

神棍看墙上挂着的、早已被油烟熏得油腻的挂钟:“快了,说是一点。”

“归山筑的人是两点来接?”

神棍点头:“那当然,柳冠国打过招呼了,说是这头的山舍叫秀岚居,接待的人叫路三明,又叫路路通。”

还没见面,他就夸起路路通来,多半是喜欢这外号:“说是老资历了,对什么桂东南桂西北都熟,广西不是壮族多吗,他连壮语都会讲,多合适的向导啊——我跟你说,到一处地方,能有个当地人领着,至少省一半心。”

省心?

江炼不觉得,他用筷子把粉搅了搅,原先那么色香味俱全的一碗粉,被搅得面目全非:“我觉得这趟省不了心,尤其是那个阎罗,这都死了,怎么查?”

神棍批评他:“小炼炼,你这就有点态度消极了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干爷似的那么长寿吗?这阎罗都多大了?即便不出车祸,现在也早死了啊。”

++++

阎罗寄给阎老七的那封信,邮戳属于广西省桂林市。

江炼汇总了相关消息,甚至借助电脑模拟,将阎罗五十岁、六十岁乃至七十岁时的相貌都印绘了出来,然后在神棍的推荐下,以九折的“友情价”,委托了一个叫万烽火的人。

据神棍说,万烽火入的是收钱帮人打探消息的行当,甭管消息多隐秘、年代多久远,只要钱给得到位,八百年前的事,都必能帮你挖出碎渣来。

江炼原本以为,找人是件旷日持久的事儿,然而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两天之后,就收到了第一轮消息:阎罗就住在桂林,化名严四喜,老来当了环卫工,九三年的时候,有一天扫街,躲避不及,叫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给撞死了。

算算日子,应该是给阎老七寄完信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江炼有点接受不了这结果:阎罗这样的狠人,少时通匪,劫财杀人,壮年时又抛家弃子、只带了口箱子逃亡,前情铺垫得这么满,让人觉得他必会干出一番“大事业”,忽然就这么稀疏平常地死了?而且,他一出手,就“送”了阎老七一箱字画,自己反而去做环卫工?

还是神棍有经验,撺掇他说:“他们查到的都是表象资料,想透过现象看本质,还得你实地去问。”

也行,干爷丧礼已毕,事情也该重上正轨了。

这一次,江炼没让况美盈他们跟着:她的身份诡秘而又重要,经不住再出事了,还是由韦彪陪着、待在老宅比较安稳——反正现代交通发达,有需要她的地方,一个电话,至多一天也就到了。

临上飞机时,又接到万烽火那头的电话,说是这两天,陆续查到了点新资料,会一起放进资料袋里,面交。

江炼米粉吃到一半,见识了这面交。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身外卖员工服,腋下夹了个资料袋,上来先验身份证、比对江炼的指纹,资料袋递过来之后,还打开手机现场拍摄视频,说:“以前我们东西交到客户手里,拍照留证就行了,现在得录视频,这是对客户负责。”

江炼只好对着镜头拆袋,颇不自然。

神棍跟那小伙子闲聊:“你们现在这么先进啊?”

小伙子一脸骄傲:“那当然,老板说了,唯有与时俱进,在各个方面增加用户体验,才能把事业做大——我们现在有个全国系统,每一例案子都会上传,各地的同事都可以浏览、点评、提意见。不过你们不用担心隐私泄露,我们很专业的,只会上传目标照片和跟进的步骤流程。”

边说边拖了张凳子在桌边坐下:“您先看,我再解释,有什么疑问也随时可以提——后面这几张,是我们赠送的,一般来说,查到这个人死也就over了。”

江炼一张张翻看。

其实大部分情况,他都已经自电话里听说了,多出来的那几张,都是照片。

有一半是阎罗的日常照,看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之间,或是在扫大街,或是拘谨的摆拍,照片边角泛黄,有几张背面还有撕粘的痕迹,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找到拽下来的;另一半,拍的好像是幢烧毁的房子。

江炼拈起两张人像照片,这两张是抢拍而非摆拍,所以人物表情和动作都更加自然些,江炼看了半晌,问了句:“他的腿……是不是有问题?”

也不是瘸,总觉得那起步的姿势有些不平衡。

小伙子点头:“对,对,有条腿冻伤过,据见过的人说,走路一直有点一拖一拖的。”

“在哪冻伤的?”

小伙子一愣:“江先生,我们只是负责找人,你问的这个,太细节了吧。”

让他这么一说,江炼也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

神棍凑过来问:“冻伤又怎么了?”

江炼说:“就是觉得……奇怪。”

湖南虽说冬天也挺冷的,但应该不至于把人“冻伤”吧,至于广西,位置更加靠南了,阎罗怎么着都不至于在广西冻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