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才知道不是,最前头的那个武生把花塞给他,一脸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现在难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场,都会有人献花的,但现在,观众都走光了……”

懂了,江炼没看过粤剧,但看过影视剧:那些角儿回到后台,总会收到花啊、行头啊什么的,讲究一个排场。

江炼抱着花束进了后台,曲俏刚刚摘下凤冠,一张描摹得精致的脸被大红嫁衣映衬着,分外明艳。

她接过花,问江炼:“你有空吗,一起吃个夜宵?”

江炼迟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来的话让他推辞的话没能出得了口。

她说:“今天过生日,本来还以为就这么冷清清过去了,没想到临到最后,还能遇到一个聊得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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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楼。

当年,广西出了个桂系军阀白崇禧,白公馆已成受保护单位、不好买卖,这洋楼,据说是他的一个高级副官的,解放后几经转手,被曲俏买下了——她本来就是戏梦人生、不喜欢生活在当下的,买下后整旧如旧,住着民国的房,唱着明清的戏,伤着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行。

现下,小洋楼上下都没亮灯,显是主人未归。

楼前的路道不远处,停了辆大suv,车后座上,孟千姿打开礼盒盖,最后一次检视送给曲俏的冠饰。

毫不夸张,一开盖珠光宝气,真个丝缠线绕缀琳琅,冠头捧起来,后头还缀了莹白色的珍珠帘子。

车内施展不开,她弯下腰拿头去凑那宝冠,叹着气说:“这么漂亮,我都想去唱戏了。”

副驾上的辛辞回头看她:“有那么夸张吗?”

驾驶座上坐的是孟劲松,他瞥了辛辞一眼:“你以为,送六姑婆,能用仿货?光宝冠后头的珠链,用了四千多颗小珍珠。”

辛辞咽下一口口水,顿了顿又问:“干嘛不让人家归山筑接待啊?搞得还要租车,委屈老孟当司机。”

孟劲松回了句:“我不委屈,你发牢骚发你的,别拖我下水。”

孟千姿没好气:“惊动了归山筑,又是大动静,又得请这边的各路朋友吃饭,烦不烦?再说了,不是给六妈惊喜吗,知道的人多了,还惊喜得起来吗?”

辛辞冒出一句:“万一人家六姑婆今晚,嗯,夜不归宿呢?”

孟千姿瞪他:“别胡说八道。”

辛辞委屈:“不是没可能啊,过生日嘛……这位六姑婆这么吃得开,听说追她的人大把,连二十多岁的……”

孟千姿冷了脸:“越说越没边了是吗?”

辛辞嘀咕:“事实嘛,又不是造谣她。”

孟千姿怼他:“连二十多岁的,你听听你这个用词——就准男人找个年轻漂亮的,不准女人找个年轻帅气的?我六妈这么漂亮,保养也好,还有钱,配不上谁了?”

辛辞悻悻说了句:“没说配不上,但别换那么频呗……”

孟千姿一脚踹在他座椅背上。

孟劲松其实心里也是这想法,不过,辛辞能天马行空地乱说,他可不行,他想了想:“空等也就算了,等回六姑婆也还好,就是,万一她是跟人一起回的,是不是有点尴尬啊?”

孟千姿奇道:“她要是真带了人回,你以为我傻吗,还巴巴跑过去送?我有这么不识趣吗?”

正说着,不远处有辆出租车停下。

副驾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先去拉开后座车门,里头出来个抱着花束的女人,那男人帮她拿着花,又关上车门,这才陪着她一路过来。

借着路灯的光,孟千姿看清楚,那女人正是六妈曲俏,至于那男人……

孟千姿凝神细看,孟劲松和辛辞也不觉身子前倾,凑近挡风玻璃。

俄顷,辛辞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个失声叫出来:“卧槽,不是吧,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边说还边往后招手:“千姿,你看,这不是那个江……江炼吗,这人怎么这么神,一下子就从湘西来了广西……”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拿手揪起前排座椅上的罩布,慢慢拧着疙瘩。

孟劲松心跳得厉害,顿了顿,回头看孟千姿:“千姿,咱们是不是,今天先回避?”

见孟千姿没异议,他想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车门响,急转头看时,孟千姿居然下车了。

非但下了车,她还亲亲热热叫了声:“六妈。”

叫完了,转向车内,吩咐了句:“东西给我。”

辛辞反应过来,几乎是上半身扑到后座上的,慌里慌张把礼盒递给孟千姿,目送着孟千姿向那两人走过去,激动地声音都抖了:“卧槽,老孟,这是,我真是,卧槽。”

孟劲松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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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迎着路灯的光,一路走到曲俏面前,展颜一笑,把礼盒递过去,说了句:“六妈,生日快乐。”

她知道江炼在看她,但当不知道,也当他不存在,只是笑着看曲俏。

曲俏愣了足有好几秒,先是不敢认,后来终于认出来,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千姿啊,我好些年没见过你了。”

上次见,她虽然还是这身条模样,但面上还有些青涩,现在不了,完完全全,是个大姑娘了。

孟千姿笑,说:“是啊。”

曲俏轻吁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江炼,忙向她介绍:“这位是……”

孟千姿打断她:“我没兴趣认识。”

语毕又是一笑:“礼物送到了,六妈,我走了啊。”

她转身就走,觉得很解气,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解的什么气,只是越走越快,到车边时,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孟劲松很快发动了车子,绕过曲俏和江炼身侧。

车里大灯关了,看不清里头的人,曲俏只看到,自己和江炼的脸,被昏暗的光影拉得有些变形,在茶褐色的车窗上水流样漫掠而过。

她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江炼:“你和我们千姿,是不是认识?”

第78章 【05】

江炼一开始, 就被孟千姿那一声“六妈”给叫懵了。

他是真的以为, 曲俏只是个他在戏院里偶然遇到的、对粤戏有执着的女人,对于这种萍水相逢, 他也下意识只将关系维持在萍边水间——吃夜宵时,聊的也都是戏, 听曲俏讲些早年的规矩、戏台上闹出的好笑事儿。

然而陡然间风云流转:曲俏居然也是山鬼, 还是孟千姿的六妈。

而且,他很快发现, 孟千姿对他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相遇, 只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哄哄乱围上来,怎么也不可能出现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情形——她目不斜视,显然就是故意的。

后头的那句话也佐证了这一点。

——我没兴趣认识。

上次见面,还是在午陵山看蜃景,他自忖这期间, 没做过什么不端的事, 大部分时候,都在操办况同胜的葬礼。

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 她并不想在这位六妈面前与他相认,所以先声夺人,“明示”他配合、别跟她打招呼?

江炼闹不清楚她的用意,她的来去又太快,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车,又看着车子离去。

好在, 记下了车牌号。

他盘算着去给万烽火那头的联系人打个电话、追加上这一单:以这帮人的本事,查出车子的去向应该不难吧?

哪知曲俏心思转得也是极快:“你和我们千姿,是不是认识?”

江炼犹豫了一会,不好在她面前作伪:“是。”

“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江炼说:“就是上个月,在湘西。”

曲俏的眸光一闪:“湘西,你们是去……”

她话只说了一半,江炼知道,她是在试探湘西这事、他参与到了什么程度:“我陪着孟小姐下了悬胆峰林,取了山胆。”

曲俏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外人,能陪千姿下峰林、取山胆,那就绝不是一般的交情了。

她退后一步,审视般把江炼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看到末了,突然笑起来。

这样条件的男人,出现在千姿身边,是一定会被提防的,更何况,她听说,五姐仇碧影也去了,她就不信,五姐那性子,会坐视江炼陪千姿下峰林。

“你下峰林,是在见到我五姐之前吧?”

没错,江炼点头。

“然后呢?”

然后?

好像也没什么然后了,回到云梦峰之后,他去看了蜃景、贴神眼画了图……

“然后,我家里长辈病危,我就赶回去了。”

“那之后,跟千姿联系了吗?”

江炼苦笑:“没能联系上,因为走得太急,来不及当面道别,我留了联系方式,请人转交……后来,大概孟小姐太忙了吧,一直没联系我。”

曲俏嘲讽似的笑了笑。

孟小姐太忙了吗?不不不,是她身边的人忙吧。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和千姿,现在是什么关系?”

江炼说:“就是……朋友关系啊。”

可能……比一般的朋友关系要好一些吧,毕竟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

曲俏说:“是吗?”

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江炼被她看得莫名心虚,自己也问自己,是吗?

然而事实,确实也是啊。

曲俏轻轻笑起来。

那些涉世未深的小雏鹰,总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情不自禁这种事,叫老鹰眼只瞧上那么一下,就全瞧穿了——毕竟,哪只老鹰,不是从小雏鹰过来的?

千姿出现前后,江炼对她的态度,有了太明显的变化了。

那之前,他当她是朋友,聊天、说笑都很放松,但那之后,他一下子就拘谨了,回她的话,像在回长辈的问询,反复斟酌、再三思量。

还有千姿,这丫头,从小有个习惯,心里不爽或者不高兴,一定不会憋着,势必要叫那个招惹她的人明白:我生气了。

她亲亲热热叫她“六妈”,言笑晏晏送上礼物,然后说走就走,这可不是诚心祝寿的态度——话说得重点,这是连带着让她都看了脸色了。

谁招惹了她?

她可没有,她和这丫头,好几年没见过了,更何况……

曲俏打开礼盒一角,看里头珠光萦绕的头饰:千姿这一晚,是真的来给她贺寿的。

临时置气,要么是因为江炼,要么是因为她和江炼走在了一起。

这真是……

曲俏想笑,人生就是个戏台,这一晚,给她唱得哪一出啊?

她从江炼手里拿过那束花,吃力地和大礼盒抱在了一起:“行了,你走吧,送到这里,可以了。”

她向着小洋楼走去,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江炼看着她走远,初见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总觉得她像一声叹息,身形像,走路的姿势像,连路灯光下那落寞的影子,也像。

他叫她:“曲……”

又中途改口:“六姑婆。”

曲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江炼犹豫了一下:“你有孟小姐的联系方式吗?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想跟她说清楚。”

曲俏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她说:“本来,那头的破事,我早就不理了。不过今天在戏院里,你有几句话点醒了我,投桃报李,我也点你几句——就几句,说完就罢,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江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孟千姿的五妈六妈,说话似乎都带玄机。

“千姿没有联系你,不是因为她忙,很可能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收到。你以后想递东西,记得直接交到那个人手里,不要托别人:人家不是你,不会有你的心情,不会把你的事当要事办。”

江炼心头一动,隐隐猜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一时间还理不清。

“还有啊,如果跟她解释,记得提一句,跟我是在戏院遇到,一起吃了饭,你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才送我回来。”

“千姿的联系方式,我不能给,你自己找吧,刚我看到,你一直在看车牌,我估计你也有法子。”

江炼有点窘,想不到那么小的动作神情,都被她给捕捉到了。

“最后,我个人送你一句话。”

还有话?江炼抬头看她。

曲俏说:“其实,不去解释最好,也别去靠近千姿,再近一步,你就会发现,从大姐到七妹,再到孟劲松,没有人欢迎你。”

江炼一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

曲俏没回答,她一早就说了,不要多问,问了也不会说。

她抱着礼盒和花,继续往回走,小洋楼门口有拾级而上的台阶,她一级级上去,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江炼还站在原地,握着手机,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过了会,他转身就走了,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了。

大概是去找千姿了吧。

曲俏笑,想起千姿方才那虎虎的劲儿,真像头傲娇的小兽啊,横挑鼻子竖挑眼、看谁谁不对的,而江炼呢,像只小雏鹰,会扑腾着翅膀去到她身边,挪着小脚爪围着她转,边扑腾边问:“你怎么了啊,你到底怎么了啊?”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

她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来,打开了礼盒盖,头冠上,水钻盈盈颤着,无数串珍珠蜷窝在一起,泛着比月色还凄清的光。

她戴上头冠,如上了戏台的大家闺秀般,慢慢梳理那垂下的珠帘。

她有这昂贵的珠宝头冠,有花,有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终于醒转的旧梦。

她仍是最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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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劲松把车子径直开入了主路,手心微微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