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不想聊这个,人还在就好,人没出事,心也定天也清,那些“以为”,就让它散了吧。

她搓了搓手:“真是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冷,腿都发僵。”

江炼朝她张开一边手臂:“要不要过来?”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个伤员,你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瞧不起人么?江炼拿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我这边,还能靠个人呢。”

孟千姿笑,犹豫了一回,还是把头枕到了他肩上,江炼单手搂住她,下巴蹭住她发顶,说了句:“把手给我。”

孟千姿嗯了一声,两只手都伸给他,江炼单手包住她的,只觉得她手上寒凉,不觉又握紧了些。

日头高起,山里没什么遮盖,入目清透,明明白白。

江炼叫她:“千姿。”

这语气听来郑重,孟千姿抬眼看他。

江炼说:“这趟,我如果真死了,世上少了个人关照你,你该更关照自己才对——跟自己的腿较什么劲?如果折腾废了怎么办?”

原来是要说这个,孟千姿哼一声:“我乐意,你死了,我愿意给你陪葬一条腿。”

江炼一时语塞,顿了顿说她:“同样是走黄泉路,人家带的是亲人的眼泪和牵挂,悲情而又浪漫,我扛着你的腿……别人会怎么看我?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孟千姿哭笑不得,伸手就去拧他的嘴,江炼没躲,由她拧住。

对视之下,孟千姿心头一悸,不觉松开了手。

江炼轻声说了句:“我说真的,千姿,死了的人和打翻的牛奶没区别,再也回不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由它去吧。”

孟千姿让他说得胸腔内一阵酸涩上涌,她埋首在他怀里,很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

风筝断线,犹有线头缠绕指根,牛奶真打翻在这,她就在这凭吊、立碑,哪怕百年之后也埋在这呢,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世上,有人活成乱麻,一刀即断,有人活成莲藕,百十刀招来万千缕。

她大概是个莲藕体质,没法由它去,由它去了,也会屡回头。

偏不。

++++

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得很,那让人心头忐忑的“第五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山鬼的后援也在预料的时间内到达。

这山谷,怕是千百年来都不曾迎接过这么多人,队医第一时间包扎了孟千姿的腿伤之后,赶紧召来担架把她先送出去——山鬼的登山杖是碳素钢的,有螺纹接口,两根一接就是个担架边杠的长度,穿进带边套的长条帆布,一副简易担架也就成型了。

孟千姿留了话,让江炼也上担架,但他没上,毕竟自己伤的是肩膀而不是腿,既能走路,也就不好意思大剌剌让人抬他,而且说实在的,他从小吃苦惯了,有些“福气”,送到跟前也享得不自在。

他在况美盈的搀扶下跟着大部队离开,走的时候,山谷里还留了不少人,有人把那两人的尸体装入尸袋,还有人在边上咔嚓拍照,陶恬解释说,这次的事挺大的,晚点应该会有个完整的调查报告出来。

江炼不关心什么报告,只是担心孟千姿的腿,他仔细回忆队医给她包扎时的情形,一会觉得队医的脸色很是凝重,一会又安慰自己,那人只是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

就这么走走停停,到下午时,才出了山界。

前车都已经走了,只剩了四五辆等着载人,江炼躺进一辆suv的后排,听到窗外有人聊天,说是距离昆仑那头的营地还有七八百公里。

真是漫长的旅程,江炼阖上眼就睡了。

一路无梦,睡得像块死沉的石头,再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当时,车已停下,不远处传来重型货车过路的轰隆声响,江炼睁开眼睛,第一时间都没能适应半天边的灿灿银白。

他闭了会眼,再睁开看,这才看清车是在公路边——一条蜿蜒的山间公路,前后左右都是延绵起伏的山岭,山岭的上部都是雪盖,打眼看去,像是一片连绵雪原。

这种公路,周围荒僻到死,但公路本身并不寂寞,因为总有各色车辆匆匆而过,有车就有人,有人就有吃喝拉撒需求,所以在一些便利的路段,会自成小型“社区”,开几家毡帐旅馆、活动板房饭店以及小卖店。

停车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小型社区,还颇为热闹,能听到外头人声喧闹,江炼正奇怪车上怎么就只剩自己了,忽听到哗啦一声车门声响,抬眼看时,是陶恬上来了,还带上来一股糯热的香气。

她又惊又喜:“你醒啦?美盈还让别吵你呢,说让你睡到自然醒。”

江炼看向她的手,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她手里有个掰开的红薯,薯心还在往外冒热气,外皮烧得有点焦,瓤是诱人的金黄。

陶恬噗嗤笑了出来,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递给他。

江炼单手撑住身子坐起,这才伸手接过,倒也不急着吃,而是示意了一下外头:“这是……停车休息?”

陶恬说:“已经是新营地了,你看不出来吗,那些开店的、进出的,都是山户。”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一笔昆仑山的特殊之处。

昆仑山,号称中华龙脉之祖,横跨新疆、西藏、青海三省,地理位置和战略位置都很特殊,其中某些地段,长年有军队驻守。

倘若真是游客,公路进出来去匆匆也就算了;只两三个人行动,也容易掩藏行迹;但大群人员的长时间进驻,必然会引起有关部门的监控和注意,这也是为什么景茹司之前安排搜找时,要把人员尽量打散,二十多个小队,以游客、登山或者考察的名义派往各个山头——真的两百多号人群聚同一地段,不出一顿饭功夫,就会被请走喝茶了。

后来,山鬼在其中一个山头出了事,这一块成为重点地域,营地自然也要迁到附近、方便调控,但营地也不能张扬,景茹司考虑再三,相中了这个原本就有的公路“社区”。

这儿有十几间板房毡房对客服务,临街的七八间是简易商店、修车铺和饭馆,半山平地上的七八间就是大通铺毡房,两排房之间的空地上有两个简易便厕,一东一西,一男一女。

店主以东北人、四川人为主,景茹司派人和他们聊,以大价钱买了他们一个月的营业期,换言之,各个店铺都照常开,只不过开店的、光顾的、吃饭的、住店的,都换成了山户,真有游客经过,心情好就接待个一两车,心情不好就推说客满——没撒谎啊,山左山右都是客呢。

……

原来如此,江炼觉得这样也挺好,很自在方便,他犹豫了一下,问她:“孟小姐的腿伤……好点了吗?”

陶恬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队医在帮她瞧腿,但昨儿见到她,她不是……身手挺利索的吗?”

江炼这才想起陶恬是跟自己同车过来的,又是下头的人,这种事,问她没用。

他低头去咬红薯。

陶恬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问了句:“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问题,路上她曾偷偷问过况美盈。

况美盈是个心大如网眼的,一心记挂韦彪的情况,只嫌车子开得太慢撵不上,回她:“不熟啊,从没听江炼说过和她熟啊。”

这话没能给陶恬什么安慰: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江炼是叫了声“千姿”的。

你和我们孟小姐……很熟吗?

这个问题,可怎么答啊?

江炼一时怔愣,拈着红薯发起呆来。

他和孟千姿,好像就那么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没征求谁的同意,也没向谁宣布,连神棍这样的,都还不知道呢。

山户内部,孟千姿是明星一样的存在吧,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议论,她没“官宣”之前,他还是别瞎嚷嚷的好吧?

但总不能答不熟,这种昧良心的话,他可说不出来。

他嗯了一声,说:“挺熟的。”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他的唇角,已经不自觉翘弯起来。

陶恬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怪羡慕的,她垂下眼,抠了抠车座上的皮套,又偏转头,看边上车窗开的那道缝——西北的风沙可真大,那道缝里,积满了细细的灰。

她喃喃说了句:“挺好的。”

江炼没听清楚:“什么挺好的?”

陶恬吓了一跳,旋即就笑了,她指江炼手中的红薯:“我是说,那个红薯,挺好吃的。”

第122章 【16】

江炼被安排跟况美盈、神棍、韦彪他们共住一个活动板房,和一般山户比, 算是中高级待遇了。

进房时, 先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韦彪, 江炼想起孟千姿说的,司机把车开走时,居然是韦彪大吼着要下车,不觉心头一暖,正想说点肉麻自己感动别人的话, 韦彪阴阳怪气来了句:“呦,咱们炼小爷还活着呢, 真能折腾。”

江炼一腔暖意化归无踪, 回他:“没你能折腾, 听说人家山缝本来是裂开的,因为有你, 又合为一体了。”

况美盈瞪他:“韦彪都伤成这样了, 你还挤兑他!”

这心偏的,江炼气得牙痒痒, 想强调一句自己也受伤了,又觉得势必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去找神棍说话。

神棍也没空理他,他正对着个平板电脑抬颌侧首、挤眉弄眼, 江炼这才看清他在配眼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APP, 各色镜架待选,打开照相镜头, 随便点击,就能看到镜架上脸的效果。

估计又是山鬼给他提供的配镜服务,江炼觉得,神棍这三重莲瓣当的,还真是划算。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尽管况美盈已经发病、箱子毫无头绪,事态也不容乐观,但肩膀上一个血窟窿是实实在在的,三两天内长不好。

江炼耐着性子,安稳养伤。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山鬼小队进山,八人队只找到四个,另外四个下落不明,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一般都在外一整天,日暮归来,有时是冼琼花带队,有时是景茹司带队。

景茹司跟仇碧影年纪差不多,中等身材,长相亲和且周正,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颇似女弥勒,第一次见到江炼时,她就主动过来跟他说了不少话,基本都是好话,夸完样貌夸胆色,夸完胆色夸人品,江炼受宠若惊,直到景茹司走远,还沉浸在被认可的沾沾自喜中。

然后突然想起,陶恬说过,这位四姑婆有个绰号叫“笑面虎”,一般都是当面夸背后损,再回思那番溢美之词,登时就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第三天,江炼见到了孟千姿。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从队医那知道了孟千姿动了个手术,因为腿肉挫动得太厉害,最终缝了针,队医的说法是:究竟能不能恢复如常,要看疗养的情况,但伤疤么,必然是会留下的,而且不会美观。

这话让江炼情绪一度低落,他觉得孟千姿本质上是个爱美的姑娘,那么漂亮修长的腿上留下难看的疤,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势必难受。

孟千姿跟两位姑婆共用毡房,江炼硬着头皮去探望了两回,时机不巧,她都在睡觉,倒是遇到了冼琼花,冼琼花让他有点耐心,解释说孟千姿一来手术之后精神不济,二来动用“山风引”,本就是伤元气的事,睡个三五天是正常事。

江炼窘迫非常,不住称是,第三天就管住了腿,免得在长辈眼里像个没耐性的愣头青,没想到的是,辛辞推孟千姿出来换气,居然就把她推到了门口。

当时是傍晚,供电有点不稳,屋里拉的灯泡一闪一闪的,江炼正吃饭,忽然觉得门口一暗,于是下意识抬头,看到孟千姿笑盈盈坐在轮椅上,被辛辞给推了进来。

她没化妆,没了那些鲜妍的色彩压身,整个人有点雅淡,又轻又薄,穿得很厚实,还围了条毯子,反把人映衬得消瘦,很不真实。

江炼端着碗看她,一时也忘记了去打招呼,反而是况美盈慌里慌张迎上去道谢,架着加急送到、时尚新眼镜的神棍也忙不迭嘘寒问暖,连韦彪都半抬了头,努力跟孟千姿说谢谢。

这一趟,这一屋子人,确实都承她的情,你一言我一语的,江炼反被冷落在外,无从插话。

后来即便说上话了,也是客气的寒暄,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深情款款。

不过,还是找到机会,暗通了款曲。

她离开的时候,轮椅的轴沿被门框别了一下,辛辞没留意,还在使力,江炼说他:“等会,要挪一下。”

边说边过去,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轮椅底边的钢管,把椅身往边上移了移,起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孟千姿的一只手,从盖毯的边缘滑出来。

他不动声色,借着身子和盖毯的双重遮盖,伸手裹包住她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腕根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对辛辞说:“轴沿被卡了,不能硬推。”

孟千姿没看他,指节颤颤弯起,蜷在他手掌温暖的大小鱼际之间。

辛辞让他放心:“没事,我不会硬推的,那样会颠着千姿。”

江炼便倚着门框,看辛辞将轮椅推远,垂着的手微微攥起,似乎那滑腻触感和温度还留在掌心,舍不得放跑。

回屋时,还遭况美盈一顿数落:“你看看你,那么不热情,孟小姐救了我们的命呢,人家进来的时候,你还坐那,碗都舍不得撂下,饭就那么好吃啊?”

江炼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回了句:“没错,就是那么好吃,她耽误我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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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同样是吃饭的时候,陶恬拿着两部平板电脑找了过来。

况美盈这两天心思都扑在韦彪身上,没空想别的,看到陶恬,才记起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忍不住说她:“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你?也不说过来看看。”

又指江炼:“人家江炼还救过你呢,恩人你也不过来瞧?”

陶恬面上一窘,嗫嚅着说了句:“这两天,有点……忙。”

她把平板分别交给神棍和江炼,说是这次三江源事件的调查资料都在里头,请他们帮忙看看,有需要补充的也提出来。

江炼还想问她这几天山鬼小队搜山,有没有什么进展,哪知她像避讳什么似的,急匆匆就走了,惹得况美盈一阵嘀咕:“这个陶恬,路上跟我们挺好的,怎么到了这儿,关系还疏远了呢。”

江炼没顾得上搭话,先点开界面。

这调查资料做得还挺详细,滑页互动式的,很多标注的地方可以点击看图文详情,扉页是张注明了经纬位置的路线图,清楚标示出了车祸、垒石埋尸、山洞、山裂缝以及最后的那个山谷位置,曲曲绕绕,深入山内有好几十公里。

江炼先点开了山裂缝看,里头有不少张实地图片,有一张高处俯视的,整条裂缝像极了黑色的长虫,深不见底,看得人生理不适。

况美盈也凑过来看,一页页图片滑过,两人都不觉沉默。

韦彪这一趟,可真够受罪的。

过了会,况美盈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开,说了句:“发生都发生了,还弄这些调查资料,有什么意思呢。”

神棍头也不抬:“这话说的,得总结经验教训啊,照你这么说,历史书都是没意义的——发生是都发生了,还得给后人参考啊……”

说到这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把正查看着的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江炼有点好奇:再多凶险,都已经实地亲身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凑过来瞧。

是石子在山洞的地面上硬划拉出来的几行字,有点没头没尾。

我认识你

天梯,你在那里

你要小心

你会死在那里

好在边上有注解,说是孟千姿和螳螂人对峙时,螳螂人故意写下一些字,引她靠近,想趁她放松警惕时偷袭,结果被孟千姿识破云云。

江炼总觉得这几行字意味不祥,忍不住要聊点什么,帮自己打消这念头:“它们还真是挺喜欢玩这种‘我认识你’的伎俩,上次,阎罗体内的那个人,也说认识你。”

神棍像是没听到,眉头攒起,呢喃了句:“天梯……昆仑山……昆仑……天梯……”

什么天梯?江炼只听过一首歌叫《天路》,好像是歌颂青藏高原修铁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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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发问,神棍突然把平板一扔,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江炼也懒得去追,反正还会回来的。

果然,一刻钟之后,神棍抱着一叠书,又兴冲冲地回来了。

江炼还以为是什么好书,看到最上头的那本《养生鼻祖彭祖》,立刻意识到就是从西宁出发时、陶恬帮神棍准备的那一摞书,后来翻车出事,书都散在车里了,估计是山户收拾现场,又把能回收的都回收来了。

江炼问了句:“怎么着,彭祖还爬过天梯……锻炼身体?”

神棍嫌他聒噪:“小炼炼,我这研究事情呢,你别打岔。”

江炼没好气,也就不再理他。

这儿供电都不稳,就更别提网了,没什么娱乐活动,屋子里又以伤员居多,所以晚上都睡得早,江炼临睡前,还看到梨形的灯泡在屋顶一晃一晃的,而神棍坐着个小马扎凑在灯下,慢慢翻过一页书,又翻过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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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时,江炼不知怎么的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