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你打手电,你就是靶子,是核心,是唯一亮点,别人自然而然都会看你,有心人也会避开你——那个怪东西明明可以躲起来的,但是不躲,被你照个正着;还有那个……冒牌神棍,他都被光照到了!”

一般人在黑暗中被光照到,会下意识闭眼、遮挡,或者向光源处张望,哪有那么淡定、还去看别处的道理?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你的意思是,我出现幻觉了?”

孟千姿不置可否:“劲松他们都在值夜,虽然没打灯,但他们长期用亮子,周围有人出现,还是能察觉的,你也说了,那个怪物根本没遮掩自己,就那么大剌剌出现在空地上,他们好几双眼睛,怎么会都没看到呢?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没有闻到任何异常的味道。”

阖着是自己出问题了?江炼头皮发麻,就在这个时候,神棍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是小炼炼出了问题,你们山鬼不是有山外青山……楼吗?”

孟千姿听得一头雾水,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劲松反应过来:“你是说山蜃楼吧?”

卧槽,山蜃楼?

孟千姿心中一个激灵,这里的人,除了神棍,都太熟悉山蜃楼了,但也正因为熟悉,第一时间就把它pass掉了:毕竟,山蜃楼的首要条件是大雨。

神棍的话点醒她了,除了“大雨”这一条,所有的所有,都跟山蜃楼极其一致。

孟千姿和江炼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口唇发干:这里是雪山,雪线上不可能出现瓢泼大雨。

雪山没有雨,但会不会有跟雨同样的、替代物呢?

江炼想起了入暮前,那漫山遍野的……大雾。

孟千姿也想到了,她急向孟劲松道:“快,把那个史小海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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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海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何生知拽了过来,一脸懵懂加一脸惶恐,紧抓住何生知的胳膊不撒手。

孟千姿心跳得厉害,语气尽量温婉:“我问你啊,你看到龙,是在晚上,还是白天?”

史小海想了想,说:“晚上,冷,在地上睡觉,一睁眼,天黑抹抹,头疼……”

说到这儿,还拿手去摸后脑勺,一脸痛楚状:“我就……打手电。”

这又是一条关键的,打了手电。

山蜃楼得有灯光才能看见,史小海打了手电,江炼也打了手电,但孟劲松他们,用的是亮子。

“然后,龙,就在天上飞,”说到这儿,史小海又兴奋了,“那么长,那么大,雾是白的,龙是黑的……”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嘟嚷了句:“不在这里,在前头,让你们往前走,你们都不走……”

至于龙去哪了,他说不上来,只是说,看着看着,龙就不见了。

孟千姿让何生知把史小海带走,定了定心神,才看向神棍:“我们可能……快到你梦里的地方了。”

神棍半张了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梦?”

孟千姿说:“你不是梦见过龙在天上飞吗?还有很多很多人点算箱子?然后,那条龙就陨落了。还有很多人围成圈,唱很悲凉的歌。”

神棍恍然。

江炼接着说下去:“山鬼的说法里,蜃珠是龙的涎水,如果当时,龙真的在这一带飞过,滴下一两滴涎水,很正常。”

神棍错失过江炼他们在湘西的那次蜃珠显像,但事后听江炼说起过是如何栩栩如生,一直印象深刻。

他心下一突:“你的意思是,我们有可能看到点算箱子的场景?”

孟千姿觉得未必:最好的蜃珠,是显形听音的,但依江炼的说法,没有声音,那两个人明明在石后,很快就不见了,看来这儿的这颗蜃珠,成色也不怎么样。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神棍的梦境里,那条龙没多久就陨落了,已经垂垂老矣。

然而神棍已然血脉贲张,越想越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如果场景再现,那我们不是能看到那些神族人,箱子,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吗?哇,小炼炼,厉害了,你看到的不是真人,是上古时的显像啊……”

他突然怔住了。

小炼炼说,那怪物长了张牛脸,头上的突起不对称,还有对诡异的胳膊,怎么上古时的人,也长得跟螳螂人一样畸形呢?

还有,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又是谁呢?

更加重要的是,史小海说得很清楚,还没到地方,还得向前,也就是说,这儿并不是主场,是个偏远的、荒僻的、甚至无人的所在,那么,那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125章 【19】

这些问题,江炼也想到了。

他看向神棍:“长得一模一样这种事, 不会只是巧合, 中间一定有个缘由或者说法——恭喜你啊, 那些一直以来困扰你的事儿,可能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又强调了句:“但是,有一点你得明确,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 管他是正是邪呢,哪怕他真是你老祖宗, 他的成就不会给你添光, 他造的孽也不会让你丢人。”

神棍大为感激, 知道江炼这么说是为了帮自己卸掉思想包袱,当下积极表态:“我知道, 我就是我, 来自小村村村口的神棍!”

孟千姿裹紧毯子,真想向天翻了个白眼。

她清了清嗓子:“行了, 营地的灯都关上吧,推我去高处,我得仔细瞧瞧,那个方向是不是真有山蜃楼。”

话音刚落, 孟劲松和江炼两个, 同时伸手握住了轮椅的推柄。

江炼有点尴尬,先松了手。

孟劲松也反应过来, 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趣:“你来吧,我还要……安排关灯。”

江炼打蛇随棍上:“那行,我……帮你推她过去。”

做戏做全套,孟劲松很客气:“那麻烦你了。”

孟千姿正襟危坐,假装自己并不在意是谁推。

神棍纳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这气氛,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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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小心地把轮椅推上斜坡高处。

为安全计,没敢离营地太远,那几个值夜的,包括孟劲松,仍散布周围,他们人人都滴了亮子,置身其中,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也差不多,不过江炼挺满足的:怎么说,也是“独处”不是?

他感慨:“不容易啊,你周围不是有妈就是有人,我推个轮椅都要跟人明争暗斗。”

孟千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居然还跟他讲哲理:“我大嬢嬢说,江河湖海,都是堤岸成就,绝对自由是不存在的,有约束才有自由——这么不容易,也没妨碍你chua chua喷香水啊。”

江炼纠正她:“试管香没喷头,我只抹了一点点。”

到最高处了,他把轮椅挪向史小海指过的方向,孟千姿伸手往空中虚抓,又去抹眼睛。

江炼奇怪:“你抓什么?”

“雾啊,看大雨里的山蜃楼,我会拿雨水抹眼睛,看大雾里的,应该拿雾吧。”

还挺会举一反三的,江炼搬了块石头垫到屁股底下,在她轮椅边坐下:“你们就从来不知道,雪山上也会有大雾山蜃楼?”

孟千姿摇头:“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儿太偏了,估计山鬼都没来过几次,西北山多,但我们来得少。你也知道,总堂是山桂斋。”

江炼纳闷:“明明昆仑才是万山之祖,为什么山桂斋不设在昆仑呢?”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谁不想过好日子、活在山温水软的地方?住在昆仑,除了听上去高端大气,新鲜蔬菜都吃不着,要么冻死,要么晒死,叫外卖都没人送。”

江炼啼笑皆非,不过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哪怕没道理,也有意思。

他仰着脸,看她被微弱夜光勾勒出的温柔面庞,顿了顿,又去掖紧她毛毯下摆,老话说,“寒从底来,百病凉起”,这儿天气冷,孟千姿又腿上有伤,可不能冻着。

过了会,孟千姿蹙眉:“不行,太远了,看不真切。不过那一片……”

她抬手指了个方向:“边缘处确实扭曲,跟周围格格不入。”

江炼如听天书,她居然还能看出“扭曲”?他看过去,只是混沌的灰黑。

他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你的眼睛……能看出这个呢?”

孟千姿说:“因为有金铃啊,动山兽、伏山兽、避山兽、剖山、看楼、山风引,都是‘金铃九用’里的,其实我七位姑婆,也都有这种天赋,只是……”

她试图说得更简单明了:“就好像一个量筒,有一道一升的刻线,我七位姑婆的能耐,要么是0.5升,要么是0.9升。”

江炼懂她的意思:“都没到一升,但也分出了高下,这高下,就是山肩、山眉、山髻的分别?”

孟千姿点头:“但我到了一升,可能只是比她们高了那么一点,但这一升是个临界点、及格线,让我具备了‘动金铃’的资格,这金铃……”

说到这儿,她略弯下腰,尽量不触动伤处,去拨脚边的盖毯,江炼猜到了,很自然地帮她代劳:将盖毯拨到一边,又把她裤角卷起些,露出脚踝边的金铃。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金铃贴肤,她穿的是短袜,脚踝那一截的皮肤露着,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发凉,铃片也冰凉。

江炼下意识拿手圈捂了上去。

他掌心温热,又有点发糙,凉热一激,那温热便顺着踝边上延,孟千姿的小腿有如过电,不觉瑟缩了一下,脑子里顿时卡了壳,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这金铃好像一个放大器,把我原有的那些能力,又成倍放大,七位姑婆和我的差距,其实并不很大,但因为有金铃,这差距就成了鸿沟。”

江炼接口:“所以,你是王座?”

孟千姿嗯了一声。

江炼笑,略抬起手,指腹间拈住一片铃片:“这么小的放大器吗?”

孟千姿说他:“你别不相信,也许它其实是个特别迷你的精密仪器呢?山鬼历代王座,都没人能说清金铃的材质,也不是没拿去实验室分析过,都分析不出来——我听说最早的计算机,有几间房子那么大,后来越来越小,从台式,到笔记本,现在,手机都能凑合当电脑用了,保不准再发展下去,就跟这铃片一样大小。”

江炼心中一动。

孟千姿的金铃,据说是山鬼奶奶传下来的,而山鬼又在“黄帝-蚩尤”年代博过存在感,如果女娲的抟土人偶真是那个年代的“机器人”,那说这金铃是放大器也未尝不可——他们看不懂金铃,大概就跟古人看不懂手机是一个道理,古人会说,哎呀,这个非金非铜、手掌大小的砚台块,居然能唱歌、能指南、能让你看千里外的大戏,真是个神器啊。

所谓神器,也许只是发展和认知没跟上。

江炼将她裤脚抹下,重新拿毛毯裹好:“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弄?”

孟千姿想了想:“真想确定山蜃楼的位置,看到所谓的上古图景,还得按照史小海说的,继续往前走。”

江炼迟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史小海,会不会有鬼?”

一个失踪了好几天、重又出现的人,总让他觉得不踏实。

孟千姿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你是怕史小海已经被‘它们’给转化了、引我们入圈套?”

她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一来,何生知送史小海去医院检查过,他的伤情非常合理,头部摔伤的人差不多就是那样的;二来,‘它们’转化的人,其实都是水鬼。只有两个例外,一是宗杭,二是阎罗。宗杭你知道的,根本没受什么控制,阎罗也几乎没有,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只在阎罗沉睡的时候,才能出来活动一小会儿,史小海是山鬼,想转化大概没那么容易;三来,如果史小海真的被转化了,他其实应该带着我们乱跑、偏离方向,带我们进圈套其实很不明智,我七妈还在后方策应呢,我们出事了,只会引来更多的人。”

也对,江炼略放了心,随即又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

他钓过蜃珠,知道这玩意儿出没不定,明儿还会不会有大雾很难说,即便有,山蜃楼也不一定会出现。

“要么……我记得,你们有一颗最好的蜃珠,上次在湘西借给我用了,这次是不是也调过来,用那颗比较省力?”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随便拿一颗来就行吗?”

“午陵山的那颗蜃珠,成色很差,但这差只是差在显像,换句话说,它记录下了一切,好比带子是完好的,只是放映机太差,放不出来,所以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影像。”

“我调了最好的蜃珠给你,等同于帮助它以完美的画质和音质放映了,但没原始的带子,再好的放映机都没辙。”

江炼明白了:“还得靠运气,‘等’山蜃楼出现,然后……你钓蜃珠,这颗蜃珠不好的话,再拿好的那颗来……加强功能?”

孟千姿默认。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还真不好说。

山鬼都知道,蜃珠是“一包水”,但依托大雾出现的山蜃楼,蜃珠会是……一坨雾吗?

这让她怎么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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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孟千姿没急着出发,先跟景茹司商量了一下后头的安排。

景茹司也知道,再往下走,很可能就是八人队出事的地方,那地方还有山蜃楼,使得情势又诡异三分。

最终商定的结果是放慢速度、谨慎前行,冼琼花则加快速度,带一个小队过来,备足射灯,顺便也给孟千姿送抱蛛。

不过,这最后一段路并不很长,速度放得再慢,日暮前也到了。

这是一片山间相对开阔的谷地,甚至还有一片高原海子,在阳光下呈碧蓝色,天暗下去之后,颜色逐渐灰蓝,到末了,就是一片泛水光的黑。

神棍一看到这儿就有点紧张,他说不清梦里是个什么地势,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得是开阔的平地,不然,那些人如何四下排开、点算箱子呢?

更何况,还有高原海子:龙是喜欢水的,没准那条陨落的巨龙,之前就住在这片海子里。

他越想越激动,但在这儿,是不好太激动的,果然,激动到后来,居然有点缺氧。

孟劲松给他拿了瓶氧气,神棍把口鼻都凑进漏斗样的吸嘴里,大口呼哈吸着,样子颇为滑稽。

比神棍更激动的,是史小海,他指向谷地边缘处的山:“向前,向前,爬上去,轰,掉下来。”

天快黑了,冼琼花还没到,景茹司可不敢冒险派人陪史小海再去爬什么山,她下令就地扎营,史小海老大不高兴,拽住何生知嘟嘟嚷嚷发牢骚,何生知烦得要命,职责所在,又不能凶他,只得耐着性子安抚。

晚饭前,孟千姿得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四野茫茫苍苍,白气涌动,已然有起雾的迹象了。

坏消息是,冼琼花人在半路,给她打了个卫星电话,劈头一句:“这次你别指望抱蛛了,它死了!它们死了!”

说“它们”,是因为冼琼花带了不止一只。

孟千姿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知道不该笑的,但没办法,冼琼花居然用这种报丧式的口吻说抱蛛,莫名好笑。

冼琼花没好气:“姿姐儿,你笑什么?就这么好笑?”

孟千姿咳嗽了两声:“抱蛛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冻死了。在大本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我怕它不禁冻,还让人在玻璃罐子外头包了厚实的一层,谁知道进山就不行了,我看它那样子就不对,一路都注意着,现在全死了,带了三只,死得一个不剩,都僵了。”

挂了电话,孟千姿才回过味来:这儿的蜃珠,昨晚上已经被她定性为“成色不好”了,抱蛛没法用,就意味着她钓不到这颗蜃珠,也没法给它做修复。

只能拼运气了,希望这颗蜃珠不是太烂。

她安慰自己,上古那群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古方言,不听也没关系,只要显像给力,还是可以接受的。

……

入夜之后,营地灯光全灭,方便孟千姿用肉眼观察山蜃楼是否出现、又是在哪个方位出现。

神棍抱了瓶氧气,坐在掀开了门帘的帐篷内等着,这瓶氧气是新的,孟劲松塞给他备用,还说:“神先生,不管看见什么,你尽量克制,不要太激动。”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做了那么久的梦,而今可能就要身临其境了,能不激动吗?

江炼坐在他边上,看周围四散疏落的帐篷,这种地方,席地而坐太冷了,除了外围值夜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帐篷挪向谷地低处、掀开帘门,不声不响地坐在黑暗中守候。

看着看着,江炼居然觉得,有等待盛大演唱会开场的心情。

不像吗?

届时,很可能谷底中央处就是舞台,而这一个个帐篷,是山户们的包厢看台,灯光亮起时,观众偃声,看一幕远年大戏,千古长歌。

……

也不知坐了多久,朔风渐烈,温度持续走低,江炼裹着睡袋缩成一团,几乎打上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