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其乐融融,饭桌下却各顾各的思如潮涌。

吃完饭,格兰瑟姆夫人提出散步,克莱斯恭然从命。

此时夕阳尚留着小半边,鲜嫩的草地接着余晖,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克莱斯和格兰瑟姆夫人的影子亲昵地挨在一起,从草地上缓缓拖过。

“继承庄园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格兰瑟姆夫人厌烦绕圈圈,单刀直入地问道。

克莱斯被问懵了。他显然毫无打算。

格兰瑟姆夫人道:“庄园生产状况还好,每年也有…五六千金币的纯收入。”

克莱斯呆呆地看着她。

“我想维持原状是最好的,是吗?克里。”

“是是的,当然。”

“不过钱这东西太容易贬值,放在家里等于被人一点点地撬走。你父亲与亚伦老爷是至交,这么多年来,庄园的余钱一直托给他打理,年年有红利,我想这点也不必改动。”

“嗯。”

“还有奥德莉的婚事。我应当好好对你提一提汉弗莱家,这是沙曼里尔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之一,皇帝都对他们礼让三分。奥德莉能嫁入这样的家族是多么大的荣耀!我们绝不能失面子,更不能叫他们觉得我们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按我的意思,我们起码分出三分之一的家产作为嫁妆。”她仔细打量克莱斯,但凡他有丝毫不愿意,她就要另作打算。

克莱斯好似对此毫无意见,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的表现打消格兰瑟姆夫人的最后顾虑。她决定摊牌。

“好吧。克里,你要保持冷静,拿出你最大的勇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它几度使我痛不欲生。唯有你和奥德莉是我的牵挂,我为你们而继续呼吸,哪怕这比死亡更令我痛苦!”

克莱斯试探着伸出手,很快被她大力抓住。

格兰瑟姆夫人将身体重心压在他的身上,放开怀抱,尽情痛哭,宣泄多日的委屈、恐惧与绝望。

“你的父亲…”

“我的丈夫…”

“奥德莉最可靠最慈祥的领路人…”

“在七天前抛弃了我们,独自上路。”

她见克莱斯一脸茫然,一边暗暗诅咒他的智商,一边伤心欲绝地说:“他过世了。”

克莱斯张大嘴巴,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他悠悠醒转,人已在格兰瑟姆老爷生前的书房里。崭新厚重的各类学术著作摆满书架,格兰瑟姆老爷的画像挂在书架的中间,神情自信而得意,仿佛这些著作都出自他之手。可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书他只在放上去的时候碰过。

“好点了吗?”格兰瑟姆夫人尽责地扮演着好妈妈的角色。

克莱斯问:“父亲他,真的已经…”

“是的。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去看他。你是他离世前唯一未了的心愿,他总是对我说,由你来继承遗产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你会好好照顾我和奥德莉。你是最值得信任的孝子。”格兰瑟姆夫人关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克莱斯正要点头,就听到外头“砰”的一声响。

格兰瑟姆夫人皱眉,“一定是马克家的猫。它总喜欢到处乱走。”

“我有点头晕,明天再见父亲好吗?我还没有足够的准备。”

“好吧。”格兰瑟姆夫人对他的评价里又多了一个“胆小鬼”。

克莱斯从书房出来,冷静地回到房间。

被遗弃的箱子和敞开的窗户仿佛在嘲弄他的警告是多么的苍白无用。

第3章 游子归来(三)

格兰瑟姆庄园的橡树林远近闻名,参天橡树成群结队,树冠交集,撑起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是克莱斯童年回忆中为数不多的美景之一。同样是故地重游,此处显然比那条禁忌走廊要亲切可爱得多。

哪怕天色暗沉,克莱斯的心情依然不错。

他走到一棵橡树下,弯下腰在树干上摸索,凹凸不平的刻痕就在记忆中的位置,上面的刻痕却比记忆中丑陋许多。

死。

死。

死。

他用手指一个个地数着。

一共十三个。

昔日阴影重新袭上心头,愤怒憎恨不再,那令人作呕的厌恶却不减反增。

离家多年,今非昔比,他平步青云,曾压得他难以喘息的格兰瑟姆家随之日渐渺小,不值一提。他不回来是免于被幼时情绪左右,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他身后,太多权势滔天的眼睛,他们不在意格兰瑟姆存亡,却在意他善念多寡——每一个上位者总希望自己手里握着一柄对外锋利对内驽钝的兵器。一旦被发现自己薄情寡义的一面,他们就会将心比心地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开始诸多挑剔,直至毁灭。

反正神圣骑士团总会有一位团长,他以平庸之貌脱颖而出绝非侥幸,背后付出的艰辛与心思远非加布莱德等人可比。

却不是不可代替。

对光明神会来说,遇到他是意外之喜,失去他是回到正轨,总归不会有太大损失。

所以在攒够实力毁灭他们之前,克莱斯依旧挂着驽钝、敦厚、实诚的面具,哪怕真正的面孔因为久不见天日而变得越来越病态。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伤感让克莱斯情绪不稳,语气中夹杂着烦躁。

回答他的是橡树叶的摩擦声。

克莱斯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巴掌大的匕首,嘴里无声地念着咒语。匕首柄上的红宝石光芒一闪,剑身陡然拉长,变成一把一米长两指宽的金剑。

当他拿出剑的时候,麦基就知道坏事,咬牙朝地上跳下,打算拼着左腿残废也要使用潜行术。落地刹那,那把应十米开外的金剑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脖子。

剑的主人淡然地问:“我不介意再多折三次。”

麦基见大势已去,破罐破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先嘲笑五短身材,再扯未来性福,看克莱斯无动于衷,一不做二不休地上全家族人参。

克莱斯拖他到橡树林边,将他丢进老箱,“恭喜你美梦成真。”

麦基骂得正痛快,狞笑道:“哦,是吗?你爸死了?你妈死了?你也要死了?”

“前两个中了,后一个…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克莱斯将箱盖盖上,提起箱子,极快地穿过花园,跃入客房。

门外正好有人在敲门。

麦基在箱子里大吵大嚷,“救命啊!这里有杀人犯,有变态!”

克莱斯打开箱盖,当头一掌。

奥德莉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妈妈私底下叫他丧门星,说他呆过的地方会有霉运,让她避着走。她小时候常常能看到一个矮冬瓜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里,从不一起吃饭,也不一起上课,连一起玩耍也不许。久而久之,她对他的印象也只剩下丧门星、矮冬瓜。

重逢之后,她发现她这个哥哥和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差别,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胆怯的性格,还有让人过目即忘的平凡相貌。

她有些庆幸,好在自己是他的妹妹,永不可能和他结婚。

“妈妈说你晚上吃得太少,叫我拿夜宵过来。”奥德莉十七岁的年纪已出落得如花似玉,身材高挑丰腴,才使汉弗莱三十四一见倾心,将她早早订下。

见到这样的少女,哪怕是妹妹,也让克莱斯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

奥德莉唱了会儿独角戏,见她的哥哥像个呆头鹅一样贴着门,谈性顿失,好在她仍记得母亲的嘱托,叮咛道:“明日要给父亲发丧,你是格兰瑟姆家主,必要出席。”

克莱斯吓得呆住了,正要拒绝,就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要记得三件事。第一,与每个和你打招呼的人打招呼。第二,在丧礼上念一篇稿子。第三,妈妈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好吗?”

克莱斯嗫嚅道:“我愿全权交给夫人…”

“若能这样倒好了。”奥德莉想到自己那位一听说她父亲过世就要解除婚约的无情未婚夫,神色黯然。“妈妈说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请保护我,哥哥。”她轻轻握住克莱斯的手,哀求他。

克莱斯背贴着门板,紧张得几乎昏过去,脑袋呆呆地点着,直到奥德莉出去才停止。

关上门,他神色恢复冷漠,提起壶倒了半盆水,开始洗手。

“这样天真纯情的妹妹你都骗,你到底有没有人性?”麦基从箱子里露头,讥嘲地看着他。

克莱斯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不想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你那个虚伪的后妈倒是可以考虑。”麦基可以肯定,如果克莱斯的真面目被奥德莉发现,她的下场绝不会比自己优厚。

“我帮你找点伤药。”克莱斯一字一顿道,“不要乱跑。”

麦基看着他,不置可否。

多年未归,庄园依旧是克莱斯了若指掌的那个庄园。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伤药回来,麦基大摇大摆地霸占他的床呼呼大睡。

“起来。”

“我睡着了。”

“你的脚…”

麦基睁开眼睛,“哇哦,来自刽子手的仁慈,我是不是应该双膝跪地,磕头感恩?”

克莱斯道:“瘸子连三阶骑士都当不上。”

麦基恨恨地坐起来,抓过他的伤药涂抹在脚踝上,“我的骨头断了,这可不是伤药就能治好的!”

克莱斯道:“明天是我父亲的葬礼。”

“要我安慰你吗?他死得真及时!”

“的确。”

“…冷血!无情!说你是畜生简直侮辱了畜生的爱。”

克莱斯道:“以格兰瑟姆的地位,一定会有祭祀参加。”

“祭祀挽救不了你,教皇也得摇头,唯有女神降临才能收拾你骨子里的冷血刻薄!”

“祭祀会治愈术。”

“…”骂不还口的克莱斯太陌生,麦基警惕道:“你又要耍什么诡计?”

克莱斯道:“你今天令我很生气。”

“把你的感觉扩大一万倍,就是我对你的感觉!”

“所以我做了自我反省。”

“打算交代完遗言与世长辞?那我倒可听一听。”

“我们应该建立适当的信任。”

麦基道:“…你照镜子会发现现在的自己十分可怕,至少吓到我了。”

“你想找到龙,我也是。”

麦基认真地听着。

克莱斯跳上床。

“你要做什么?”麦基从另一边跳下去。

“睡觉。”

“…”说好的建立信任呢?麦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克莱斯竟然真的这样睡了。“天哪!我真是疯了才会任由你把我从海德因手里带走。我宁可被他烧成烤猪也不愿意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没人邀请你。”

“…”

“人不能烧成猪,除非他本来就是猪。”

“…”

格兰瑟姆老爷去世的消息震惊整个镇,数以百计的人赶来奔丧,包括格兰瑟姆老爷那个出了名的混混侄子杰夫·格兰瑟姆。与他同来的还有挂着三阶骑士头衔的著名恶棍金姆。

两人所到之处,众生遁走。

格兰瑟姆夫人看到他们,立刻拉着奥德莉和克莱斯避开去。她一遍又一遍地焦急追问:“马歇尔大人和亚伦老爷还没到吗?”

管家一遍又一遍地焦急回答:“还没有,夫人,目前还没有。”

“婶婶!”见不到格兰瑟姆夫人的杰夫站在大厅里旁若无人地大喊着。

格兰瑟姆夫人头痛地指挥管家下楼,“告诉他,我正伤心,没空理他。”

管家下楼之后,她又不停地张望窗口,直到镇长的马车驶进来,才拉着奥德莉飞奔而下。等跑到一半,她才发现自己遗忘了克莱斯,正要回身去找,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心里稍稍安慰,柔声道:“不要怕。你就跟在我身后。”

“婶婶。”混混杰夫和恶棍金姆堵住他们的去路。

格兰瑟姆夫人振作起精神,“杰夫,好久不见。”

“根据沙曼里尔的法律,妻子和女儿没有资格继承家财。现在叔叔死了,婶婶应该把那些属于我的地契和金币交出来了吧?要是你交得足够爽快,我可以留点钱让你们下半辈子喝粥吃菜。”他顿了顿,恶意地笑着,“叔叔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你会坚持到叔叔的骨头化灰…是尸臭让你们忍不下去了吗?”

“注意你的言行。”格兰瑟姆夫人冷淡地撇过头,将克莱斯拉到面前道:“要叫你失望了,这位才是格兰瑟姆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克里·格兰瑟姆!”

第4章 游子归来(四)

全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克莱斯在瞩目中瑟瑟发抖,若不是格兰瑟姆夫人的手像蟹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胳膊,一定瘫软在地。

“开什么玩笑!”杰夫不顾格兰瑟姆夫人的惊叫,将克莱斯扯到胸前,抬起那颗饱受惊吓的脑袋,狞笑道,“你真是走投无路了,婶婶。随便找一个姘头来继承叔叔的遗产,你不怕他死不瞑目从棺材里跳出来指责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吗?”

格兰瑟姆夫人气得浑身哆嗦,怒指着他:“你,你怎么敢…”

“我早说过,她就是狗娘养的贱相。”金姆是个大嗓门,且没有丝毫克制的意思,“看看,格兰瑟姆老爷的尸体还停放在家里,他就和别的男人风流快活,做出苟且之事!现在还要霸占一个尊贵的死人的钱,简直不知廉耻到了极点!”

“胡说八道!”格兰瑟姆夫人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平日的伶牙俐齿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得在众人面前竭尽所能地维持体面。

“洗洗你们肮脏的嘴巴吧!这里是格兰瑟姆家,不容你们这等粗野无礼的人撒野!”忍无可忍的奥德莉顾不得淑女风度了。她挡在自己母亲的面前,昂首面对金姆的挑衅,深刻在这位富家女骨血中的高傲被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她蔑视这个恶名昭彰的坏蛋,毫无惧色,“不用再虚张声势,这对在场所有明智的贵客们毫无用处!光是看你们丑恶的嘴脸,听你们鄙陋的言辞,他们就知道谁占着道理。”

金姆被她生气的模样深深地吸引住了,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红扑扑的脸和软绵绵的胸部,就差流着口水扑上去。“你在说什么呢,丑恶,呵呵,想看看老子更丑恶的一面吗?”

格兰瑟姆夫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回过神来了,生气地看着杰夫,“你竟带着这样的人来砸场子。”

“砸场子?哦,那是对你来说吧。就我看来,我是在做这一生中最伟大最正义的事。将我们格兰瑟姆家族从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手里解救出来!”杰夫捏着克拉斯的下巴,两人一仰一俯,几乎贴在一起,“看看这小子的样子,就算投胎一万次也不可能姓格兰瑟姆,或许是你在外头生的私生子吧!”

“杰夫,放开他。”

威严有力的呵斥声从门口传来。

格兰瑟姆夫人顿时松了口气。

杰夫不太甘愿地松开手,克莱斯小跑着躲到格兰瑟姆夫人的身后。奥德莉的脸悄悄地红起来,暗道:天哪。我的命运真的如母亲所说,要托付在这样一个胆小无能的人身上吗?

“看看是谁来了。”比保持沉默的杰夫,金姆变得更为活跃,“哦,原来是我们瑞普镇尊贵的镇长马歇尔大人!很抱歉我没来得及穿我那套昂贵的礼服来欢迎你。”作为镇上为数不多的恶棍,他被马歇尔重点“照顾”,吃过不少亏,两人势同水火。

马歇尔不理他,径自走到克莱斯面前,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片,细细地打量着克莱斯,“在你小时候,我抱过你,记得吗?”

那一定是在他记事之前。他记忆中的镇长老爷衣着体面,举止优雅,走路目不斜视,对不起眼的事物毫不感兴趣。

克莱斯怯弱地看着他,不吭声。

“那时候茱莉亚还在。”马歇尔将镜片放回口袋里,转头对杰夫说:“你的确有个堂弟,叫克里·格兰瑟姆。眼前这个青年完全是我记忆中克里的模样。”

杰夫踩了尾巴般地跳起来:“我不能随便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马歇尔点头道:“的确需要谨慎。好在克里出生后的资料镇上有存档,我会比对他们的指纹来验证身份。”

杰夫看着格兰瑟姆夫人淡定的表情,心里无比恐慌。不管这个克里是真是假,他们必然已经串通一气,打定主意要将这份财产落在这个矮个子手里了。

他思如潮涌,连金姆拍他的肩膀都没有察觉,直到金姆大吼一声才回过神来。

人流在格兰瑟姆夫人的带领下正朝花园里走,大厅只剩下他们孤零零的两个。

“金姆,金姆,他们要将我的钱夺走了,我该怎么办?”杰夫紧张地抓着好友的手,希冀这位总能解决自己麻烦的壮汉再度发威。

金姆挣开他的手,笑得阴狠,“一个死了丈夫的妇人,一个胆小如鼠的矮子,一个满口胡话的镇长,根本不用害怕。呵呵,要知道瑞普镇可不是富人和贵族老爷说了算的地方。不过,我的朋友,你应该不会忘记答应我的事吧?”

“放心。一万金币,一个子儿都不少。”

“这次对付的可不止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还有马歇尔老爷呢。起码要三万金币。”

杰夫面色一僵,犹豫不决。

“另外两万可不是给我的。”

“那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