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妃看着这出落得有几分姿色,温润如水的女子,说,“有个传闻,说你姐姐还活着。”

“真的?”

“是真是假,贫尼不知,这个答案如何,要看你的表现。”

“这是笙月,听说了她姐姐的事,特意下山来守灵。”吴妈把杜笙月引见给曹彬的时候,满心期待儿子会对这个干干净净素素雅雅的女孩多一份心思,虽然笙雪不能做自己的儿媳,有个笙月也是好的,毕竟是姐妹,总有相似之处。

只是她怎会知道,杜笙雪没有死,而儿子的心思,不曾移开半分。

“姐妹情深,便让她住下来吧,从今以后,笙月就和我自己的妹妹一样。”

杜笙月淡淡一笑,依稀记得瞬妃的话,“当初本是你该入宫的,你姐姐替了你,如今你姐姐下落未果,你是否也该为她做些什么?”

其实,她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她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瞬妃知道姐姐的下落。瞬妃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瞬妃想了很多方法促成杜笙月入宫接应儿子,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几个月后,青衣校场惹怒太后,曹彬为救人临时拿杜笙月来顶——

虽然和预想的不一样,却也是把杜笙月送到了儿子身边。

白玉鸾走后,百花会最后一天,礼成。礼成前一晚,吴妈握着她的手,讲了许多笙雪的故事,末了一句,“笙雪最爱的其实是彬儿,你若能帮彬儿一把,就是帮你姐姐。如今靖南王居心叵测,青衣是他的人,把你嫁过去,你要明白是去做什么的。”

杜笙月只是微笑,就在吴妈来之前不到一个时辰,瞬妃就来过了,直奔主题的说,“青衣是我儿子,表面上你是曹彬派来监视青衣的,但实际上,你是我儿子安插在曹彬、吴妈和太后身边的人。我还在找你姐姐,如果你出力,我也会出力,明白么?”

倘若杜笙月早些知道,正是曹彬藏起了姐姐,也许就不会单单听瞬妃的话。

倘若杜笙月早些知道,也不会像当初姐姐爱上曹彬那样,单纯又炽烈的爱上了青衣。

到后来,杜笙月已经不知道,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自己,心甘情愿,成了瞬妃和青衣的俘虏。

除了微笑,不问,只做。

杜笙月找到姐姐是一次偶然,也是一次安排。起源只是一个叫做琉璃的婢女被处死时被她救了下来。

荒郊野外,她回府小路边上,对宫女动用私刑,实在太巧合。其实她早知道,这也是都是瞬妃的安排。

她从没有问过,只是微笑。

琉璃在阎王那里转了几圈才回来,已经毁容,声音也哑了,即便是这样,曹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笙雪身边最忠心的仆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撼动曹彬,成了去见笙雪的敲门砖。就是这样,杜笙月见到了杜笙雪。

相隔五年,姐姐已经疯癫,只是痴痴的笑,一如她只会安静的微笑。

两姐妹相视而笑,心,却紧紧抱在一处流泪。

曹彬叹了口气,“笙雪没死,这事是机密,连我娘亲都不知道,所以,也没敢告诉你。”

杜笙月也曾怪过他没有早一些说,也怪他没有在她成为瞬妃的眼线之前拉她一把。

可是,有时候她也会想,也许是老天早就安排好她接替姐姐完成这使命,早就安排她遇到青衣,假戏真做,爱上他。

一如青衣最喜欢她的那点,她不问,只做。

于是面对着反讽的命运,她还是,不问,只做。

告密那次,杜笙月被“囚禁”在丞相府很久,却也想不明白,为何青衣要救了岺儿而让归璇成为整件事情的替罪羊。

其实青衣也不懂为何娘这样安排,尤其是当他已经知道归璇就是白玉鸾,知道白玉鸾的女儿身之后。

救了岺儿,卖个人情给太后,却违背了昭仪的心愿,未见得有什么好处。

殊不知,远远的白华国那一边,瞬妃却正在接过岺老将军老部下的兵符。

“你们的大小姐已经安全,我按照约定,收了你们这两千精兵,并不为过。”

“我们忠于老将军,却负了陛下。”

“陛下总是会换的,主人只有一个,相信岺老将军泉下有知,会感激你们的。”

“人心难收,即便我投了你,我的部下,却不一定跟我。”

“这我早已准备好,既然这支队伍是老将军带出来的,相信都是对老将军有感情的,你不妨对下面的人说,当今圣上昏庸,独宠皇后,不惜牺牲岺老将军唯一的孙女,你们投了司督,通过他来清君侧,才救了岺儿。如此一说,他们也有了投司督的理由。”

“恕我愚昧,您和司督是什么关系?”

“主人。司督是我的主人,只要是为了他好,我什么都做得。”

这些,杜笙月当然不知。她也不知,她的一次有意告密,改变了塞外两千将士的命运,且几乎再一次将白玉鸾置于死地。

她没有问,她只是做了。

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姐姐,也不仅仅是为了青衣。

她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阴谋,而不知为何,她却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那阴谋最终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她已经被囚禁了太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为了这个阴谋断送生命和幸福。

她竟迫不及待,想亲自把这发霉的腐臭的朽物拽出来——

拖了太久的罪恶,她现在只想快点执行,然后,彻底毁灭。

从姐姐那里回来,一路上马车颠簸,挑帘子看看风景,突然陌生。

她分不清谁才是好的,青衣还是曹彬,她分不清谁才是疯的,姐姐还是自己。

同在一个阴谋中沉浮,黑白早已说不清楚。不过是各为其主,可是就连这个主人,都不是她自己选的。

回府路过青衣的书房,看见他正在焚烧那一副镜花水月,乌烟瘴气,看不清他的脸。

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前走着,走出好远,还能听叫火苗窜动的噼啪。

继续微笑。

继续前行。

身在佛门仍心中欲念,反而是身在门外却心空似水。

我只求不在混沌的伪善中挣扎,而在清白的罪恶中毁灭。

往事4

尧妃和瞬妃是一起进宫的,在储秀宫当秀女的时候还住过同一个房间。

可是两人的际遇,从一入宫开始就有着天壤之别。

尧妃没有背景,入宫作秀女只因原先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子突然身染重病。那一年,先皇二十岁,为了凑一个二十的整数,在大街上走的好好的懵懂不知的民女尧氏,就被塞进马车充数去了。

瞬妃是那一批二十人中身份最高贵的,身为丞相的侄女,家中十个男人八个都是上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另外两个在地方作威作福。她的入宫,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很多人都明白,一旦这瞬妃产下龙子,当今皇后和太子,就得乖乖让位。

尧妃一进宫就如鱼得水,虽六仪不精,但人精灵古怪、八面玲珑,上至形形色色的嫔妃下到公公婢女,都忍不住喜欢。没有任何背景,也就没有任何威胁,对于还是小小秀女的尧氏来说,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瞬妃一进宫就树大招风,各路神仙小鬼都来问候,身处名门,仇家不少,都在后宫有自己的人,上到贵妃嫔妃下到小小席人,明里放箭暗里捅刀,若不是瞬妃早就见过世面有些胆识,怕是连第一年都熬不过去。

尧妃的第一次侍寝是进宫一年后,先皇胡乱翻牌子翻到的。入宫一年,尧妃对于自己的丈夫还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等远远的看着个男人掀了帘子进来,才吞了半口口水,说了句,“皇上?”这一句,皇上认定她是个清纯无害陶冶情操的小女人,等到她一路升为贵妃露出妖蛾子本质时,为时晚矣,那时,她已经怀上了龙啸桐。

瞬妃的第一次侍寝是进宫一天后,所以,她也只和尧妃做了一天的室友。见了皇帝,未有一丝惶恐,微微一笑,似已服侍多年,举手投足,完全是皇后的姿态。瞬妃也升的很快,不是因为皇上,而是因为她的家世。等她升为贵妃仅和皇后之位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皇帝终于有资本撼动她的地位,可是,为时晚矣,那时,她已经怀上了龙天桐。

尧妃是从怀上龙子后开始失宠的,起因只是因为她说了句,“就立他吧,陛下,这是唯一一个不会为了王位杀了你的儿子。”

一句话,从贵妃被修理成贵人。虽然不至于打入冷宫,却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对此,尧妃只是笑笑,说,怀孕要低调。

瞬妃是从怀上龙子后开始得宠的,家人知道这个好消息纷纷向皇帝施压,好不容易掌握了宫中实权的皇帝顷刻被这联合势力压垮,先前只需要对付丞相一人,现在却是一大家子。终于有一天,皇帝主动对她说,爱妃,如果这是个龙子,我就封你为后。

一句话,瞬贵妃成了准皇后。虽然不至于马上入主东宫,排场气势却比皇后更胜。

对此,瞬妃胸有成竹,说,怀孕要高调。

龙啸桐和龙天桐就是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氛和理论中出生的。

相差不到一个月。

龙啸桐出生的时候,先皇还陪在瞬妃身边,只是匆匆给起了个名字。

龙天桐出生的时候,风光更胜太子,名字中,有个响当当的天字。

皇后压根不知道这世界上多了个龙啸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孩子叫龙天桐。

这事,可大可小。

小到一个户口,大到——

一个王位。

其实人际关系混到尧妃这个份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后和靖南王的关系。

靖南王,先皇的大哥,王位本是他的,只因他出兵打仗霉运当头损兵折将,把自己唯一的儿子的命也给搭了出去,因此被免了武职管文官,前途一跌再跌,跌到最后把王位跌给了小弟。

为了安抚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两轮,都可以叫声爹的不得志王爷,先皇不得不娶了靖南王派系中的一个女子为后。

那时偶有征战,朝堂不安,瞬妃强大的娘家势力掌控着从丞相到地方的财权,比起皇亲国戚还要牛气,瞬妃怀了龙子后更是嚣张。先皇一颗心全扑在和这家人斗智斗法,而忘记了,从最开始就最虎视眈眈王位的那个人。

靖南王知道自己膝下只有个孙女,只能幕后掌权,明目张胆的一统天下是天方夜谭了,本也是图个安乐。

可是当瞬妃的爪子触及皇后的时候,靖南王开始行动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财力官位虽不敌,但毕竟是皇族正统,一呼百应,兵权在手,明着竞争不过,我们就玩阴的。

当丞相被联名上书撤职查办的时候,瞬妃还在宫里后花园和龙天桐散步。孩子走的不稳摔跤,瞬妃疼惜马上抱了起来,却迎面碰上许久没见的尧妃。

此时已经是个不受待见的贵人。

“孩子总是会摔跤的,从小就被保护的这么好,并非好事。”

妖蛾子很难得如此语重心长,可惜一路风光的瞬妃早已不知东南西北。

“放肆,你这个小小贵人,给我跪下。”

尧妃一笑。

“瞬妃娘娘,记住,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儿子会给我的儿子下跪。”

“你还有个儿子,哈哈,没听过。”

“龙啸桐。”尧妃跪下,低头,小声说,“有一天,你会记得这个名字。”

就是那一天,丞相被关入大牢,当夜被刺客暗杀。

牵一发而动全身,钱大不过权,上下嘴皮一碰,金银珠宝都成了烂铜废铁。

瞬妃带着孩子连夜出宫的时候,尧妃站在自己冷清的院子里,身边站着才几岁大的儿子。

“天多变,人难测。这孽障,迟早要回来的,好在,遭殃的不是你。”

只有这一次,尧妃算错了。

十几年后,早已忘记了陛下是何模样,突地一天,儿子回来说,我找到了凤仪天下。

冥冥中,尧妃知道,孽缘,来报了。

任是谁,都阻挡不了。

太后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吴妈体贴,送上参茶,“又惊梦了?”

“又看见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先皇亲自监斩,错不了。”

太后叹了口气,“天下大乱,必有妖孽。我这只小妖,斗不过二十年修炼的妖精。”看看吴妈,“安逸久了,钝了,分不清谁是谁,看人也看不准,用人也用不踏实。”

“太后是指苓儿?苓儿那事早就过了,太后有心扶她,我们就帮一把,觉得她没有戏唱,就情分到这儿,苓老将军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您。”

“当年我贬为贵人,生下龙儿时太监们连陛下都不愿意支会,还是苓将军找的皇帝,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可惜,如今天下不太平,孽缘深重,苓儿撑不起这个大场面,连自保都难。且不说昭仪会把她生吞活剥了,就是后宫其他那些角色,也都不是好惹的。除非她肯像梅妃一样,甘愿当永远的第二位。或是像归璇那样,有些真本事。”

吴妈耸耸肩,“老祖宗,归璇这种人,一辈子见不到几回,不怪老祖宗多想。如果真是为了陛下好,归璇也许比苓儿合适的多。”

“我操心的不是归璇和苓儿,而是昭仪。你也不想想那时候瞬妃她娘家是怎么被诛杀的,那就是靖南王下的手。我们擅长的,他也最擅长,我们的招法对他没用,上次本是冲着她去的,不也是让靖南王推白玉鸾和珍妃出来做了替死鬼?况且,昭仪现在有了太子傍身,龙儿再无其他子嗣,皇后这位子,怎么要的回来?”

“当初老祖宗也是为了他吞掉的那些土地和军队,才不得不用皇后之位交换,这陛下心里最清楚。不如这事,老祖宗和陛下商量商量。”

“当局者迷,他早有弃后之心,我这刻跟他说,他恨不能下刻就下旨。动昭仪,还不是时候。”

妖蛾子太后眯起眼睛,“妖孽横行,总会有人算总账的,不如安心等着。”

“您到了现在还相信,瞬妃会回来?”

“不是相信,是一定。”妖蛾子太后慢悠悠的说。

“只是不知道,我们身边,谁是她的人。”

“瞬妃娘娘,记住,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儿子会给我的儿子下跪。”

“龙啸桐。有一天,你会记得这个名字。”

……

一觉醒来,心里很堵。瞬妃翻身下床,不知是第几次摸到山洞,查看没有事,才安心回屋。

前些天还有人回报,靖南王的探子一度已经到了白华国。

只差那么一点,这个潜心二十年的计划就被搅乱了。

还记得儿子第一次写信回来,说的那句,靖南王府的大小姐,很好。

那时她嘴唇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不知是该告诉他一切的真相,还是让他继续这么混沌下去,潜伏在靖南王身边,依靠着他的势力进宫。

思量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

还记得儿子第二次写信回来,说的那句,今天看见天子了。大家都跪了,我也跪了。我想进宫去,当大官。

瞬妃只能苦涩的笑笑,若不是她那个凤仪天下,若不是杜笙雪,龙啸桐怎么可能那么幸运。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她选择了龙啸桐这貌似最弱的人顶了上去,却发现选错了对象。

龙啸桐并不弱,只是装的很弱,这一点,是那个女人的真传。

真的有这么一天,自己的儿子给那个女人的儿子下跪。还想听他差遣,替他卖命。

这莫不是反讽。

尧妃,我们这一代,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