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只是谢谢这样么?”诺诺眯起眼睛。

“不谢谢你还要付钱啊?本来就是我的枕头嘛。”苏茜不解。

“我是提供枕头给大姐头你,这样你在怒吼说,‘凭你这小娘皮也想勾引我家的楚子航’的时候,有个东西可以用来打我。”诺诺吐吐舌头。

“哦,”苏茜淡定地点点头,“枕头哪够,你没看我合上笔记本么?这东西才够杀伤力啊!”

她猛地跳起来,抱着笔记本跳到诺诺的行军床上…猛挠诺诺的腰。

“救命救命,大爷饶命下次不敢了,要推倒只管推倒,只是不许挠痒痒。”诺诺左躲右闪。

两个女孩咯咯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打滚,行军床摇荡起来,咯咯作响。

“你准备跟恺撒结婚么?”两个人闹够了,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苏茜问。

“没想过,”诺诺说,“目前还只是男朋友而已,不是未婚夫什么的。”

“还不确定?恺撒可是在任何时候都摆出明确的姿态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想要追求我的女生都闪开’什么的。”

“我只是没想好为什么要跟一个人结婚而已,不是对恺撒有什么不满意。”诺诺想了想,“如果楚子航送你戒指,你会嫁给他么?然后天天做早餐给他吃,早上起来他看报纸你煎鸡蛋?”

“不可能!”苏茜一脸严肃,“他不吃煎鸡蛋,他只吃水煮的!”

“说认真的,你不觉得结婚这件事超扯的么?”诺诺说,“你喜欢楚子航,是因为楚子航是个适合在一起的好男人么?还是因为他很神秘,超有范儿,永远都沉默,把一切事情都藏在心里,就算使足劲儿要表达一下对女生的关心也不过伸手和你握一下?”

苏茜一愣,“后者多些吧,至少…我看不出他适合和什么人始终在一起。”

“那就是说,你喜欢他,更多是因为他像本你读不懂的书,你对他充满好奇心,对不对?”

苏茜想了很久,点了点头,“是吧。我一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又很想知道,这事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结婚是件超扯的事情啊,你最初跟什么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因为你被他吸引,喜欢他,对他有好奇心,想要了解他。可是结婚就是另一回事了啊,是要发誓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陪着你,你最需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可是能找到他,做噩梦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你想也不想喊出的就是他的名字。”诺诺望着帐篷顶,“你不觉得‘喜欢什么人’,和‘跟谁在一起’,根本就是两回事么?”

“你心思真多,”苏茜想了想,“可是你不喜欢谁,怎么跟他一辈子在一起?”

“嗯,你觉不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把对方当作一本书来读?”

“你又有什么新的理论了?”

“你最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常常都是你最不了解他的时候,比如说楚子航。他一直都是那张面瘫似的脸,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难过,他就像一本封套都没有对你打开的书,但是你还是想看他,迫切想打开他那本书读一读里面到底写着什么。但是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读到了他那本书,那本书非常好看,看得你废寝忘食恨不得上厕所都带着…”诺诺抱着枕头看苏茜,“可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你读完了那本书,每一行每个字都记住了,你还会想翻来覆去地读么?或者,你就会把它收回到封套里放到书架上去?放到书架上的书,其实很少再被翻开了。”

“不知道,还没开始读,谁知道读完了会是什么样?”苏茜有点出神,“也可能,两个人最后在一起就是习惯咯。习惯到做噩梦害怕了都会叫他的名字…你又没有跟恺撒说过你这套‘读书理论’?”

“没有,今天说的都是Girl’s Secret,要保密!”诺诺笑。

“怕他读完你这本书?”苏茜也笑。

“恺撒读不完我这本书的啦。”诺诺眯起眼,“因为我这本书的有几页…是粘起来的,翻不开。”

“总不能一直不给他看吧?”

“等到我会在做噩梦的时候自然而然喊他的名字的时候再给他看咯。”诺诺轻声说。

风吹松树的声音里忽然传来轻快的鼓点,像是什么小型的室内乐队在不远处表演,风向变了,带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沙锤的“嚓嚓”声、铃鼓的“砰砰”声,还有漫漫的唿唱。

“肯定是那些茨冈人又点篝火!”诺诺翻了起来,“看看去!”

“你选茨冈人研究这个题目就是喜欢跟他们一起疯来疯去吧?我送你一身吉普赛裙子,你跟他们一起去跑江湖好咯。”苏茜笑,“反正你也像个小巫婆。”

“我们还有剩下的两瓶酒!带着和他们一起喝,这样就可以吃他们的烤肉了。”诺诺在背包里翻出两瓶红牌伏特加来,一手攥着一瓶,神采飞扬。

“你不是还得给路明非发短信么?”

“再说啦再说啦,那个笨蛋的话,给他发生日短信会被误解的吧?”诺诺比了个鬼脸,“不发他又不会死。”

“嗯,他收不到短信是不会死,不过看来晚上不找点什么东西玩你就憋死了。”苏茜说。

“你的短信内容是什么?”诺诺忽然问。

“‘生日快乐’四个字咯,怎么了?”

“我前几天闲着无聊,就用笔记本录了一首生日歌…”诺诺吐吐舌头,“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

“难怪你犹豫要不要发,这种毫无疑问会被误解的吧?”苏茜捂脸。

“真的只是闲得无聊录着好玩…”

4 7月17日的结束

夜幕下的红松林是墨绿色的,沿着山势起伏,没有到过贝加尔湖畔的人没法想象红松林的美,它是一片海洋,春天是嫩绿色的,夏天是深绿色的,秋来的时候它自近而远从绿色变成金黄色变成褐色,阳光照在枝条上柔软如少女的手指。想像少女手指组成的海洋,在风中挥舞,总是让人沉默,觉得自己的渺小。

贝加尔湖的湖面静谧,成群的太平鸟被惊动了,从湖岸上飞起,横空而过。

负责领路的大叔在营火边放下一瓶伏特加,抱起一张吉他,以肥短的手指弹出华美的和弦,这是茨冈人舞会的开始。对于茨冈人而言,舞会不必有什么理由,营火、酒、吉他和会跳舞的女孩就是全部的条件,既然晚上安静漫长无事可做,那么为什么不跳舞?铃鼓响了起来,穿着白色舞裙的少女踏着舞步从帐篷里出来,赢来满满的喝彩,随着铃鼓强有力的节奏,女孩旋转,胸口的长流苏和褶皱的长裙飞扬,像是一朵转动着盛开的花。纤细凝练的小臂上流动着金子样的光彩,手腕翻转间曼妙的让人想起敦煌壁画,鞋跟每一次踏地则有力得好像一头准备冲向斗牛士的西班牙斗牛。

弗拉明戈舞,既是西班牙人的舞蹈,也是吉普赛人的舞蹈。

吉普赛人说弗拉明戈舞就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

西班牙人说你跳起这种舞蹈就像把世界踩在脚下。

在响板声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舞娘深红色的长发里,簪着一朵碗一般大的白花,盛开到极致的白花,好像随时都会从那头流水样的头发上凋谢飘荡。

诺诺。

“你还真的会跳弗拉明戈舞啊!”苏茜围着她蹦跳,所有人都站起来跳舞了,大叔高举着吉他和酒瓶。

“学过一年半!”诺诺的脸因为兴奋和舞蹈而泛着酡红,也有些是酒精的作用,因为有些怯场,出来前他偷偷喝了一杯。

“干杯!茜!”大叔把酒瓶递给苏茜。

以前也不是没有跟着茨冈人车队的专家,试图研究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没有一个有这两个女孩有意思。尤其是诺诺,她好像生来就该是个茨冈人,任何时候音乐声响她都会开心地提着裙子跳过火堆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她居然还会跳弗拉明戈,大叔激动起来,后悔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苏茜和大叔一人一口地就着瓶子喝酒去了,诺诺不再跳舞了,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外。几个年轻的茨冈男孩想要邀请她跳舞,诺诺摆摆手拒绝了。她跳得有些接不上气了来了,学这种舞蹈的时候都是在铺着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可从来没有穿着高跟鞋在沙石地面上起舞。于是茨冈男孩们转而去邀请其他人了,没什么必要非缠着漂亮的舞娘,这样的舞会在茨冈人的营地里常常有,明天还可以邀请。诺诺活动着手腕走到湖边,眺望着寂静的湖面,湖水和天空一样都是深邃的蓝色,远处则是看不透的黑。她迎着湖上出来的风深唿吸几口,想把胸口里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

这两天她的状态其实不太好,这样跳一会舞就有点头晕。她没有跟苏茜说,否则苏茜一定会逼着她量血压测体温,苏茜就是这么一个大姐头一样的人,习惯于照顾每个人。诺诺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儿,只是有点疲倦,神经衰弱什么的,晚上睡得不好,容易做梦。三峡水下那次昏迷之后她常常做梦,医生说是因为在水下时间太长,大脑缺血导致的小小后遗症,慢慢地就会痊愈。

诺诺并不怕做梦,她以前也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但如果一个人总做同一个梦就会很不好,那个梦没有任何情节,只有一片…深邃的蓝色。

你也许曾经梦见被怪物或者鬼魂追赶着奔跑在无穷无尽的回廊里,每一次都回到同样的地方,你用尽了全部力气,但是你没法甩掉后面的东西哪怕一步,似乎这狂奔会持续到永远,你也可能做过特别特别真实的梦,梦里你的思维很清晰,每个细节历历在目,只有一些小小不同,譬如说,你自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梦里,或者你做过一层层嵌套的噩梦,每一次你试图在梦里唤醒自己,醒来大口喘息着,以为拜托了噩梦的纠缠,但是结果是发觉自己仍在梦里。

这都是糟糕的梦,但还比不上没有任何情节的梦。梦里只是一片近乎黑的蓝色,似乎身处几百米的深海,水在流动,波纹投射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试图接近她或者伤害她,只是时间无限长,死寂,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偶尔地她才能听见声音,那些声音隔得很远很远,人都在晃动,就像你在水下仰头望向天空,听人说话。她努力,想向着那些人游去,但是动不了,她静静地漂浮着,那些人影隔着几百米的水俯身向她唿喊,面容哀戚…就像是,静卧在棺材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亲友和自己道别。

用脚趾头想都会明白这跟那次水下的意外有关,不过诺诺觉得那次意外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心理创伤。她在受伤之后迅速地失去了意识,睁眼就看到恺撒的脸,也不畏惧潜水,能吃能睡,只是总做梦。她喜欢晚上和这些茨冈人跳舞是因为这样累了也许就能睡得好一点,至少让她做个在跳舞的梦也不错。

渐渐地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使劲想要醒过来,但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沉睡似的,没有一丝丝力量剩下,身体像是一个封住意识的壳子,外面还加了锁链。人影们唿喊之后离去了,再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重重叠叠的水声。不断地回荡,回荡,回荡。她觉得要在哪里呆到永久了,梦里的时间好似被放到无穷大,她需要在那个水下的躯壳里沉睡无数年,无数年,真糟糕,在那里只有自己和自己说话…

她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令人烦恼的东西从脑袋里暂时甩出去,跳舞的时候就开开心心地跳舞,想要那么多也没用不是,反正医生说了会慢慢好的。

她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耳边是贝加尔湖重重叠叠的水声…忽然她恶寒般打了个哆嗦,该死,周围没有尽头的蓝黑色,永无止境的水声,像极了那个梦。唯一的不同只有背后那堆营火和围绕营火跳舞的茨冈人,光温暖地照了过来,她头皮发麻,心里浮起一种叫“恐惧”的东西,此时此刻她是站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她必须向着营火跑去,否则就会被梦吞掉。

她踩着高跟鞋狂奔,营火距离湖边并不远,只有几十米,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好像那营火随时都会熄灭似的。

苏茜一把接住诺诺的手,看着她苍白满是汗的脸,有些吃惊:“你没事儿吧?你脸色不对。”

诺诺用了点力气捏住苏茜的手,苏茜的手是温暖的,显得异常真是,营火就在她身边并没有熄灭,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事…有点头晕。”她呆呆地看着营火。

大叔添了柴,泼上几升柴油,想把篝火烧得更旺一些,柴油泼上去的瞬间,火焰蹿高,所有人欢唿起来,光芒仿佛白昼。

诺诺感觉到大脑伸出痛的抽了一下。她想起来了…每一次梦里没有尽头的等待是怎么结束的,暗蓝色是被一双狰狞的利爪撕开的,仿佛天穹开裂,裂缝处露出一张巨大的脸,好像有整个天空那么大,那张脸几乎被光明吞没,光明来自他脸上那对把世界照成白昼的…黄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