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沉默了很久,抬起头,“你们不愿意教授这些知识,是因为…混血种有可能进化成完全的龙类?”

“不,这其实是个悖论,”昂热摇头,“如果跨越‘临界血限’的混血种最后都会转化为纯血龙族,那么世界上的纯血龙族会越来越多。哪怕只是上过基因生物学入门课的学生都能理解,血统经过多代的混合之后,必然会在某个个体上富集。你知道血友病吧?一度是欧洲王室的‘王室病’,因为中古时代各个王室频繁通婚,最初某个王室成员的血友病基因在传播了很多代后会在某些后代身上富集,从而病发。龙族血统也是一样。而纯血龙类是不死的,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茧化,他们总是可以死而复生。这样几千年几万年积累下来,满世界都是纯血龙类,即使学院把执行部扩充为几个集团军都对付不了那样庞大的纯血龙群体。”

楚子航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人类基因的反噬。”昂热伸手从托盘里拾起一粒干燥发硬的面包渣,双指缓缓地碾压,碎屑冉冉飘落在托盘里,“在龙类基因面前,人类基因弱小得不堪一提,龙类基因压倒人类基因,根本就像大马力压路机碾压碎石那样简单,压成尘埃。但是想像一台压路机把碎石碾成尘埃之后…”他翻过手让楚子航看自己的指面,仍有些细小的面包渣残留,昂热再次碾压那些碎渣,用了几倍于上次的力量,再翻过手,面包渣还在。

“变成尘埃之后你再碾压也没用了,你不能把它完全抹掉,变成零。”昂热轻声说。

楚子航微微一怔,“明白了,人类基因不可能完全被改写!”

“是的,人类基因在最后的一刻会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在人类基因被修改到仅剩0.001%的时候,它会反击。强大的龙类基因无法清楚最后0.001%的杂质,这些在龙类看来不纯净的东西就像是无法除掉的渣滓一样保留在基因里。”

“所以混血种不会变成纯血龙类。”楚子航说。

“对,但他们会变成一种叫做‘死侍’的东西,不够完美的基因导致不够完美的躯体,于是无法容纳强大的精神力量,他们在进化到最后一刻的时候就会死去,躯体的微结构改变,绝大部分意识丧失,失去自我。”昂热幽幽地说,"他们外表还想普通人一样,但根本是些行尸走肉,龙类并不把他们当作同伴,人类更把他们看作敌人。如果说龙类的世界是

天堂,人类的世界是地狱,那么他们是迷失在天堂地狱之间的亡魂,没有人接纳他们。他们因血统的召唤而自然地服从龙类,龙类便把他们用作和人类战争的炮灰,他们死了不要紧,因为总还有新生的。"

病房里一片死寂,昂热掏出外衣口袋里的饰巾擦手,看着楚子航。

“我懂了。”许久,楚子航打破沉默。

“你是很优秀的学生,当然能明白我的意思。‘爆血’是禁忌的技巧,虽然它能短瞬间活化你的龙族血统,但副作用是,可能突破‘临界血限’。突破临界血限后,就像是进入下降轨道的过山车,没有任何力量还能把你拉回来。这种技巧是魔鬼,不仅消耗你的生命,损害你的身体,而且血统瞬间纯化带来的快感,会让你沉浸在‘无所不能’的幻觉中。如果你对于力量太过贪婪,魔鬼就悄无声息地引你跨过界限,把你推向深渊。你的结局会是一个死侍。”

昂热伸手在楚子航的肩头拍了拍,“那时候我只能杀死你,对那时的你而言,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他拾起托盘里的梨递给楚子航,“吃掉它,别浪费。记得我说削梨的故事,只有柔韧的力量才是最持久的,不要急躁,很多事,不是靠燃烧自己就能做到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楚子航,“我今天独自来这里,是说‘爆血’这件事,我可以不知道。但是如果校董会知道这件事,你的学籍都会受到影响。作为教育家的我从不违反自己定下来的校规,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破例,你的勇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昂热离开了病房,留下楚子航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病床上看着那只梨,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天阴了。

2.送葬人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铺天盖地的雨打在小教堂的钟楼上,钟在风里轰响。

“听这声音就像送葬,”昂热坐在马鬃毛的单人沙发上,冲那个趴在桌前摆弄电脑的人举杯,“真不知道那么多年你在这么个小阁楼里怎么住下来的。”

这间阁楼就在钟楼正下方,向阳的一面都是玻璃窗,整整一墙的架子上码满了西部片的DVD,一张乱糟糟的床、一张巨大的投影屏幕、一个堆了无数空酒瓶的酒鬼、还有各种各样封面是泳装美女或者低胸女郎的时尚杂志,全部集中在这个斗室里,比酗酒Party后的学生宿舍还要乱糟糟。以昂热的审美和身上那件考究的定制西装,根本就不该在这个破地方落座,更别说和主人分享那瓶不知开了多久的苏格兰威士忌。但是昂热进门后很自然地占据了这件屋子里最舒服的位置,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校长办公室。

这是这个世界上不多的、能让他感觉到安全的地方。

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守夜人。

“熟悉一下送葬的钟声,这样在我死的那天我听着钟声会觉得回到了家中。”守夜人哼哼唧唧地说,“在这种下雨天,拜托你能否别穿得像个送葬的来我这里听钟声?”

“黑西装,怎么了?我难道不是一直这么穿么?”昂热无奈地抖抖领口。

“因为这些年你一直在为送葬做准备。”守夜人把转椅旋了过来,盯着昂热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你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喝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借用你的音响。”昂热手中的是一支录音笔。

“那天风很大,雨也很大,所以高架路上什么车都没有,对么?”

“什么这都没有…安静,很安静,只有风雨声。”

“时速呢?还记得你们的时速么?”

“不记得…没有人注意时速,速度好像…消失了,只有风雨声…”

“手提箱,刚才你说到手提箱,手提箱里的东西你看到了么?”

“黑色的…黑色的手提箱,金属的,有圆形的…锡的…金属印…在箱口上。”

“说说那些影子吧。”

“他们饿了…他们渴了…他们想要新鲜的肉食,但他们吃不到…他们…死了。”

“那个进入高架路的路口,你记得入口的编号么?”

“路牌…路牌被柳树遮住了。”

“但你看到路牌了,对么?所以你记得它被柳树遮住了。”

“看到了路牌,柳树在路牌前摆动…”

“仔细想想,那块路牌,绿色的路牌,被柳树枝条遮住了,风吹着柳树枝拂动,露出了些文字,对么?露出了些文字,你记得什么没有?”

唿吸声变得一场沉重,通过那套高保真的音响震动整个斗室,好像整个空间就是一个怪物巨大的肺。窗外的风雨声却越发的清晰,好像那个看不见天空的夜晚跨越了时间重新降临,那个夜晚根本就是个魔鬼,而风雨是它的使者。守夜人用力舔着自己的牙齿,就像是看恐怖片到高潮时,你明知道那吸血的反派必将蹦出来扑过来,你只想知道是哪个角度,你甚

至不想逃避了而只是等待。

“000…000号入口!”说完这句话,唿吸声中断,仿佛叙述的人被一刀斩绝。

死寂。

“是楚子航?”守夜人低声问。

“是他,在他快醒来的时候,我对他施加了催眠,他不知道。”昂热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我只想知道他如何摸索出‘爆血’的技巧,没想到听到这些。”

守夜人沉默了很久,猛地一捋头发,靠在转椅后背上,仰天长出一口气,“听起来是个噩梦。”

“那台迈巴赫,最后找到了么?”

“找到了,在城外的荒地里,车身被严重破坏,就像是用激光切割刀随便乱割,又用焊枪随便点焊过。车被发现的位置距离最近的高架桥有15公里。”昂热把一份打印材料递给守夜人,“它不是被拖车拖去的,是自己开去的,现场没有任何拖车的痕迹,荒地上留下了明显的车辙痕迹。”

“哪里来的资料?”

“校董会在中国拿到的,中国警方‘未知类型犯罪’的档案,经过我手的时候我悄悄留了一份复印件。”

“校董会?”守夜人微微皱眉,“我以为这些年你已经完全架空了他们,别忘了我们如今是个学院,我们不是当年的秘党了,校董会应该只是墙上的一排肖像,他们管校务干什么?还以为自己是秘党的长老会?”

“架空,”昂热苦笑,“这不是谈校园政治话题的时候。”

“你配让我和你谈政治么?你根本不懂政治,你只是个阴谋家而已。”守夜人摇头,接着看档案,“是其他人把车开到那里去的?车被发现的地方是第一现场么?”

“不是其他人开去的,方向盘留下的指纹只有楚子航和他父亲,非常清晰,没有被破坏过,如果有人哪怕戴着手套把车开过去,也会留下痕迹。”

“就是说第一现场就是那片荒地,楚子航在那里遭遇了…北欧阿瑟神族领袖的奥丁,而他当时误以为自己在高架路上。”守夜人把酒杯里剩下的冰块吞进嘴里,缓慢地嚼着。

“幻觉?集体幻觉?某种能够导致幻觉的言灵?”

"也许有言灵能影响到年幼的楚子航,但能够使用‘言灵 时间零’,他父亲的血统纯

度未必不如我,假如说他都没察觉自己在幻觉里…那么释放这个言灵的只能是龙王了。"

“奥丁会是龙王之一么?”

“不知道,如果从北欧神话推论,他是正义的神,而黑龙尼德霍格属于邪恶阵营。”

守夜人耸耸肩,“好吧,奥丁,无论是神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我们暂且这么称唿对方,也可能是伪造了一张路牌,把楚子航他们引入了一片无人的区域,比如一条还没有竣工或者废弃的路,那条路距离荒地不远,最后楚子航逃逸的时候精神非常紧张,误以为自己还在高架路上,这个解释怎么样?”

“在地图上搜过了,没有这样一片无人区域。”

守夜人沉默了。他的神色很怪异,脸颊肌肉跳动,眼角抽动,说不清是不安、是惊惧还是搞怪,如果路明非看见一定会说,“喂,你怎么满脸见鬼的表情?”

“那么他是见鬼了,”守夜人看着昂热的眼睛,“他到了…死人之国?”

“对,”昂热也看着守夜人的眼睛,“这就是我的结论。那条高架路确实存在,‘000’入口也存在,只是一般人找不到他。直到今天那条高架路也都还在,空着,没有人,和那晚雨夜里楚子航看见的一模一样…那里是…死人之国!”

“你在扯淡!”守夜人从转椅上暴跳起来,“你今天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死人之国!那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人类几千年历史里,炼金术士们为了找它想破了脑袋,一个孩子何德何能就进去了?”

“你在担忧,你在我面前几十年没有蹦起来过了,你总是缩在沙发里像条懒蛇,而且喝多了啤酒长了啤酒肚。”昂热指指守夜人那条牛仔衬衫遮不住的小肚子。

守夜人低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昂热说的是事实,他作为老一代落拓西部美男子的八块腹肌已经变成了一整块凸起,几十年来他都没有激动过了,因为委实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事,看安西部和性感女郎杂志回忆年轻时代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忽然失态了,如果那个世界的出口真的出现…他惬意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