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找什么东西?”零号说。

  雷娜塔迟疑了一下:“找……找个朋友。”

  她不愿把黑蛇的事告诉零号,零号大概也不会相信那么荒诞的事吧?

  “找朋友的话……我可以么?”零号转着眼珠,“我们可以是好朋友。”

  他大概是误解了雷娜塔的意思,又或者是太孤单了,于是存心曲解了这句话。

  雷娜塔犹豫了好一阵子,违心地点了点头:“好啊。”

  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接纳零号当她的朋友,她跟这个男孩才刚认识几分钟。雷娜塔觉得。朋友"需要认识很久,彼此之间很亲密了才称得上。她只是不忍心拒绝,零号满脸狡猾,眼睛黏着她不放,黑亮亮的瞳子可怜又讨好。

  那年一只小海豹误入了港口,小东西大概是饿极了,匍匐在雷娜塔脚边,呜呜地叫着,用类似的眼神看着她。就在雷娜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脑袋时,护士长一铁锨砸了上去,倒提着脚把小海豹的尸体拎了起来。晚餐他们多了一道香浓的海豹肉汤,雷娜塔一口都没喝。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抱着佐罗无声地大哭。

  零号的眼睛就像那只小海豹。

  穿着拘束衣的“小海豹”奸计得逞般嘿嘿笑:“好朋友之间该有一些表示的,对吧?”

  这家伙还真是够黏人的……雷娜塔记得书上说好朋友之间应该彼此馈赠礼物,比如莫斯科的好孩子彼得罗夫和潘采夫成了好朋友,彼得罗夫送给潘采夫镀金的帆船模,潘采夫回赠贝壳风铃。可她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零号当礼物,这里的一切都是配给的,她没仃什么个人物品,唯有怀中的佐罗。可是没了佐罗她晚上会睡不着。她不自觉地抱紧了佐罗,担心为了这个“好朋友”的名分不得不把它送给零号。

  “可我没有东西可以当礼物,”零号大概看穿了雷娜塔的小心思,“那我们每人说个自已的秘密吧?好朋友之间应该互相知道秘密。”

  “我先说我的,”零号很大度地说,“我是个神经病哦!”

  雷娜塔呆呆地看着他,有神经病那么狡黠的么?

  “我真的是个神经病。我总是觉得脑袋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零号顿了顿,眼神有点茫然,“他们中有一个人说,‘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植繁茂的地球击平了吧!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留在世上!’另一个说,‘没有慈悲之心的是禽兽!是野人!是魔鬼!’一个又说,‘夷平一切的恶,唯有恶中的恶!’另一个又说,‘一切的恶,只不过遗忘了宽恕!’他们就这样整天在我的脑子里吵吵嚷嚷的,我就有点神经病了,所以护士们把我关在这里。”

  “真可怜。”雷娜塔点点头。

  她听不懂零号脑袋里的小人们在说什么,不过每天都有人在耳边吵吵嚷嚷确实叫人受不了。后来她读了一些书,终于理解了零号这个小骗子的本质。这些深奥的话中,有些来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另一些来自《亨利八世》。如果零号脑袋里真的整天这样吵吵嚷嚷,那么他的脑袋里只能是17世纪的环球剧院。

  “其实我们都是神经病。”零号笑。

  “我才不是神经病!’’雷娜塔有点不高兴,”我不听你说了!"

  “好吧,我想你也能看出我是个神经病,这个不算秘密的话,”零号想了想,“那我说另一个,在这里我最喜欢的女孩是霍尔金娜!”

  雷娜塔愣住了,不知怎么应对。孤儿院里公认最漂亮的女孩是21号霍尔金娜,她比雷娜塔高一个头,也是淡金色头发,但比雷娜塔的头发长,梳成一根长辫。她比雷娜塔大了一岁,已经有点像个大女孩了,凹凸有致的身体在白袍下都很醒目,领口间能看见清晰的一条沟,眉目秀美得像是位公主。

  "你为什么喜欢霍尔金娜?’’雷娜塔问。

  “有双很漂亮的长腿,男人都喜欢漂亮的长腿!”零号说得理直气壮。

  “你又不算男人。”

  “我会长大的!”

  雷娜塔点了点头:“好吧,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

  “那你呢,你有什么秘密?”零号问。

  “我没有什么秘密……”雷娜塔为难地说。

  “不可能!”零号不依不饶,“每个人都有秘密的!好朋友的话,就该把秘密告诉我!”

  雷娜塔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那你不许告诉别人,我有时候会尿床……”

  她低下头,脸颊绯红。没人给她讲过生理卫生,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是个该避讳的话题,她觉得尿床是缺点,就像有的孩子口吃一样。不过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脸上热得好像要烧起来。

  “从小就尿床么?”零号很感兴趣的样子。

  “哪有!”雷娜塔赶紧辩解,“就是最近才开始的!”

  “你多大了?”

  “13岁。”

  “恭喜你,你要发育咯。”零号微笑。

  “发育?”雷娜塔没听过这个说法。

  “就是要从小孩长成大人了。你是个小孩的时候,作为女性的身体机能是封闭的。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机能就慢慢发育成熟了。你会长出胸部,”零号微笑,“还会有月经初潮。”

  他说得很认真,没有一点嘲讽或者调戏的意思,便如一个长者给少女讲述自然的规律,透着祝福的意思。

  “什么是月经初潮?”雷娜塔意识到这可能是禁忌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就是下身会流出血来,之后每个月都有几天会流血。”,零号说,“你从最近才开始尿床,是因为你开始发育了,神经系统有点紊乱。等你的月经初潮来了之后就好了。这是好事,很好的事。”

  一个自称神经病的家伙在跟别人讲解神经紊乱?

  “你初潮过么?”雷娜塔问。

  零号满脸窘相:“我是个男孩啦,只有女孩才会有月经。”

  “那会很麻烦么?我会缺血么?”雷娜塔问。

  “是会有点麻烦,”零号想了想,“不过更多是好事啊,你会变得漂亮,像霍尔金娜一样被大家喜欢,你也会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喜欢上某个男孩,跟他在一起觉得很幸福。你们还会一起做些男孩和女孩该做的事……”

  “什么是男孩和女孩该做的事?”

  零号翻翻白眼:“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总之那是很好的事,女孩就像花儿一样,总是要盛开的。那时候也许我也会跟喜欢霍尔金娜一样喜欢你哦,你要记得穿漂亮的裙子给我看。”

  “我才不要你喜欢。”雷娜塔撅嘴。

  “交换过秘密了,那你握握我的手呗,握握我的手我们就是朋友了。”零号用那种无辜的、可怜的、小海豹般的讨好眼神看着雷娜塔,用这种眼神来说话对他来说简直是驾轻就熟。

  雷娜塔敌不过他的眼神攻势,握了握零号被拴死在铁椅上的手。这时她注意到零号的手指上满是被采血的伤痕,他的手腕细瘦如柴,皮带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勒痕。雷娜塔触摸那些伤痕,忽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一个人每天都躺在这里,没有人陪他玩,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连名字都没有,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药物,偏偏这样他还能笑。眼泪无声地落在零号手心里。

  “你怎么哭了?”零号捻着湿润的手指。

  雷娜塔抹了抹脸:“你难受么?”

  “反正每天都是这样的,你怎么哭了?”零号固执地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雷娜塔扭捏了好一会儿。她不想说那些让自己害羞的话,说自己在意零号的感受,以前没人需要她的在意,她也并不在意什么人。如果身边的孩子无声地多或者少了一个,她也会默默地接受,慢慢地忘记,在这里每个孩子都只要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告诉我嘛。”零号有点哀求的意思。

  “我看着你这样,”雷娜塔轻声说,“觉得很难过。”

  “我就知道!”零号笑了起来,面罩里的牙齿闪闪发亮。

  “你知道为什么非要问我?”雷娜塔有点不高兴了。

  “我想听你说出来嘛,”零号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屋顶,“我从没看过别人哭…小时候只有我自己哭,可我也没见过自己哭的样子……因为没有镜子。”

  “有人会为你哭就说明你是个东西,不然你就不是。”他轻声说。

  这句话里藏着那么多的孤独,这份孤独庞大得就像外面永恒冻土带上的冰川,在年复一年的雪风中越堆越高,永不融化,越来越高峻,越来越锋利……但是总有一天,当孤独的重量超过了极限,它就会崩塌,雪崩的狂潮会把整个世界都吞噬。

  雷娜塔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头,零号像只小野兽那样闭上眼睛默默享受。有时候人只需要一只温暖的手的触摸,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