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跟你叔叔一样虚伪?”源稚生不动声色。

  “我不想嘲讽你,可人都是这样。他们叫你少主,你在一个掌管日本黑道的家族里地位仅次于大家长,你是这座城市里唿风唤雨的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离开了这里你就不是大人物了,”恺撒叼上一根雪茄,“从大人物变回普通人的感觉可不好。”

  源稚生想了想:“加图索君,如果你是那只叫乔治的象龟,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老大不是我疑心重,他说你是乌龟。我不知道你什么脾气,这事儿要搁我身上我可忍不了!”路明非满脸奸臣模样。

  “什么意思?”恺撒想了想没明白源稚生话里的意思。

  “作为最后一只乎塔岛象龟,大家都希望乔治生下后代,就算是和其他亚种的母象龟也好,至少可习以保留平塔岛象龟的部分基因。新闻里说动物学家给它找了其他种类的母象龟来,但乔治却不愿意亲近他们找来的母象龟,动物学家们很焦急,不知道乔治喜欢什么样的母象龟。”源稚生说,“我读到那则新闻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是乔治不喜欢动物学家们给它物色的母象龟,而是乔治根本不想跟母象龟们搞在一起,有没有后代对它来说根本不重要,它只是想离开国家公园爬向自己当年的水坑,去泥里打滚。那么加图索君,假如你是乔治,你会选择呆在国家公园里跟母象龟努力繁殖后代,还足咬开国家公园的铁丝网爬回你当年的水坑呢?”

  “咬开铁丝网。”恺撒说,“这好比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类,不论你给我找来多少母猩猩我都不会跟它们发生禁断的爱情,我的理想是爬回波涛菲诺作为历史上最后一个人类眺望大海死去。”

  “老大你说爬回……你已经很好地把自己代入了象龟。”路明非说。

  “乔治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而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源家后裔,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应该为了种族不灭努力地繁殖后代,最后一个源家后裔应该重振家族在黑道中的威望,但是乔治只是想回自己的水坑里去打滚,而我只是想去天体海滩上卖防晒油。”源稚生盯着恺撒的眼睛,“我就是这种人,其实蛇岐八家的黑道事业和秘党的使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去卖防晒油。我跟你叔叔不是一种人。”

  “那为什么还不去?如果你在午夜跳上飞机,明晚任务开始的时候你已经在南美洲的阳光里喂鸽子了。”恺撒说,“任务的事我们自己可以搞定。”

  “这算对我的挑战么?”源稚生的眼神锐利起来,唇边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算是吧。”恺撒舒展身体靠在图形的木扶手上,“如果你接受这个挑战今夜跳上飞机离开东京,我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还会在任务完成之后也跳上飞机去找你带上学生会的所有女生一起,让她们都穿上白色的蕾丝裙,我们在海滩上喝酒。”

  “什么意思?”这次轮到源稚生听不懂了。

  “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旅行就是和某个来你窗下喊你的神经病一起跳上加满油的车,挥舞着地图冲向夜幕的旅行啊!连目的地在哪个方向都没弄明白,只是想跑得越远越好。”恺撒挑起眉毛,“世界上不该有任何牢笼能困住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你有喜欢的姑娘了么?”。

  “准确地说,是未婚妻!”恺撒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爱上她的那个晚上也在下雨,她像个小疯子那样开着敞篷车围绕着宿舍楼转圈,大声喊说。‘我要去芝加哥我要去芝加哥,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芝加哥么’?那时候她还是个一年级的新生,整栋宿舍楼上每一扇窗都打了,所有高年级的男生都低头看着她,我敢打赌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爱过她。她打开敞篷,头发被雨淋得湿透,裙子黏在身上线条那么美好,眼睛那么亮。”

  “你被打动了?”源稚生问。

  “那还用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沙漠之鹰,一边对空鸣枪一边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

  “我可以理解你从三楼直接跳下去是为了抢时间,可你双枪齐射是为什么?”

  “吓唬一下其他的神经病,免得他们抢先。”恺撒挠挠头,“不过我刚刚跳上她的车就被几十支枪指住了,是校工部那些家伙,他们说除了自由一日外不能在校园中动用枪械。然后我俩就湿漉漉地被带到风纪委员会去接受曼施坦因教授的训话……如果你真的不想呆在这个城市当黑道老大,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离开,想一想也许正有一个女孩在那架航班上等你,如果你不去的话她的邻座就会被一个秃头的咸湿佬占了,你现在冲过去,就可以用枪指着咸湿佬的眉心叫他把位子让给你,跟你喜欢的姑娘飞往法国的天体海滩!棒极了对不对?”

  “棒极了。”源稚生举杯,“大家为棒极了的想法喝一杯。”

  四个人都喝干了杯中的酒。确实是个值得为之干杯的想法,恺撒就是这样,平时还有些矜持,喝了酒之后浑身就全是澎湃的正能量,即使从他嘴里说出少年啊我们就是要向着太阳奔跑这样的二逼台词,也会没来由地动人心魄。连路明非也有些感动,想象那一刻倾盆暴雨中恺撒双手持沙漠之鹰连射从三楼窗口一跃而下,以王者姿态宣布自己要占据诺诺的副驾驶座,枪火映照之下这家伙必然是帅气爆表,大概连诺诺那种女孩也无法拒绝。路明非很希望自己是那一幕的主角,晨星般璀璨。

  “但是我做不到。”源稚生把瓷杯放在桌上。

  “放不下家主地位?”恺撒皱眉。

  源稚生没有回答,起身走到露台边眺望着雨幕中的东京:“这座城市当年叫江户①,下雨的时候我会觉得东京又变成了当初的江户,烛光火影。那时它是日本最时尚和新潮的城市,征夷大将军在这里开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贩卖铁炮和红衣大炮,挎着篮子的女孩们走街串巷贩售小铁盒装的舶来品。那时候的武士还有佩刀权,总是昂首阔步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挡路武士就会拔刀威胁要砍了他们,夜里维新派的人斩们很活跃,幕府要员们惶惶不可终日。江户城里的黑道就是在那时形成的,那时组成黑道的足没落武士、手工艺人、码头工人和妓女,他们靠一技之长讨生活,为了不被别人欺负而组成行会。”

  (①东京旧名江户,其实是座相当年轻的城市,1457年上杉家的家臣太田道灌在江户筑城,直到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在江户城开府,江户城才走上了繁荣之路。明治维新之前,也就是诸多日本小说和动漫喜欢描写的幕府后期,由下层武士组成的新撰组和维新派的“天诛”杀手都在江户这个大舞台上活跃着,天诛杀手中最有名的大概是以河上彦斋为原型创作的绯村剑心。江户因为靠江户湾,也就是今天的东京湾,所以接受很多外采文化,从明治维新到今走一直是亚洲最时尚的城市之一。)

  “我还以为日本的黑道是蛇岐八家开的呢。”路明非说。

  “不,黑道是从江户时代以后才有的,在那以前蛇岐八家都是贵族家族,古代日本平民是没有姓氏的,而混血种有姓氏,本身就说明他们都是贵族。从前蛇岐八家侍奉过不同的君主,包括天皇、幕府和战国的诸位大名,历史上那位忍者之王风魔小太郎就是蛇岐八家的人,风魔家代代家主都叫风魔小太郎。”源稚生说,“黑道帮会在最初都是弱者的组织,那种能体面地赚到钱过上富裕生活的人是不屑于黑道的。原本蛇岐八家也是不屑于黑道的,直到他们在变革中失去了田产和地产,再也无力养活自己。于是当初的八姓家主介入黑道,把手弄脏来赚钱,他们借助混血种的天赋,以武力在黑道中立威,庇护那些穷苦人成立的帮会,收取他们的供奉,给他们提供保护。蛇岐八家作为黑道执法人的身份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确立的,至今也没有多少年。”

  “那又怎样?”恺撒没听明白。

  “想必你们也知道,日本是允许黑道组织依法注册的国家,因为有些年代久远的黑道帮会就是当初的行会,是弱者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的组织。多年之前他们是弱者,现在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还是弱者,只参观这座大厦是没法了解日本黑道的,真正的黑道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和巷子里,是弱者组成的影子社会。黑道是不容于世的,但黑道又是不能根除的,因为世上永远有卑微的、弱小的、阴暗的人,他们跟那些成功的善良的人比起来丑陋不堪,是社会中的下等人,但既然有了上等人就一定会有下等人,下等人中滋生了黑色的组织。”

  “你想说蛇岐八家是弱者的领袖?”恺撒说,“混黑道的这么给自己做定位未免有粉饰的嫌疑吧?”

  “我们当然不是救世主,也无意带领弱者建立没有压迫的社会,我们是跟黑道做生意的人,我们收帮会的钱来协调黑道中的平衡。但我们确实是弱者的领袖,这点没错。”源稚生说,“很多人只要提起黑道,想到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黑道领袖,‘他们享用着妖娆的女人,随意地掏出大把现金打赏下属,看谁不爽就灭掉谁。可那些生活在黑道底层的人多半都是无法进入主流社会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里讨要保护费的小混混,很多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学校开除的孩子、没钱上大学的孩子。而那些在夜总会里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单亲妈妈,还有些尝过父亲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继父强奸的,在这种女人看来自己的身体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她们没想过自己老了勾引不到男人了该怎么办,她们只活在当下,她们也只能活在当下。这就是阴影中的社会。”

  “只能活在当下?”恺撒品味着这句话。

  “你们中国有个叫曹操的男人,在汉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说过一句话,”源稚生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顿,“‘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这一刻狂风骤来吹动他的黑色风衣,唿啦啦如大旗般作响,这个年轻的黑道家主身上散发出帝王般的赫赫威严,令人不由得仰视。

  “所以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爬向自己的水坑,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权势地位,但是我不能为此动摇家族的根基。”源稚生回到桌边坐下,“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你们的行程表上没有晚间节目,有没有什么想法?本家在歌舞伎剧院有固定的包厢,犬山家经营的玉藻前俱乐部号称东京美女最多的地方,土耳其风情浴场?或者去佛寺为你们明天的任务上炷香?”

  恺撒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酒:“说得那么有意思,怎么忽然就不说了?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兴趣,不如领我们见识一下你说的真正的日本黑道。”

  源稚生微微皱眉:“那些都不是什么上等地方,在那种地方我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安全问题我们自己会搞定。我对什么上等地方也没兴趣,街头巷尾的小馆子才是本地特色。”恺撒耸耸肩,“我们喜欢本地黑道。”

  楚子航点头:“听起来会有意思。”

  沉吟了片刻,源稚生按下桌上的对讲机:“樱,给三位贵宾准备制服,去联络部取一支飞镖来,要扎在新宿区的。”

  “少主,今晚新宿区的状况很棘手,”樱的声音有些犹豫,“沼鸦会和火堂组冲突,歌舞伎町聚集了几百人,随时可能擦枪走火,战略部的老人分为两批分别拜访火堂组和沼鸦会,正试图平息局面,这时候不建议您和贵宾接近歌舞伎町。”

  “那不正好么?就让本部的王牌专员们看看真正的影中社会。至于安全……”源稚生淡淡地说,“能在秘党中号称王牌的,难道还怕街头拿棍棒的小混混么?”

  火红色的法拉利FF奔驰在高架公路上,大排量引擎高亢地轰鸣。

  没有喝酒的樱驾车,源稚生坐在副驾驶座上,后排是恺撒小组。樱看起来足那么温和低调的女孩,可驾车的风格就像赛车手,法拉利在车流中穿梭,把一辆又一辆车甩在身后。

  “你的助理很棒!”恺撒大声说。他欣赏一切开快车的女孩,因为每个开快车的女孩都让他想起诺诺。

  源稚生从前排递来一支飞镖,那是樱从联络部的地图上取来的,每支飞镖都意味着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这支飞镖插在新宿区的歌舞伎町,那是东京最负盛名的红灯区,是最容易出现摩擦的地方。

  “新宿区的一家店向我们求助,说街上的黑帮忽然要求把保护费提高15%,如果不同意就砸店,黑帮的人已经在店里坐了三天,吓得没有客人敢光临。”源稚生说。

  “这么小的事情?”恺撒有点失望,“不过是费率变化而已。我期待的是首脑们在神社里谈判,神社外站满黑衣保镖的大场面。”

  “不是砸便利店那么简单,”源稚生说,“新宿区是保护费的丰收地,靠近歌舞伎町的很多夜总会和酒吧都按期缴纳保护费,保护费的比例是他们利润的20%,脱衣舞夜总会和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场子交得更多。如果整个新宿区的保护费费率上调,每年帮会要多收上百亿,这种事情本家不能不过问。而且脱衣舞夜总会之类的场子自己也会有保镖,如果保镖和黑帮冲突起来,没准会有死伤。这不算是小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冲进那种放眼都是短裙和大腿的夜总会?黑帮坐在沙发上,武器放在桌上?听起来有意思多了。”恺撒打了个响指,“我们是不是该用枪指着头目的脑门,给他递上一支烟说抽完这支烟从正门离开,今后不要让我在新宿区看见你,否则我见一次砍下你一根手指?”

  “那是中二病阶段的黑帮,”源稚生说,“通常不需要有任何过激手段,我们只需要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们看到我们的制服就会明白我们的身份。然后握手寒喧,照本宣科,告诉他们按规矩想变更费率的话本家新年的年会上会开会讨论,现在是营业时间,还请他们照顾照顾,不要在公共场所惹出事情来。”

  “这腔调是黑道么?倒像是银行里做理财的。”路明非说。

  “可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如果他有任何不驯服的地方我就拔枪对他脚面开枪,银行里做理财的大概不会这么干。”源稚生说,“不过需要用枪的时候很罕见,一旦他们明白你的身份就会纷纷起身表示他们要上洗手间,你甚至来不及跟他们说完三句话。有件事我得提醒诸位,请务必和我一起行动,因为很不巧沼鸦会和火堂组正在歌舞伎町冲突,这两个帮会控制着进出歌舞伎町的物流系统,火堂组的势力越来越大,而老牌的帮会沼鸦会不肯轻易出让地盘,双方聚集了几百人在歌舞伎町。本家的使者已经出面调停,警视厅也在严密监视那个地区。”

  “我们穿上这身衣服就由少主您说了算。”恺撒叼着雪茄,“我们正去处理脱衣舞夜总会的麻烦,谁还有心思管一帮物流工人?”

  “真不敢当,您比我像少主多了,还抽这么男人的烟。”源稚生揶揄。

  晚间七点半,真看了一眼货架上的液晶小闹钟,每天晚上那个收保护赞的混混都会来,准时准点风雨无阻,已经连续一星期了。

  今晚的雨特别大,街面上的积水能没脚背,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会来了吧?真暗暗祈求。

  麻生真十八岁,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大学,找了一份玩具店店员的工作。她没钱继续上学了,父母离异之后她一直跟在奶奶身边,只靠奶奶的养老金生活。但真还没有放弃大学的梦想,她决心努力工作攒钱上学,她还没有恋爱过,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男孩在大学里等她。可运气真是糟透了,玩具店居然会被黑帮勒索,街面上的帮会非说这间店以前是给他们交保护费的,现在改成了玩具店也要继续交下去。如果不交的话他们就会砸店,砸店之前他们每晚都会派人来店里坐着。卖玩具和漫画的店里坐着面目狰狞的混混,还有什么客人敢光顾?

  这几周真上晚班,每天晚上都是她留下来独自面对混混。她躲在柜台后面盯着收银箱,混混坐在店中央玩着球棒。店里甚至不能报警,因为在玩具店里玩球棒是不犯法的。

  “叮当”一声,门上的青铜小铃响了。那家伙进来,一如既往地穿着花哨的白色长风衣,腰间吊着跟他身高很不相称的大号球棒。

  “今晚还是你值班啊。”那家伙熟人似的打招唿。

  “欢迎光临。”真用颤巍巍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