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个挺厉害的大夫啊?楼似玉咋舌,坦白说她当真没看出来,毕竟有修为的人,不管是人是妖,身上都会有一股子独特的气,宋立言的上清之气能逐十丈之内的小妖,常硕当年的妖气更是能摄十里之内的人神。可面前这人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气也没有。

莫不是像她一样藏起来了?可没道理啊,上清司的人有什么好藏的?

心里疑窦丛生,楼似玉笑着问:“大夫贵姓啊?”

“非衣裴,字献赋,你们只管称我小裴。”

这等人物,楼似玉可不敢乱来,眼珠子一转就甜甜地道:“裴大夫,我这伤着脖子了,您给看看?”

裴献赋心疼地朝她招手:“来来来,过来坐下,好好的美人儿,可不能留了疤才是。”

楼似玉依言过去,刚坐下,下巴就被他捏住了。

“哎呀,鼠妖的毒,还抓破皮了,这可真是难办。”他凑近了瞧着她的脖子,又惊奇地道,“咦,吸过毒了?”

宋立言不自在地别开了头,楼似玉轻咳一声,问:“还要紧么?”

“自然是要紧,世人常说蛇毒狠戾,可就忽略了鼠毒也要命,尤其这鼠妖一族啊,心眼小,报复心强。它们的毒,发作起来都痛苦得很,解毒也麻烦,小娘子可能要吃些苦头。”

楼似玉闻言就皱了脸:“要花很多银子?”

宋立言甚是无语地转头看她:“你心疼个什么,又花不着你的。”

倒也是哦?楼似玉放了心,笑着问:“需要怎么做?”

“内服十帖药,外用药水早晚两次沐浴,得坚持小半个月才成。”伸手碰了碰她的伤口,裴献赋戏谑一笑,“还有这儿,毒没吸干净,小娘子得再忍一忍。”

楼似玉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这人就已经凑了脑袋过来。然而,唇还没碰上,裴献赋的肩就被人一捏,瞬间止住了动作。

他挑眉回头,就见宋立言垂眸看着他道:“过了。”

“嗯?大人这是何意?”裴献赋很是无辜,“我可是大夫,做的是救命的事,断没有轻薄之意。”

若是这毒还能吸出来,那就是没有轻薄之意,可楼似玉脖子里的那点余毒已经无法再吸出来,他一个大夫显然比他清楚,却还在这儿耍浑,不是轻薄是什么?

眼含责备,宋立言就这么看着他。

“好吧好吧,你在意这美人儿得紧,那我也就不闹了。”裴献赋粲然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帖膏药,轻轻覆上楼似玉的伤口,然后回去桌边,正儿八经地给她开了两个药方。

楼似玉站回宋立言身边去,看着那哼着小调写着字的大夫,小声道:“大人,您确定这人靠谱?”

宋立言也在想这个问题,可门口的上清司图徽是真的,并且这大夫也真有点本事,那起码药方应该是对的。

“你回去试试。”他道,“本官就在你隔壁,若有问题,来知会一声便是。”

“好。”楼似玉点头,又朝他弯眼,“今日多谢大人了。”

有什么好谢他的?她本就不必来蹚这浑水,说是无辜牵连也不为过。宋立言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没再说话。

昨天晚上见山师兄还笃定地说这掌柜的肯定有猫腻,可今日真相大白,鼠族为祸,灭灵鼎和常硕内丹之事从头到尾与她无关,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白把人当嫌疑犯试探了这么久,人家不但不跟他计较,反而今日还企图救他性命。

这样广阔的胸襟实属难得,也无怪她一个女子竟能撑起一个客栈。宋立言突然有点好奇,她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炼成这样一副心性?

“药方拿好。”裴献赋吹了吹墨迹,将方子放到楼似玉手里,“诊金就不用给了,小娘子若是有空,请在下吃顿饭可好?”

这娴熟的搭讪手段,若不是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楼似玉定要觉得他是在勾栏酒肆里混惯了的浪荡子。不过宋立言都说了不用她花银子,那她请吃饭,账也定是他来结。如此一来,在掌灯客栈里请一顿饭,她还能倒赚钱。

心里的小算盘一打,她笑道:“大夫若是有空,只管去掌灯客栈,奴家那儿别的没有,饭菜管饱。”

“当真?”裴献赋眼眸一亮,拍手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正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这儿的药童做饭太难吃了,我得出去打打牙祭。”

说着,扭身去屏风后头穿了外袍,半点不畏生地推着他们往外走。

楼似玉这叫一个感叹啊:“上清司真是人才济济,包罗万象,能出多说一句话都嫌烦的知县大人,也能出少说一句话就憋得慌的神医。”

宋立言侧头看她,目光很不友善。

楼似玉眨眨眼,立马笑道:“少说话好啊,少说话有威严,咱们浮玉县缺的就是大人您这样有威严的好官!裴大夫话多也好,亲近,当大夫的,可不就是要亲近病人么?”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尽了,当真是巧舌如簧。宋立言嗤之以鼻,裴献赋却是高兴得很:“小娘子嘴巧,人也讨喜,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一提起这个,楼似玉脸上僵了僵。

宋立言想起李小二说她未婚夫病故之事,再看她这反应,想来是确有其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他开口打岔:“裴大夫是何时来的浮玉县?”

裴献赋迷糊地想了好一会儿,道:“算不清了,上一回我这院子有外人来,还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此话一出,楼似玉和宋立言齐齐愣在了原地。

裴献赋没注意他俩,还在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嘀咕:“是了,都八十年了,那回上清司来的人多,还给我抬了具尸体,死活让我救人。人都凉透了,三魂七魄尽散,我说救不了,清怀那不懂事的小家伙还非跟我拼命,茶杯都给我摔烂好几套。”

清怀,赵清怀,宋立言之师,如今上清司的掌司。

面前这个人看起来不过弱冠,却将赵清怀说成小家伙,还在八十年前就已经在此处行医?楼似玉脸色发白,眼里暗光几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将帕子捏得死紧。宋立言则是觉得惊奇,愣过之后几步追上去,问:“大夫贵庚?”

裴献赋转头,一张脸垮了下来:“大人,您这话就问得不讨人喜欢了,谁愿意去记自个儿的岁数啊?不过要是说起来,我应该比你师父大几轮,按辈分…算了,不按辈分了,你还是管我叫裴大夫我更开心些。”

“裴大夫。”宋立言定神看他,“如此说来,您也知道八十年前那一场大战?”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裴献赋轻笑,“我还知道当初是谁封印了常硕的内丹。”

院子里骤然风起,三人衣角皆扬,宋立言眼里燃起探知的欲望,裴献赋笑得轻松潇洒。

独楼似玉一个人站在后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第19章 八十年前的故事

八十年有多长呢?日落两万九千两百次,她要点五万八千四百盏灯,而每天的灯燃尽,她都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再回来。此时从人嘴里说出来是轻轻巧巧,一个没分量的年数罢了,可在她听来,昔日那令人窒息的漫天鲜血和刨开心口似的疼仿佛统统又涌了上来。

“我听人说,常硕是很厉害的妖怪。”宋立言走在前头,语气平淡。

裴献赋笑道:“哪儿能不厉害呢?千年之前妖王被封,胡黄白柳灰五大妖族那可是撑起了一片天,上清司与之斗争多年,终于将最厉害的常硕也斩于浮玉县。至此,五大妖族覆灭,人界终于得以安居乐业。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个叫宋清玄的人。我虽没能救回他,但我永远记得他。”

“宋清玄?”宋立言皱眉,“也是上清司之人?”

“自然,按辈分来说,他是你师祖,你师父赵清怀是他一手带大的。”

还有这等事?宋立言摇头:“我从未在司内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师父也不曾说起。”

“那是因为宋清玄以自己的三魂七魄封印常硕,他身死不入轮回,是上清司一大悲事。”裴献赋转身,发现后头的小娘子没跟上,而是站在原地,伸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头。

他挑眉,眼里若有所思,却还是继续道:“故而你师父他们是不可能提起那个人的。你只消记得,那是个很厉害的长辈,他的遗愿就是斩尽天下之妖。如今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余下之事,还得靠你们这些小辈去努力。”

“不是说五大妖王都已死?”宋立言道,“那余下之事,也不过就是收拾那些个苟活的妖怪。”

“非也非也。”裴献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羽扇,笑着摇了摇,“千年之前的妖王只是被封印,而非神灭。若没有五大妖王的内丹为阵,继续加诸封印,那恐怕离妖王重现人间之日也不远了。”

宋立言一震,恍然想起见山师兄说的内丹毁不得,原来是这个原因,那他还真是差点酿成大错。可是这些事,为什么师父在他临走之时不告诉他?难道是因为压根没想到他会寻到灭灵鼎?

如此一想,在岐斗山上的时候,暗中似乎有人故意捣乱,想引他快些将常硕内丹送入灭灵鼎。他本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看来,有人也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已经盯上了他。

神情凝重,宋立言捏了捏袖子里的四合阵。

“哎,小娘子是怎的了?”裴献赋一扭身就往回走,凑到楼似玉身边扶她一把,“头疼吗?”

楼似玉微微发着抖,眼前也是一片花白,像被扔在地上的鱼,挣扎呼吸,嘴巴张合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疼…”

宋立言回神,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探她额头,发现触手冰凉入骨,再看她这摇摇欲坠的样子,竟是比来的时候还严重些。

“怎么回事?”

裴献赋摇头:“在下也不明白,已经用了药,应该是好些了才对。”

楼似玉颤巍巍地抓住宋立言的衣袖:“我想回客栈。”

“好。”宋立言一把扶过她往外走,裴献赋大步跟上。

三人上了马车,马一跑,楼似玉被晃得东倒西歪,一个拐弯就撞向了对面的裴献赋。裴献赋倒是不介意,伸手就想接,可手刚伸一半,上位的宋立言就将人捞了过去。

“前辈见谅。”他朝他颔首,“这掌柜的与我算是有些交情,眼下神志不清,也没个规矩,冒犯了。”

裴献赋挑眉,目光从楼似玉身上扫去宋立言身上,轻啧一声:“我记得他们来的书信里说,小徒弟是个不苟言笑、远离红尘之人,今日一看倒是不像啊,你对这小娘子不止上心,还在意得很。”

“前辈误会。”宋立言道,“她只是个普通人,今日因护我而受伤,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话是这么说,可你不觉得这小娘子实在容色动人?”裴献赋摸了摸下巴,“我活了这么多年,人世间什么样的好颜色都看了个遍,还没见过这样的,就算通身上下没什么打扮,也亮眼得很。”

楼似玉虽是半昏半睡,可好歹也在这里,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个,也不怕人家听见?宋立言有些尴尬,侧头看了楼似玉一眼,发现她闭着眼没什么反应,才低声道:“前辈慎言。”

“这有什么好慎言的?好看的人和物都值得当面夸赞,我又没有冒犯之意。”裴献赋轻笑,“你啊,一看就是在上清司待久了,习得一身你师父那顽固不化的作风,当心以后娶不了媳妇儿。“

脸上微红,宋立言皱眉:“身为上清司之人,岂会以红尘俗事为重?前辈也说如今上清司责任重大,晚辈又哪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就等你这句话。”裴献赋一拍手,狭长的眼笑起来,“我同你不一样,我太恋着红尘俗事了。这小娘子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可要下功夫了。”

宋立言:“…”

他再一次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上清司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庄重,不成体统呢?捏着一大把岁数,却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少年脸,跟君子完全不沾边,倒像是个不正经的妖精。

“大人,到了。”外头的宋洵喊了一声。

宋立言收敛神思,扶着楼似玉下车去,刚进门就见李小二和般春迎了上来。

“掌柜的?掌柜的这是怎么了?”般春将她接过去,一脸焦急地道,“出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宋立言垂眸,低声说了抱歉,就引他们将楼似玉扶去厢房。也不知道是他们动作太大还是怎么的,刚进房门楼似玉就醒了,低声吩咐:“小二,给外头那位客官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最贵的那种。”

宋立言气极反笑:“都什么样子了,还想着赚钱?”

“伤可以受,钱不能不赚。”在床上躺下,楼似玉抬眼看了看,发现裴献赋没有跟进来,才轻咳两声,问他,“大人相信那位大夫的话?”

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裴前辈说的也不过是经年旧事。至于常硕内丹之事,他再问问见山师兄不就好了?

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楼似玉唇色更白,眼里暗光几转,才道:“我娘从小告诉我人世险恶,除了自己,别的谁都不能相信。”

“你想说什么?”宋立言低头看她,“你觉得前辈在骗我?”

“怎么会。”楼似玉勉强勾唇,“奴家又不知道事儿,也不认识那位前辈,只是觉得他所言都无凭无据,太过虚妄。”

“想不到掌柜的还在意这些事。”宋立言往她床边走近两步,“说来本官也好奇,掌柜的不仅知道这世上有妖怪、会用瞒天符,甚至还敢朝妖怪动手,眼下关心的又是妖怪之事——你与妖族,到底有何渊源?”

楼似玉别开眼:“大人又开始怀疑奴家了。”

“这只是询问。本官今日受你一恩,自是愿意多相信你两分,但你若一味搪塞敷衍,那本官只能继续查查你这掌灯客栈,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

继续查客栈,言下之意,你掌灯客栈还别想重新开张。

楼似玉鼻尖一皱脸一垮,活生生就是个被官老爷迫害的小可怜,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里泪光盈盈。

宋立言不为所动:“说。”

叹了口气,楼似玉摆手让李小二和般春都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这些话要是说给别人听,奴家定是要被绑去以妖言惑众之名烧死。但大人既然是上清司之人,那奴家直说,只求大人相信奴家,也还我客栈一个安宁。”

她的表情诚恳起来,语气也分外正经:“十几年前,奴家随母去邻县进货,路过岐斗山山脚的时候,遇见了山贼。孤儿寡母的,哪里是山贼的对手,眼看就要丢命,山上却突然飞下来个人——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人是直接从山上飞到我们跟前,身后六条大尾巴缠上山贼的脖子,瞬间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娘亲抱着我瑟瑟发抖,都没来得及感谢人家,那人好像也没想要我们的感谢,带着山贼的尸体就要走。我年少不懂事,觉得这人是个好人,便喊了一声大哥哥。那人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笑。我记得那笑容,好看得像山上升起的朝阳。”

“可是后来娘亲说,那人是妖怪,没有人会有六条尾巴,也没有人会瞬间来瞬间去。我们害怕妖怪,但我们的命也是妖怪救的。就像人有好人坏人一样,妖怪也有好妖和坏妖。打那以后,我每年都会跟着母亲去岐斗山山脚上香祭拜,后来哪怕我继承客栈,没空再上山,也会想办法开设祭坛,只为感谢那妖怪当年救命之恩。”

宋立言沉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跨进掌灯客栈的时候霍良说的话——“这位楼掌柜不是坏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去年被发现在城隍庙外偷设祭坛,引起不少议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抿唇,心下对她的最后一丝怀疑也终于消散。

第20章 你有鬼,你才有鬼呢!

这世间信妖怪之说的人很少,但不影响妖的存在。宋立言相信楼似玉说的是真的,但他还是道:“妖有好妖,但万中无一,人有好人,却是十之八九,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你记着妖的恩情可以,但别把妖当什么好东西。”

“…”楼似玉使劲儿咬了咬后槽牙。

“你身子不舒服就先休息,本官去看看前辈。”

“大人慢走。”

目送他出门,楼似玉气得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地锤了锤枕头。这人怎么说不听呢?妖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她就是个顶好顶好的东西!都这么久了,上清司也真是有本事,每回都把他养成个嫉恶如仇的老古董,压根不管当年那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踢被子呢,闺房里突然响起一声老叟的咳嗽。

楼似玉一顿,侧头看向屋角。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把扫帚,突然慢慢地化出了人形,穿着一身不打眼的麻布衣裳,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

嘴角一抽,楼似玉低声骂道:“您一把扫帚而已,能不要学人那么长吁短叹的吗?”

扫帚,或者说是隔壁当铺的木掌柜,上前道:“这也不是小老儿想叹气,实在是觉得造化弄人。千年前上尊对凡人和妖怪一视同仁,斩恶护善,如今他好不容易再世为人,却说妖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要怪就怪上清司那群老东西,这也不是他的本意。”楼似玉斜眼道,“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

“小老儿知道,您是必定护着他的,这么多年了都一样。”木掌柜摇头,“只是,小老儿还是劝您一句,他本是不该再轮回的,八十年前您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一丝一毫也没留下。突然再出现,必定有人冒了天下之大不违,行逆命之事。这背后,指不定有什么阴谋。”

楼似玉垂眸,指尖捏着锦被微微发抖。

是,她很清楚,宋清玄死的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着上清司众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冲向常硕,看着他突然捻起符咒,以自身的所有修为,加上三魂七魄,像千年前那样,不顾一切地念出封妖诀。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也压根没有想起早晨还说,要同她一起看夕阳、替她这小矮子点那高高挂着的灯笼。

在他眼里,苍生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比她重要,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哪怕她已经等了他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抛下,一年又一年孤独地守着掌灯客栈等他回来,他都没有心疼过她。

甚至那一次,他连自己的三魂七魄也不要了,连等,都不再给她机会。

有时候楼似玉想,不如就这么算了,他不打算再回来,她也就不等了,她是最难驯养也是最骄傲的狐狸,没必要为个凡人这么痴情不悔的,掉份,难看。她随便甩甩尾巴,都有无数的男人迎合上来叫她挑选,干什么非看上个死心眼?

可是,每每入梦,她还是能听见那清脆的银铃声,那人站在她三步之外,犹豫了许久,终于是没有再退,而是慢慢朝她走过来,拎着一小串铃铛问她:“你喜不喜欢?”

“隔壁的婶婶给她的猫儿买了小铃铛,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给你买了。”

“老娘不是宠物!是狐妖!狐妖你知道吗,很厉害的那种,会吃人的!”

“不喜欢这个样式?摊儿上还有别的,要我去换吗?”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才不稀罕什么破铃铛,难看死了!”

叮铃——清脆的声音在她脖子间响起,银色的小铃铛被托在蓬松的白毛上,十分可爱。

他轻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厉害的狐妖,也会脸红的吗?”

像一滴水落进了湖里,整个平静的画面破碎开去,飞散成无数片。有他笑着的,有他安静打坐的,有她伸着爪子去偷人家屋檐下的腊肉的,有他抱着贪玩熟睡的小狐狸回房的…煮得正好的鸡汤在黑色的砂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泡泡,香气四溢间,小狐狸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吧砸着嘴问:“还要煮多久哇?”

“快了,你再等等。”

“好。”她应了这么一声,就一声,随口而出的,却在后来真的等了漫长又孤寂的许多年。

鼻尖发红,连带着眼眶也发红,楼似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哎…您别这样,小老儿也不是故意要来惹您伤心。”木掌柜原地转了几个圈圈,着急地道,“您这模样,叫梨花那小丫头片子知道了,还不得把我那铺子拆了?”

吸了吸鼻子,楼似玉瓮声瓮气地问:“梨花在你铺子里?”

“是的,这客栈里全是那位大人的气息,她进不来,又不能总住土地庙,就来霸占我那铺子了。小老儿给她戴了能收敛妖气的宝贝,暂时不会被那位大人发现。鼠族其余的人也都安顿好了,您不用操心。只是,听说常硕大人的内丹已经出世,您不想想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硬抢就是了。”楼似玉道,“眼下浮玉县就那么三个上清司的人,宋立言是不会轻易离开的,其余两个要送内丹回京都,到时候寻机截下便是。”

说着,她想起还有个人,连忙下床,朝木掌柜招招手,让他透过前窗往大堂里看。

“那个人。”指了指裴献赋,她问,“你认识吗?据说在浮玉县很多年了,是上清司出来的大夫,可我没见过他。”

“在浮玉县,还有您没见过的人?”木掌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满是疑惑,“好个标致的男子,这样的皮相和风度,若是当真在浮玉县多年,定是被人口口相传,享誉一方的。”

楼似玉也觉得奇怪,就算裴献赋闭门不出,可他是个大夫,总要给人看病吧?一旦有人发现还有这么个天仙大夫偏居一隅,还不得敲锣打鼓地传遍整个县上?按照他的说法,在这里至少八十年了,但这么多年,她一次没碰见过他就算了,连听都没听过,会不会也太匪夷所思了?

想想他给宋立言说的话,楼似玉眯眼,觉得这人是个骗子的可能非常之大。

“小老儿是老花眼了吗?怎么看不清他身上的炁?”木掌柜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对呀,旁边宋大人身上的炁就明显得很,那人既然也是上清司出来的,怎么会一点炁都没有?”

“你也看不见?”楼似玉道,“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身上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本还想不通缘由,现在倒是明白了点。”

说着,她扶了扶有些凌乱的发髻,稍稍整理了衣裙,打开门往外走。木掌柜也瞬间消失。

酒菜都已经摆好,裴献赋正一边尝着钱厨子的拿手菜,一边继续说:“常硕可厉害了,当年上清司死了上百人也没把他如何,最后还赔上了几个天赋修为极高之人才将其拿下。他的内丹,你可想而知有多少人抢着要——只要是妖怪,吃他一口内丹,就地飞升也说不准。”

宋立言平声道:“我不会给人抢夺的机会。”

“哦?你打算怎么把它送回京都?”裴献赋很好奇。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宋立言没答,只添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呀,小娘子好些了?”侧目发现楼似玉下来了,裴献赋笑道,“方才你可是吓坏我们了。”

宋立言闻声转头,微微不悦:“不是不舒服吗?”

“躺了一会儿觉得睡不着,想起裴大夫是客人,总不好怠慢,便还是下来了。”楼似玉笑眯眯地在裴献赋对面坐下,“怎么样?这里的菜可还合口味?”

“合,佳肴配美酒,美酒衬美人,这一遭在下走得可值当了。”裴献赋笑着敬她一杯,抬袖喝了,又看了看客栈四周,“只是…有件事我觉得奇怪。”

“哦?大夫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