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晏殊略沉略哑的道。

“还不让人说啊…”

“出去!”晏殊重了语气,我听到当啷啷的杯碗落地的声音。

沈青低骂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听他远了丢过来一句,“禽兽!翻脸不认人,活该一辈子不招人待见!”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似乎下雨了。

我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晏殊细密的呼吸声,他攥着我的手心出了一层热汗,潮潮黏黏的,让我很不舒服。

静了半天,手心一松,他捧着我的手指,一根根小心翼翼的吻过,轻又凉,我听到他哑哑的声音道:“你在跟我生气吗?”

“苏谢…”他像小孩子一样将脸颊蹭在我的手背上,轻又呢哝的道:“我其实很怕你醒过来…我怕你会离开我,怕你又会像之前那样惹我生气,你为什么不能乖乖的留在我身边呢?”

我听见雨声一空一落的敲在屋檐上,嗒嗒的响。

他热热的呼吸在我的手心里,疲倦到极致的跟我道:“如今好了,阮碧城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跟我抢你了,你也该死心了,苏谢,以后你都是我的…我的。”

落雨的夜里,我生汗的手指在他的脸侧手中一寸寸冰寒结冻,我怕极了他,每次呼吸每次心跳都会心惊胆战。

我不知道他这样在我身边待了多久,直听到门外有婢女恭恭敬敬的道:“祭司大人,教主请您过去。”

他应了一声,将我手放好在被子里,低头吻在我额头,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风声一抖,脚步声一点点走远,听他对婢女道:“叫长欢过来照顾苏谢,其它人没有我的准许不得靠近。”

48、四十七 ...

似乎雨落的大了些,门被推开时我听得到之外冗杂不止的落雨声,和卷进来湿凉的风。

“姑娘。”长欢到我榻侧,有淅淅沥沥的倒水声,那声音之中有长欢的声音,他道:“我给姑娘擦擦脸,人也爽利些。”

热乎乎的帕子便擦在我额头,仔仔细细,长欢又拧了帕子为我擦手,我在淅沥的水声雨声中听到他细碎的同我讲话。

“姑娘在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又淡又轻,像擦在掌心里的帕子,温温软软,“睡了这么久都不愿意醒来,是在生祭司的气?还是…你做了个极长极长的梦?”

是啊,极长极长,不见底的深渊…

“姑娘似乎变了很多啊…以前你厌恶祭司大人却从来不惧怕他,你从来不会惧怕任何事情任何人…有时候我觉得你和祭司大人很像,极端又自负,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细细的同我讲苏谢,那个他痛恨无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姑娘,我曾经在幼年时想要变成那样,强大到无坚不摧,不会再挨耳光和鞭子…

“可是如今的你,变的心软,怯懦…有一点点笨,又有一点点没出息,但总是笑眯眯的,像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极轻极轻的笑了,“傻乎乎的,对谁都没有恶意,姑娘去牢里救我时,我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妖怪住在苏谢的身体里,让她有了这么一颗温暖澄澈的心。”

“我总是在想,待在这里你这颗心会保持多久?”他叹了口气,“明明那么笨…总是受伤,却死性不改,难道你的生活里没有一丝丝不如意,不开心?难道…你没有对谁心存怨恨过吗?”

有吧…

我恨阮碧城的一句大局一句苦衷就将我甩的干干净净。

我恨晏殊所谓的喜欢逼的我退无可退。

我恨我爹偏心。

我恨大娘总是欺负我娘。

我恨陆明玉和陆明秀比我聪明漂亮。

我恨顾家兄妹,我也恨阮莲华…

我恨那些不曾真心待我的所有人…

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我总是没出息的要死,如果…如果是苏谢,一定不会让自己落到今天的境地,可是我是陆宁,百无一用的陆宁。

我以为总有一日我会逃离这里,总有一日我会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不需要我多美丽,多聪颖,多么强大,多么心有城府,不用费尽心机,他就会真心的,坦坦荡荡的待我。

“姑娘,你知道吗?你觉得去救祭司大人时我几乎以为你脑袋坏掉了…”长欢轻笑道:“怎么可能有这般傻的姑娘,做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情,少主跟我说,你心中有黑白的界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头到尾你都只是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或者是你想做的就是白…”

他轻声问我,“后悔吗姑娘?你认为值得救的人,如今亲手摧毁了你心中的黑与白。”

我忽然觉得他烦死了,絮絮叨叨的同我讲这么多废话…

他却哎了一声笑了,拿帕子给我擦脸道:“姑娘怎么哭了?很难受吗?”

我在大雨的夜里,莫名的难受的快要死掉,就那么躺在榻上哭的控制不住,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塞进密不透风的罐子里沉入深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不能呼吸,只是觉得一直下沉下沉…你离你的世界越来越远,孤独一人,胸口被一点点抽空…

你觉得你快要死掉了。

长欢安安静静的看着我嚎啕大哭,伸手给我擦眼泪,轻轻问道:“你在难过阮碧城死了吗?你…那么喜欢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长欢,只是攥着他的袖子捂住眼睛,一遍又一遍的道:“我忘不掉他了,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他了…他死在手上,我剩下的时间都忘不掉他了…”

长欢极轻极轻的拍打我的背,温柔又安静的道:“也许…他没有死呢?”

我哭的一时分辨不出这句话的意思,愣怔的看他。

他有些犹豫的道:“我是说也许,我打听到你昏过去后祭司大人就抱了你回答,将阮碧城的尸体交给叶白芷去善后,吩咐了和顾家兄妹一同丢出去喂雪雕,我来之前特地去看过,什么都没有…”

他看我一点点收紧的手指,又补道:“我只是说没有见到阮碧城的尸体,也许没有死?”

我手指有些发僵,脑袋有些发木,愣愣的看他半天,想了半天,才僵硬的松开手指。

“姑娘?”长欢看我发愣,出声试探性的喊我。

我盯着床榻顶,花枝藤萝的雕花,半天才问出声道:“晏殊去了哪里?”

长欢答我,“似乎是少主要见祭司大人,来之前少主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等着。”

等?

我坐起身来,用帕子捂住眼睛,低声道:“能不能提我将门口的婢女引开?”

“姑娘想…”长欢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将袖子里的匕首压在我手心,淡淡道:“姑娘一切多加小心。”起身对我行了礼,转身便走。

“长欢。”我喊住他,“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长欢手指攀在门扉之上,低眉便笑了,“你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妖怪真是让我有些吃惊,她似乎从来不会绝望…只要有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够。”

我看他开门出去,之外的连天大雨瞬间涌进厅堂,几乎淹没他的声音,我听不到他和婢女讲了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侧身在门外叫我,“姑娘。”

我穿鞋几步奔过去,他递了一把伞给我,敛眉道:“长欢等姑娘回来。”

我瞧着那把伞,在连天的大雨里伸手抱住他笑了,“其实,一切总没有相信的那么坏,对不对?”

他微微发愣,须臾苦笑道:“也许吧…”

我在大雨连天的夜里,去找了叶白芷。

她还在我们同住的园子里,开门瞧见我并不吃惊,只是背着盈盈烛火对我笑道:“苏谢姐姐脸色好差啊,怎么就冒雨前来了?”

我隔着雨声听的不真切,也并不想同她纠缠,只是张口要问那句路上想了千百句的话怎么都讲不出口。

阮碧城死了吗?

我竟有些怕听她回答。

她耐心的等我,盈盈的笑道:“姐姐若是没有话要讲便请回吧,我乏的厉害了。”

伸手要关门,我一把按住她的门扉,太急太无措,撞在墙壁之上当啷一声,我盯着她道:“我要见阮碧城。”

她在几步之外笑盈盈的打量我,眉目楚楚的笑道,“姐姐真是说笑了,阮碧城已经被祭司大人处死了,你要见什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截了她的话,声音略高的重复道:“我要见阮碧城。”

她看我良久,张口要讲什么,我断然抢先道:“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打的什么主意,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阮碧城,如果你不知道,我会直接去找晏殊,挫骨扬灰我也要见到骨头。”

我同她对视,转身要走,她突然开口道:“你跟我来。”

她带我进了屋子,锁上房门,摘下灯台上的蜡烛,带我到床榻边,手指扣动暗格,我听见隆隆的声响,床板自动打开,露出之下黑洞洞的密室。

“他在这里?”

她不回答我,只是头前带路顺着床榻内的楼梯一点点下去,到底冲我道:“下来吧。”

我听到之内有个男子的声音,极低的问道:“你带了谁来?”

是顾少庭的声音,我顺着楼梯爬下去,将将站稳,一把冰凉凉的剑就抵住了我的脖颈,顾少庭在我身后冷声道:“苏谢?”

“让开。”我不回头道。

他却不收剑,只是冷笑,“你居然还敢找来…”

我指尖一错,袖子里的匕首朝后一刀就捅了进去,剑刃擦着我的脸侧划过,极小的口子,顾少庭却闷哼一声,我霍然转身猛地将匕首朝他骨肉里一捅,道:“我说了让开。”

匕首一转,他疼的踉跄一步,手中的剑当啷落地。

“哥!”顾碧云要冲过来。

我猛地拔出匕首,将顾少庭一掌拍撞上冲过来的顾碧云,接着摇曳的灯火将不大不小的密室看遍,目光落在极里面的床榻上,径直而去。

“站住!”顾碧云扶起顾少庭,拔剑就要过来,“你这个害死表哥的妖女还有脸来!”

我猛地回头看她,脸颊上被划破的小口子血珠外冒,我盯着她道:“不要命就过来。”

“碧云不要冲动!”顾少庭一手压着腹部的伤口,一手拦住了她。

我无心理他们,转过身到榻前,烟罗的床幔,我隐约可以瞧见里面躺着个人,却看不真切,手指僵硬的挑了半天,才将纱幔挑开。

阮碧城躺在那里,面如死灰。

我胸腔里跳动的厉害,几乎要挣脱而出,伸出手去探他的心跳,手指极细微极细微的颤着。

隔着透血的纱布,我触到他胸腔里缓慢的跳动,突突,突突。

一颗心在一瞬间僵僵硬硬的落地,半天半天才缓过神,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颤巍巍道:“阮碧城…”

“他醒不了。”叶白芷在我身后笑道:“除了我,谁都不能让他醒过来,苏谢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四十八

叶白芷笑盈盈的走过来,挑开床幔,素白的手指细细的掠过阮碧城的眉心脸颊,笑道:“的确是个美人,不过我竟不知道苏谢姐姐爱他如此之深…不惜惹恼祭司大人,若不是我救了他,如今你的美人盟主早就进了雪雕的肚子了,姐姐可要好好感谢我呀。”

“你想要我怎么感谢?”我问她,“你以为打算好了吧?想要什么痛快点。”

叶白芷故作吃惊的便笑了,“姐姐这么爱他吗?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我也笑了,“叶白芷你不是已经吃定了我会救他吗?我想你不会这么简单的让我把人带走吧?你会带我来就一定有了十足的把握,何必绕圈子呢。”

她隔在烛火重重瞧我,低眉笑道:“姐姐真是了解我,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对你的美人盟主用了一点点的药。”

“药?”

我刚要开口继续问,顾碧云斜刺里插嘴过来,“你对表哥做了什么?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出去吗?”

叶白芷万分好笑的看着顾碧云,“我最是喜欢顾小姐这份天真,我确实救了你们啊,不然你以为你们可以活到现在?”

顾碧云气的脸色发青一句话都讲不出。

我低头看阮碧城,叶白芷忽然道:“姐姐就别白费心机了,我用的药沈药师是解不了的。”

她俯身攀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小笑道:“姐姐最好不要告诉祭司大人,不然我死了会带着你的美人盟主一起死的…”她下颚抵在我肩头细细的笑,“姐姐还记得骊城的药王妙手吗?”

要给宝泽换心的药王妙手?沈青的那个师兄。

“我在救阮盟主的时候顺手救了他,机缘巧合得了他一种药…”她打袖子中捻出一枚小小的白色丸药,摊在掌心给我看,“喏,就是这个。”

我瞧她掌心里小小的一枚白色丸药,似乎像裹着一层薄薄的白蜡,之内有黑色的小黑药丸,并不奇特。

“姐姐细看。”她取过蜡烛将小药丸照亮。

我忽然瞧见那枚丸药的白蜡之内黑色的小豆粒动了动,在白蜡之内百足骚动,我骇的吃惊,“这是…”

“百足虫蛊。”叶白芷小心的将药丸收回袖中的瓶子内,眉目盈盈的道:“进入体内蜡衣自动融化,姐姐不要小瞧这小小一只百足虫,只要待在人体半日,心肝肺,还有脑子,全部掏空吃净,百虫僵身,这世间自有两枚,一枚在我这,另一枚…”

她笑的胸有成竹,我想那一枚一定已经入了阮碧城的体内。

我不讲话,她歪头瞧我,“姐姐一定在想沈青一定会有办法对吗?”顿了顿又道:“沈药师确实医术高明,说不定可以想出法子,可是姐姐要记住,百足虫会先影响阮盟主的脑子,沈药师要用几日才可解蛊?我不敢保证到解蛊那日阮盟主会不会变成傻子,而且…”

她纤纤的十指点在墙壁之上,眉眼楚楚的看我,“姐姐若是想来硬的,我只有毁掉密室,埋了阮盟主他们了,姐姐最好不要逼我。”

我蹙眉瞧着她,道:“你讲了这么多,该告诉我目的了吧?你想要什么?”

她讲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打消告诉晏殊的念头,不要妄想救阮碧城,否则她会玉石俱焚,她多心了,告诉晏殊最多可以置她于死地,对我,对阮碧城没有半分好处。

“其实我要的不多。”她眉目微蹙,幽幽的叹了口气,“也只有苏谢姐姐可以帮我了…”她贴身过来,偎在我耳侧极低极低的道:“我只是想要…”

她将一物压在我掌心,冰冰凉的瓶子,我低头看掌心,听她极快极轻的讲完后半句,眉心一点点的抽紧。

“我要的就是这么多,只要苏谢姐姐做到,我立刻放了阮盟主和顾家兄妹,决不食言!”她讲的信誓旦旦,恐怕我不信,伸手来握我的手,“姐姐可愿意…”

我避开手,负在身后,攥着小瓶子道:“只是将这个放进去就行?”

“姐姐答应了?”叶白芷欣喜不已的点头,“只要放进去,我立刻解蛊放人。”

我在烛火跳跃下看阮碧城一眼道:“好。”

她眉头一松顿时笑了,“姐姐果然重情重义。”

我不想同她讲话,将床幔放下,转身便走,她忽然道:“姐姐既然来了,不多陪陪阮盟主吗?”

我脚步不顿,到楼梯前却又停下,看了看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的顾家兄妹道:“对了,我只救阮碧城一人…其它人,与我无关。”

顾少庭脸色发白的咬牙道:“我宁愿死也不用你这个妖女救!”

“极好。”我转身对叶白芷道:“可否借顾小姐一用?”

叶白芷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我不疾不徐的走到顾碧云跟前,在顾少庭开口之前,一耳光甩在她面上,极尽用力,震的我手心生疼,不等她反应,转手一耳光又啪的落下,“贱人。”

她踉跄几步被顾少庭险险扶住,素白的脸上血丝浮现,且惊且委屈的瞪我,“你…”

我甩甩手,眯眼看顾碧云,道:“这一耳光早就想还你了,如今连本带利,扯平了。”转头对叶白芷道:“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了,你随意。”

我赶在晏殊回来之前回到他的园子,长欢还在等我,见我回来一同进屋,合上了房门,低声问我,“怎么样了姑娘?”

我冲他点点头,道:“你把沈青找来,我有急事。”

“姑娘受伤了?”他细细打量我。

我还来不及跟他解释,房门便被推了开,门外的凄风冷雨一瞬灌进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转头就瞧见晏殊站在门槛处,愣愣的看着我,半天半天才听他动了动喉结道:“苏谢…”

他进来,到榻前,看着我又叫道:“苏谢…”

他蹲在我身边,鬓角微湿,伸手想我握的我手,声音哑哑的继续叫我,“苏谢…”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躲开,他却猛地攥住我的手,死死扣在掌心里,低低短促的再叫我的名字,“苏谢…”

他反反复复,仿佛只会讲这两个字,看着我一瞬不瞬的,眼眶倦倦,似乎在笑,却又似乎在蹙眉,极别扭的看着我,“苏谢…我饿了,我在等你陪我吃饭。”

我想抽回手,想了想没有动,任由他握着,点了点头。

他顿时眉开眼笑,又叫我,“苏谢…”